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永樂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在全球秩序的動蕩之中,我們即將迎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一百周年。這場血腥的大戰源于帝國主義列強之間的利益爭奪,但同時也以戲劇性的方式,集中凸顯了列強之間治理模式與發展道路的差異與沖突。不同的歷史發展基礎與地緣政治條件,加上資本主義固有的發展不平衡,帶來了列強發展道路的分叉,進而衍生出了相應的政治話語。考慮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誘因之一是德國對英國霸權的挑戰,英德之爭尤值得歷史的回顧者反復玩味。
一百多年前的英德之爭,在今天還經常被用來作為歷史影射的素材。比如說,美國政治學者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從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提煉出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渲染崛起的強權挑戰守成霸權極有可能導致戰爭,其著作中濃墨重彩渲染的20世紀案例,就是德國對英國的挑戰。而中國崛起對美國的沖擊,也被類比為德國對英國的挑戰。①Graham Allison,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 Trap? , Boston:Houghton Mif fl in Harcourt, 2017,pp.55-88.考慮到發動兩次世界大戰的德國在美國的形象,艾利森的類比當然暗含了對中國極其負面的看法。但是,英德之間的不同道路、模式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話語的對比,是值得我們細致討論的。尤其考慮到晚清與民國中國許多政治—文化精英對德國道路的重視,這樣的梳理與辨析更有必要。
英德兩國在許多方面具有親緣性:19世紀許多英國人與德國人相信盎格魯—薩克遜人與德意志人的起源都可以被追溯到羅馬史家塔西佗(Tacitus)《日耳曼尼亞志》(Germania)中日耳曼森林里的那些自由的野蠻人;德語和英語有很多接近之處;近代英國人與大部分德國人也共享了新教的宗教傳統,在16—17世紀諸多德意志邦國曾與英國站在一起,反對羅馬天主教會與西班牙帝國;德意志第二帝國的皇室與大英帝國的王室也具有血緣上的親近,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但是,兩國的道路仍然不可避免地出現分叉。德國長期在英國壓力之下發展,通過不斷反思英國經驗而推進自身的發展,比英國更早從理論上總結兩國的發展模式與道路之差異。但英國也需要“他者”的形象來維持自己的身份認同。到了19世紀90年代乃至一戰,兩國輿論界在政治話語層面的對立日益顯著。
1871年建立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打著深刻的普魯士烙印。而普魯士又有著非常獨特的起源:中世紀參與十字軍東征的條頓騎士團在回歸歐洲之后,獲得了教皇的封授,開辟東普魯士蠻荒之地。而這是一塊貧瘠的缺乏天然屏障的土地,周邊強藩林立。條頓騎士團只能依靠教士的信仰、紀律和武德來捍衛自己的領地。在16世紀宗教改革的風潮中,條頓騎士團世俗化,成為普魯士公國,后又與勃蘭登堡合并,由勃蘭登堡選帝統率。而條頓騎士團的諸多精神和制度,也被用來改造勃蘭登堡的管理。普魯士貧瘠而缺乏天然屏障,商品經濟落后,君主沒有足夠的資金,所以只能夠依靠加強組織的密度和強度來汲取資源,從而建構一個現代國家。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將普魯士的國家建構道路稱為一條“強制密集型”(coercion—intensive)道路,與西歐出現的依靠大量流動資金雇傭軍隊打仗的資本密集型(capital—intensive)建國道路形成對比。①[美]查爾斯?蒂利:《強制、資本和歐洲國家》,魏洪鐘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德意志地區當然也有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的部分,比如漢薩同盟諸邦、巴伐利亞和萊茵蘭地區。但是在德國統一的過程中,是“強制密集型”的普魯士依靠鐵血政策征服了諸多商品經濟發達的地區,普魯士的精神也就成為德意志的主導精神。
在1066年諾曼征服之初,英格蘭曾經是歐洲君權最為強大的國家,諾曼君主能夠迫使全國各級封建領主向其效忠,并收取“丹麥金”這樣的普遍稅收,這在西歐大部分地區是難以想象的。英格蘭國王長期在歐洲大陸擁有領地,參與歐洲大陸的霸權戰爭。英格蘭與法國的“百年戰爭”促進了英格蘭的國家建設。在16世紀,都鐸王朝宣布脫離羅馬天主教管轄,國王自任英國國教教主。但都鐸王朝在大陸爭奪領土頻頻失利,最終將重點轉向海外開拓,同時在大陸上實施離岸平衡(offshore balance)策略。這一戰略轉向使得英國從一個兼具海陸雄心的國家,逐漸變成一個海洋帝國。
