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祺
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猴誕生在中國的消息,在全球范圍內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除了對科技進步的贊嘆,也有倫理上的困惑。畢竟,這次被人類成功克隆動物可以算是我們自己的“近親”——非人靈長類動物。這一次技術的突破,說明克隆人的技術障礙已經不存在。

克隆技術,以及包含克隆技術在內的基因技術的每一次突破,都會引起類似的爭議。不過,回想當初蒸汽機發明、萊特兄弟試飛第一架飛機、馬路被電燈照亮、互聯網進入每一個家庭……技術的突破,總是給當時的人帶來困惑,而人類文明,就是在困惑與適應、突破與建立規則之間找到平衡后,繼續向前。
技術突破驅動著社會的進步,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圍繞基因技術引發的倫理困惑,《新民周刊》采訪了醫學博士、科學史博士方益昉。
《新民周刊》:中國科學家宣布克隆猴成功后,被問到一個老問題——技術突破后下一步會不會克隆人?20年前多利羊誕生時,人們問了同樣的問題。20年過去了,這個問題是否還是非常重要?

方益昉:事實上,早在多利羊克隆成功的時代,已經有不少關于科學狂人嘗試人體克隆的消息。
2002年12月27日中午時分,歷時數月的媒體渲染,很多觀眾等在電視機前,想要見證世界上第一個克隆人。克隆援助(CLONAID)公司通過電視直播在美國佛羅里達宣布,世上第一位克隆女孩已經誕生,名字叫EVE,但就是不讓世人一睹芳容。最后,觀眾們發現這是一次有意的炒作。克隆援助公司是法國“雷爾教”下屬的機構,“雷爾教”宣稱,地球上第一批人類,是由史前訪問地球的外星人克隆而成,克隆是人類實現長生不老的捷徑。
到現在為止,我們只能把這些生成成功克隆人類的公司和個人,看作是挑戰人類社會倫理底線的狂人。
值得慶幸的是,科學共同體的規范尚存,人類社會的基本價值規范尚存,敬畏自然的最后底線尚存。在人類社會還沒有最后確認自我智慧與能力,社會倫理、文化技術和危機處理上完全準備好迎接克隆人之前,科學界還堅守著人類社會最后的尊嚴和理智。
《新民周刊》:擔憂克隆技術會應用到人類的觀點認為,科學家無法抵御將此技術用于人類的誘惑,只要有技術就一定有非法的應用。對此你怎么回答?
方益昉:這個問題,不僅涉及科研人員自身的倫理道德標準,還涉及科學研究機制。目前科學界采用的是獎賞機制,即人工技術改變了自然狀況,科學共同體予以研發者論文發表、學術聲譽、職務職稱和研究經費的獎勵。只要科學建制不變,科學家就無法抵御這種精神和物質獎勵帶來的滿足感。
當然,實驗室研究和現實社會運用,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有必要防止別有用心者有意為之。比如原子能理論和技術,自二戰期間演變為原子武器以后,至今困擾世界,這個例子是最好的科學倫理研究的案例。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為代表的科學文化界,早于其他社會學界,在文學作品里對克隆技術進行了討論。1945年,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長崎,5歲移民英國。科學技術歷史上的陰暗實事,如原子彈爆炸的陰影一直留在他的心中。
2005年,他發表的英文幻想小說《別再讓我死去》(Never Let Me Go),后來被制作成電影。小說講述了英格蘭鄉間一所寄宿學校,學生們偶然發現自己是被養育的克隆人,他們的命運是長大后為病人提供用于移植的器官,捐獻三到四次后,他們的生命就完結了。這樣的科學人文作品,深度探討自然人和克隆人之間的關系,展現了作者對于科學技術的反思。
《新民周刊》:倫理規范對科學家的限制有哪些?是一種協約還是自律?一般是以何種形式規范科學家的行為?它的約束力有多大?
