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根據導師三年的教學計劃,雷佳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在相繼上演經典民族歌劇《白毛女》、現代原創歌劇《木蘭》和中外聲樂作品音樂會之后,2017年11月16日雷佳又于母校中國音樂學院國音堂舉辦“源遠流長·尋根之旅——雷佳民族民間歌曲專場音樂會”。國內民族音樂學權威學者田青應邀擔任這場沙龍式音樂會的講述者。
作為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歌舞團國家一級演員,女高音歌唱家雷佳一直以“新國風音樂”的倡導者與傳播者活躍于舞臺熒屏,將“民族民間歌曲專場音樂會”設置為博士畢業系列匯報演出大軸重頭戲,既涵蓋了彭麗媛教授的教育教學理念,同時也將其導師久藏于心的夙愿付諸實踐:優秀的民族民間藝術是我們民族文化的根和魂,學習、傳承和弘揚文化瑰寶應該成為新一代歌者的責任與使命。這場音樂會故而冠名“源遠流長·尋根之旅”,十五首作品跨越東西南北中十一個省區、六個民族語種。正如田青教授所言,要用同一副嗓音唱出不同的神韻、氣韻、風韻,絕非一日之功,也非一蹴而就那么簡單的事情,這對于師生來說無疑都是嚴峻而高難的挑戰。

在中國民族聲樂表演藝術領域,彭麗媛教授絕對是一位旗幟性的人物。她豐富的舞臺經驗與深厚的專業功底,已為她的學生做到最好的示范。這場通過師生精心挑選充分準備的音樂會,相當比例的作品是導師早已唱出“名堂”且深入人心的經典之作。雷佳努力學習掌握發揮,表現導師范本精華,還依據自己的理解詮釋,盡可能唱出個性風格獨特新意。可以說,2017年11月16日國音堂的雷佳現場演唱版,十五首民族民間歌曲雖然都不是她的原唱首唱,但一定是可遇不可求的無法復制的“孤本”珍品。
這趟尋根之旅,始于雷佳的鄉情鄉音。開場一首《洗菜心》,是湖南花鼓戲絲弦小調。我曾聽過同為湘籍的女高音歌唱家張也、吳碧霞等演唱版本,雷佳的歌聲同樣散發著浸潤在湘女骨子里的湘味,還有一股嬌俏婉麗的別樣韻致,彈舌音技巧十分精到熟稔,早期在湖南省藝術學校專工湖南花鼓戲的“童子功”似未減退,表現充分。接著又是一首南風南味的民間歌謠,同為羽調式,南與南也有一番不同。云南洱源白族民歌和湖南花鼓戲絲弦小調的差異蠻大,一個火辣辣,一個水靈靈。《洱源情歌》用一種夜曲式的低吟淺唱,將聲線拉得很悠長,很流暢,其中幾處小停頓,雷佳的處理非常精細。“北斗星和阿哥哥,連著我的心阿伊喲。”白族姑娘羞澀的呢喃,準確到位,音量適度,欲說又止意味深長。
現在歌聲飄過湖南、云南,一下轉到了北方。“月兒明風兒輕樹影兒掛窗欞”,溫柔深情的東北《搖籃曲》,母愛之心沁入心脾,那歸韻時強化的鼻音哼鳴,雷佳的處理恰如其分頗見效果。《丟丟銅》,早先鄧麗君有張專輯以此為題,這也是已故女作家三毛特別喜愛的一首歌。最近二十多年,我還聽過很多流傳的合唱版本。雷佳的演釋令人耳目一新,閩南方言純屬自然,并不刻意卻帶韻味。歌聲清靈跳躍甜潤爽脆,音符叮叮當當落滿一地,還沒聽夠已戛然而止。我身邊一位福建籍青年音樂學者頻頻頷首深表認同,一邊鼓掌一邊喝彩。人們概念中的臺灣宜蘭民謠,實則為根在大陸的閩南童謠。

