西風獨自涼
韓國平均每天都會上映兩三部外國電影,市場競爭無比慘烈,為求得生存,韓國電影每每煽情過度、用力過猛,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素媛》《熔爐》亦莫不如此,社會意義、票房價值之外,藝術品質乏善可陳。
而當影片題材一旦涉及戰爭、歷史和民族情感,導演的內心更是完全失去了平靜,像李滄東那樣每部作品都經得起咀嚼的非常罕見。常見的反倒是《鳴梁海戰》(2014)這樣民族自豪感爆棚,歷史真實度貽笑大方;或是《暗殺》(2015)這樣對刺客澎湃、冷酷的內心世界和理想主義激情毫無感知,淪為韓版抗日神劇。
然而最近,表現丙子之役的《南漢山城》卻令人刮目相看:真的猛士,敢于直面真實的人性,敢于正視恥辱的歷史;韓國新興電影人越來越自信、強大,一如前輩的《誤發彈》(1961)、《薄荷糖》(2000),一手抓票房,一手抓藝術,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包括日本、朝鮮在內的儒家文化圈,視漢家政權為華夏正統,余皆蠻夷。1592年萬歷援朝戰爭(壬辰倭亂),明朝將士浴血奮戰痛擊倭寇,對朝鮮恩同再造;1636年皇太極舉行稱帝大典,朝鮮使臣寧死不跪,朝野上下對清朝國書“大清皇帝”的表述嗤之以鼻。
為解除進攻明朝的后顧之憂,皇太極以“朝鮮敗盟逆命”為由入侵朝鮮;南漢山城翹首以盼的援軍畏敵如虎,不惜暗殺朝廷密使;清朝鐵騎勢如破竹,北門之戰打出150比1的戰損比,以兩人陣亡的代價殲滅300朝軍。
歷史就是已經發生的一切,現在和未來都是歷史的延續和投射,怎樣解析歷史和其中的人性,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一個人或群體的格局。
影片不愿貶低、丑化任何人,對主戰派鄙視蠻夷、奉明朝為正朔的豪情,對主和派保全蒼生社稷的忍辱負重,表現得都很到位。因擔心帶路的老人為清軍效命,主戰派手起刀落,但對老人遺留的孫女又充滿內疚和憐憫。
朝鮮大臣不滿清軍陣營中的朝鮮人炫耀紅夷大炮:“閣下也是朝鮮人,怎么能這么說呢?”
不料,“朝奸”竟義正辭嚴地痛揭朝鮮自身的瘡疤:“我的父母是奴隸,所以我一出生就是個奴隸。在朝鮮,奴隸不算是人,再也別說我是朝鮮人!”
皇太極20歲開始征戰四方,37歲提出“以武功戡亂,以文教佐太平”,優待鮑承先、范文程、羅繡錦等漢官儒家,汲取儒家文化的精華,非尋常蠻夷可比。
皇太極致信朝鮮國王,簡約而不簡單:“你一而再地違抗于我,就連你的愚鈍,也是我的無德。我正是困擾于此,才跋山涉水來到你這里……打開城門,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我會傾聽你的訴說,你可以毫無顧忌地訴說一切……”
因為我的過失,才讓你愚昧到自尋死路——皇太極的檢討居高臨下,數百年后也能感覺到朝鮮君臣的驚詫、憤怒和屈辱:清酋如此狂妄無禮。
“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皇太極正在小心翼翼地實踐他對仁義的理解,而朝鮮、明朝也正在和將要經歷皇太極們帶來的強烈陣痛。
困守南漢山城47天后,朝鮮國王親至皇太極面前伏地請罪,史稱“丁丑下城”。
阿克頓說,歷史是個邪惡的老師,只對自由人述說真相。唯有自由人才有資格和能力從中汲取歷史教訓。《南漢山城》再一次顯示,藝術是哲學最精準、鋒利的剃刀,呈現歷史和人性最本質的部分。
知恥近乎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