方益昉: 在生命科學領域,盡管自人體器官移植、試管嬰兒技術面世、分子醫學研究進入快車道,學術界已經達成幾個主要的科學倫理框架,但計劃不如變化,共同體規范遠遠跟不上技術的跨越式發展節奏。
1974年,貝爾蒙報告(Belmont Report)確立科研中進行人體實驗的基本倫理原則,即尊重個人,善行及公平平等。闡述了科研和行醫的區別,強調當科研是用來評價一種治療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時,科研和行醫是并存的,但該行為須受到評審以保護受試的人體對象。
國際醫學科學組織委員會(CIOMS)與世界衛生組織(WHO)聯合修訂的《人體生物醫學研究國際道德指南》規范各國的人體生物醫學研究政策,根據各地情況應用倫理標準,并確立和完善倫理審查機制,這一指南成為了涉及人的生物醫學研究的國際倫理準則。
《世界醫學協會赫爾辛基宣言》在第18屆世界醫學協會聯合大會(赫爾辛基,芬蘭,1964年6月)被采用修訂,當科學的利益與人的利益發生矛盾時,要以人的利益居先,其主要包括知情同意及有利無傷兩項原則。
2000年,中國衛生部成立醫學倫理專家委員會,依據《涉及人體的生物醫學研究倫理審查辦法(試行)》和《藥品臨床試驗管理規范》,負責重大醫學倫理問題的咨詢和審查。
關于干細胞技術的規范,此前,我國只有《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與《人胚胎干細胞研究倫理指導原則》,且比較寬泛,并沒有規定從事干細胞研究的機構需要進行審批獲得許可證,也沒有規定相關人員所需具備的資質,更沒有要求從事干細胞研究的機構,對胚胎來源、干細胞株系建立、克隆胚胎或雜合體和嵌合體如何形成和毀掉等細節進行備案,缺乏有效監管。2009年衛生部頒發的《醫療技術臨床應用管理辦法》,對干細胞研究和臨床應用的規范,其原則是基礎研究要寬松,臨床試驗要規范,醫療準入要嚴格。endprint
近200年來,科學技術激發的希望與失望,促成了極有活力的科學人文與科學哲學思潮。
20世紀70年代,人工生殖技術曾遭遇激烈爭論甚至反對,不少人擔心人工生殖技術將培育出科學怪物或畸形人。2010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授予了英國生理學家羅伯特·愛德華茲,以表彰他在體外受精技術領域做出的開創性貢獻。愛德華茲的獲獎似乎讓一切爭論塵埃落地:從科學層面對該項技術成果給予最高評價,象征著人類逐步適應科學與倫理之間的平衡。
不過,人類關于人工生殖技術的爭論還將繼續。因為,這項技術在不斷發展,人類對這項技術的應用也在不斷擴大范圍,因而必然會引發新問題,比如克隆人,合成生命等。
愛德華茲獲得最高科學獎,起碼在社會價值觀上體現了進步,即相信人類社會的管理和對科學的糾錯能力。
《新民周刊》:基因技術這些年發展速度非常快,已經應用到醫學、生物制藥等領域。支持者認為,在基因技術為人類帶來的福利面前,風險是有限的。你怎么評價這種說法?
方益昉:相對而言,體外基因克隆技術,以及其他體外生物技術的診治,比較容易被社會接受。也就是說,一般容易通過倫理學檢驗,但是其中,深入的問題繼續存在。比如,如何預防技術濫用,如何避免個人隱私的泄露,如何回避不必要的疾病恐懼與憂郁發生等等。
任何技術都是雙刃劍,特別是在資本積極介入技術開發的時代,人類面臨的危機又多了一層資本追求利潤的天然危機,這是古典科學萌芽時期所沒有的。
《新民周刊》:與克隆技術相關,這些年發生了不少風波。比如韓國黃禹錫以及被撤銷院士資格的李寧、韓春雨事件。為何基因技術容易“出事”,容易引起社會的特別關注?
方益昉:上述三個事件,是典型的現代科學體制下的資本沖擊型科學事件。克隆學術界,不僅技術上受人關注,資本市場上,也是大鱷博弈的競技場,在這樣一個科學家從未遭遇的現實環境中,科學家需要多想想如何獨善其身。
《新民周刊》:目前基因技術的進步,有時候的確讓人有些“害怕”。未來,我們是不是要面對更多的這種情感上的糾葛?