上半場七首歌曲,我特意為《丟丟銅》《美人》《繡荷包》三首標上五星記號。《洗菜心》是湖南家鄉民歌,唱好了是應該的、必須的。《美人》原版由徐磊編配、彭麗媛首唱,雷佳的演唱既不失恩師原版精華,又滲透著個性化的情致。美人真美,相美聲美與情美意美,互為感應又相得益彰,引得全場一片贊嘆。學生演唱的《包楞調》幾近完美,相比和導師原版,兩處八度大跳高音的精確度與飽滿度還存在一定差異,若得盡善盡美尚有提升空間。《繡荷包》則不同,恐怕連最挑剔的耳朵也不得不服,一首耳熟能詳的山東蒼山民歌被雷佳唱到了極致,少女芳心蕩漾柔腸百轉的情思、情致、情態,那種細膩的程度與層次的變化,真是無可挑剔。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中場休息后第一首陜北民歌《三十里鋪》,按照方言發音,歌中的“名”和“村”,可以不分“人辰”與“中東”轍口。雷佳在韻尾歸于鼻腔時,仍與東北《搖籃曲》的“靜”與“欞”等字有所區別。“……他是‘額的心上人”,這個“人”不唱人,這里的韻腳應用中東轍,ren要歸到reng方能帶出方言特有的味兒。這股味兒還是雷佳的味兒,有別于恩鳳、馮健雪們的味兒。老民歌唱出新感覺,竟然有些類似民族歌劇的詠嘆調,雷佳完全進入了“四妹妹”的心靈世界,這個“角色”在歌聲中獲得了新生。一曲歌罷,聽眾感心動耳,雷佳淚光閃閃。
《夏蟬之歌》是侗族大歌經典曲目之一,突出特點為無伴奏混聲合唱。雷佳的獨唱,雖無法表現多聲復合的效果,但她在聲音造型上做了豐富與調整,“欸——”第一聲出來很不一樣,直而不蒼白,亮而不尖利。共鳴位置有意識靠前、拉橫、壓扁,但卻不過分,類比侗族大歌民間原聲,神似而非形似。“en——lelelele”使用鼻腔口腔頭腔共鳴技巧,一串舌尖顫音,惟妙惟肖模擬蟬鳴。在自然質樸鄉野的氣息中注入一縷清新典雅的別致,歌聲引人遐思通感移情于白居易“荷香清露墜,柳動好風生(六月三日夜聞蟬)”的詩情畫意。
田青在講解中多次強調,雷佳導師彭麗媛教授為音樂會選曲,別出心裁獨有深意,從她演唱的作品中即可窺豹一斑。她絕非任意挑大家喜聞樂見的女聲獨唱上來,而是力求全面而豐富地展示中國民族民間歌曲的藝術價值與獨特魅力。前有童聲合唱、混聲合唱的作品,后有女聲演唱山西祁太秧歌《看秧歌》。雷佳的“獨角戲”也有聲有色、繪聲繪色,再現一群姑娘的熱鬧活潑,情趣盎然。江浙吳語小調《紫竹調》,果然又是清雅悅耳溫婉柔曼。endprint
下半場八首作品,我為《阿瓦爾古麗》《諾恩吉雅》《思情鬼歌》三首標注了五星記號。第一首,是已故作曲家石夫改編的新疆維吾爾族民歌,從歌詞內容上看,應為小伙獻給姑娘的戀曲,所聽版本也多以男高音主唱,老中青歌唱家胡松華、閻維文、王宏偉等曾用它來“看家”。該曲的意思類同另一首哈薩克民歌《嘎哦麗泰》,某些歌手唱得過于輕松而浪漫,單有愛戀的抒發而缺乏焦慮的表達。雷佳變換角色對位感應,她為這首情歌注入了人文的深度,平添一種憂傷與惆悵。歌中的“我”再三對“她”深情呼喚,順溜卷動模仿維語發音,美麗的芳名在雷佳的口舌之間別有意味。如此令人動容的《阿瓦爾古麗》,很有可能成為雷佳今后音樂會常唱長新的“安可”曲目。