方益昉:目前我們看見的克隆猴,是通過健康的母代體細胞,完整克隆出來的子代小猴。眼下天真活潑,希望它一生平安,沒有多莉羊它們多難的命運。
科學家并非為了娛樂而克隆猴子,是為了解決人類相關疾病。
2010年5月,《自然》雜志發表日本慶應義塾大學實驗動物研究中心佐佐木恵里(Erika Sasaki)博士的研究成果。他們利用原產巴西的一種小型長尾猴,引入從水母體內離析出的攜帶綠色熒光蛋白外來基因,在蔗糖溶液中培育晶胚,最后培育出世界上第一批可以復制人類疾病、并且會發出綠色狨猴皮膚螢光的轉基因靈長類動物。
這些實驗室猴子無疑為研究人類疾病成因以及治療手段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模型。但日本科學家的研究引發一場了“道德風暴”。這項用在與人類血緣關系最近的“親屬”靈長類動物上的技術,理論上也可以用來培育轉基因人。
醫學研究人員一直渴望獲得在解剖學方面與人類相近程度超過嚙齒類動物的動物模型。轉基因老鼠能夠表現出確定的人類疾病癥狀,是潛伏期實驗室研究的支柱,但與人類種屬差異較大。很多疾病包括阿爾茨海默氏癥和帕金森氏癥在內的神經系統疾病,無法在生物學方面與人類存在巨大差異的嚙齒類動物身上進行“復制”。
第一只轉基因猴子“安迪”(ANDi,Inserted DNA倒過來的縮寫)誕生于2000年,也攜帶綠色熒光蛋白,但不是在它的生殖細胞中。日本科學家取得的這項成就,培育出了可以遺傳被植入的人類疾病特征的“克隆兒”。研究人員表示,植入靈長類動物的基因又被下一代繼承的實驗動物模型,這在世界上還是第一次。這個團隊未來的研究計劃包括培育轉基因狨猴,復制帕金森氏癥和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癥等人類疾病。
在刊登于《自然》的評論中,美國靈長類動物專家杰拉爾德·斯查頓(Gerald Schatten)和舒克拉特·米塔利波夫(Shoukhrat Mitalipov)將這項成就稱之為“一個毋庸置疑的里程碑”,但同時也應引起人們足夠警惕。斯查頓和米塔利波夫警告說,科學家必須面對公眾對動物福利的合理關注,以及對制定“現實政策”阻止培育轉基因人的呼聲。包括“英國基因觀察”等監視基因研究道德問題的非政府組織,爭論的焦點是動物本身、未來后果,以及轉基因人在道德和倫理上是否是正當的。
《新民周刊》:關于基因技術,有人形容為科學家“扮演上帝”。我們對生物的干預能力越來越強,這種發展是否有“邊界”?
方益昉:目前已有的其他基因技術,其實比克隆還要驚人,比如合成生物學、基因編輯等等,這些技術理論上可以打破生物種群間的藩籬。
2017年11月29日,《自然》發文確認,在ATCG四個天然堿基上,完全由人工合成的堿基X和Y,也可以在DNA內部自由組合,合成蛋白。理論上,四種堿基對應的64種組合、20種氨基酸,可增加到216種密碼子、172種氨基酸。上面這段生澀的話的意思是,在漫長進化過程中,即使自然選擇促使物種追求適應生存環境,但也未能讓DNA的自然構成法則擺脫四個天然堿基組合的“上帝約束”。而合成科學家卻利用電腦和化學元素,設法挑戰自然天條,不僅全力翻譯生命構成的密碼,而且主動制造全新的生命形式。
此類研究始于文特爾(J.C.Venter)博士首創的人工生命體辛西亞(Synthia)。2017年6月,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的《生命科學中的政治糾纏》中,率先設立專章,詳盡反思有關合成生物學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倫理挑戰。研究者曾經癡迷于生命序列的神秘多變,今后科學家更要嚴肅思考哲學,究竟應該不應該制造完美的生命體。
《新民周刊》:你提到,現在我們要考慮的不是技術細節,而應該是風險取舍。可是,不同利益背景、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風險取舍是不同的,這個問題怎么解決?
方益昉:回歸醫學的本質——醫學是人學。將人物化,是資本的運作手段,AI在高科技的包裝下全力挺進醫學領域,受到全社會關注,但我認為現在不是水到渠成的時候,這種思路,未必是患者的福音。
醫學研究不是爭當冠軍,而是適時推出最有利于人類的、人文化、人性化的醫學服務。比如性別鑒定和篩選服務,哪怕它再成熟、再簡單,倫理和法律法規都不予支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