《諾恩吉雅》是內蒙古奈曼旗草原流傳的一首科爾沁民歌,長篇短調、分節多段,雷佳用蒙語演唱。一個美麗善良的蒙古族姑娘,痛別親人遠嫁他鄉的凄婉故事,在她的歌聲中生靈活現,絲絲入扣感人肺腑。
將雷佳家鄉的湖南醴陵民歌《思情鬼歌》置于壓軸之位,同開場的《洗菜心》首尾相照。已經唱了一個晚上,雷佳狀態越來越佳。“我哩滿哥哥個鬼吔哦嚯呀”,如果《洗菜心》是三星“辣”,那么《思情鬼歌》夠五星“辣”,辣味更足辣得更爽。該曲旋律起伏流動,語速疏密有致,采用五六度跳進音程及二三拍子交替的復合拍子,演唱中表情也略顯夸張。一個“鬼”字,嬌嗔而不做作,羞澀而不扭捏,將深陷情網的湘妹子表現得生動有趣,精靈古怪風情萬種。那些極具特色的小腔、甩腔的處理,雷佳也別有講究與眾不同。
最后大軸是一首山西左權民歌《桃花紅杏花白》,最早由當地民歌手劉改魚唱出三晉唱響首都。經中央民族樂團劉麟和王志信重新編配,同三拍子的《開花調》嫁接成活,實現慢-快-慢或A-B-A三段體完整結構。它在舞臺上面貌煥然傳唱久遠,因曾被選入彭麗媛教授早期獨唱專輯而聞名遐邇深受歡迎。雷佳的演唱,既有原版神韻,又有新版風彩,全曲情韻與個性兼而得之,強化了音樂的表現力。

優秀的藝術家和真正的藝術品,無不是革新創新、求變求異的成果。傳統戲曲與民間音樂的領軍人物代表作品都是明證。必須承認,再大的天才也有自身的歸屬性與局限性。前輩民族聲樂歌唱家中,大多以演唱北方民歌經典著稱。雷佳在曲目與風格上,民族和語種上,大膽拓寬勇于開展。借用民族音樂學權威學者田青的話來說,既有雄渾蒼涼金戈鐵馬的豪放,又有清婉靈秀小橋流水的婉約。很多聽眾可能還是更喜歡聽雷佳演唱那些精致典雅偏抒情性的歌曲。
“新國風”的音樂理念體現于新時代民族音樂的新風貌,曾經飄蕩在深山野林地頭田間的民族民間歌曲,需要新的表達方式,面向新的城市觀眾。雷佳與其搭檔伙伴——一群年輕有為的編曲、演奏、合音團隊,在多次采風提取素材精華的基礎上,有機結合現代技術和創作手法,在《源遠流長·尋根之旅》中全新嘗試大膽實踐。古典弦樂五重奏打底鋪墊,中國民族樂器調色點染。用男聲合音與女聲獨唱互動對應、笙與三弦穿插交替的《思情鬼歌》,形象勾畫出了打情罵俏的生活情趣。《紫竹調》顆粒型的琵琶與光潔如絲歌聲聯綴珠串,江南風情如詩如畫。還有,用大提琴模仿馬頭琴、恰似草原綠風拂面的《諾恩吉雅》,第一小提與吉他Solo交錯揮灑出西域音樂底色的《阿瓦爾古麗》,前奏以鋼琴和竹笛更迭纏綿的《桃花紅杏花白》等等,無不謂之老調新腔、陳詞新韻和原曲新風、舊貌新顏。總之,雷佳新版賦予了十五首民歌以新的生命活力和新的藝術魅力。
雷佳博士的藝術視野與精進造詣,在思想深度與境界高度上,無不得益于導師彭麗媛教授的引領,這種引領早已超越技術層面與專業范疇,雷佳因此得到全面多維的修道開悟、修為作為、修煉磨礪。音樂會每一首作品相對完美的演釋呈現,無不凝結著師生為這場極具學術高度的音樂會付出的心血。雷佳的歌聲,引動我們的神思遐想,自由穿行在祖國南北西東的音樂版圖之間。“源遠流長·尋根之旅”,既是她博士學習階段的終止式,更是她傳承創新探索的新起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