海島是英國的天然屏障,使得其無需建設強大的陸軍常備軍即能維持基本安全。在17世紀上半葉,當英國君主試圖建立一支強大的常備軍之時,引發了議會的強烈反彈,進而出現君主與議會對絕對主權的爭奪;在1688年“光榮革命”之后,英國確立了由“King in Parliament”(王在議會中)掌握主權的原則,后來進一步發展出了政黨內閣制度,英王從實權君主逐漸淪為“虛君”。“光榮革命”鞏固了資產階級與新貴族在英國的寡頭統治,使其能夠更加殘酷無情地推行“圈地運動”,將失地農民變成不斷擴大的工業的廉價勞動力,而失去穩定生計的農民,也為英國的海外殖民提供了必備的剩余人口與強勁的擴張動力。海外擴張加上英國本土產業與技術的積累等條件,其結果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爆發在英國,英國在19世紀成為“世界工廠”,其本土的經濟與廣大的殖民地形成一個循環圈,“日不落帝國”的地位如日中天。
德國統一之后,英德兩國經濟逐漸呈現出不同的模式。19世紀后半期的英國大講自由貿易,相比于重商主義時期,政府對經濟的干預貌似大大減少,進入自由資本主義的黃金時期;而德國在統一后不久即推行貿易保護政策,政府為加速工業化,深深介入產業的組織過程,從而發展出了復雜的壟斷資本主義的模式。
在這一對比之中,一些差異可能僅僅源于發展階段的差異。英國在歷史上長期實行重商主義的政策,比如通過法案打擊競爭對手并壟斷航運利潤,支持東印度公司,實行關稅保護,等等。但經過第一次工業革命,英國工業的競爭力自不待言,其農業也已經強大到能與國外農業相抗衡,英國可以通過降低農業關稅,換取向其他國家傾銷工業品,以賺取剪刀差。1846年英國廢除《谷物法》。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的比較優勢理論可用以支持《谷物法》的廢除和關稅的降低。而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前一個世紀提出的理論,到了這個時代,才與英國實踐之間產生了顯著的呼應關系。
來自符騰堡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Friedrich List)受到美國貿易保護實踐的啟發,于1841年著《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主張以國家為單位來思考經濟競爭,因此主張在本國工業發展壯大之前建立關稅壁壘,實行貿易保護。李斯特生前在其故國懷才不遇,在死后才獲得重視。1873—1879年歐洲爆發經濟危機,當時法國與奧匈帝國都提高了關稅,德國作為農業國,其農產品面臨美國與俄國產品的競爭,而金本位也使得德國政府很難運用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作為反周期手段。在此背景下,俾斯麥推動實施了關稅保護政策。俾斯麥此舉當然具有明確的政治意圖,即拉攏德國的容克地主與工業家,削弱工人的政治反抗。到了90年代威廉二世時期,德國的工業已經足夠發達,卡普里維(Georg Leo von Caprivi)首相降低農業關稅,以換取周邊一系列國家降低自己的工業品關稅,這樣德國就可以向這些國家傾銷工業產品,賺取剪刀差。所以,在貿易自由還是貿易保護的問題上,德國在19世紀下半葉一度體現出來的與英國的差異,只是一種暫時的現象。“達則自由貿易,窮則關稅保護”,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發展史上的普遍規律。
與英國相比,德國的農業與土地改革更具漸進色彩。英國的地主依靠國家機器,強迫農民服從圈地法案,一方面發展商品化的農場生產,另一方面將農民迅速變成廉價的雇傭勞動力。英國的做法相當激進,因此也造成了大量的無業游民,成為海外殖民的重要力量。而普魯士—德國的做法是逐漸改造封建土地占有制度,使之逐漸適應新的資本主義條件——列寧稱之為農業改革的“普魯士道路”。①《列寧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05頁。在這個過程中,容克地主保留了經濟上的優越地位以及農民對于他們的諸多人身依附關系。德意志諸邦長期以來并沒有海外殖民地來吸納失業的農業人口,而是通過工業的發展,逐漸吸納從農業中轉移出來的人口。德國的農業關稅保護,同時也保護了容克地主們的經濟政治地位。其結果是容克勢力在政治生活中長期保持領導地位,普魯士—德國的政治呈現出很大的保守性。
但是,時間差仍然不可忽略。德國的工業化是后發國家的工業化,面臨著發達國家的壓力,但同時也沒有發達國家已經形成的既得利益結構的障礙。經過第一次工業革命,英國已經以自己的殖民體系為基礎,形成了一個經濟體系。英國本土的經濟運作發展出了與整個大英帝國體系相適應的模式——殖民地為英國工業提供原材料,大量產品又返銷殖民地。許多企業只要把原材料從殖民地運到倫敦,轉手一賣,就可以大發其財。但這就跟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房地產利潤過高抑制制造業相似,與帝國體系相配套的本土企業,也就沒有動力在彼此之間建立更為緊密的聯盟。英國的金融體系亦服務于整個帝國體系,英國銀行可以放眼英國的全球殖民體系,尋找贏利機會,其結果也是缺乏在英倫三島上深耕工業的動力。
1871年統一的德國并沒有一個海外殖民體系來支持本國的工業。它抓住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機會,深耕其國土。在趕超英國的過程中,德國發展出了不同于英國的政商關系。簡而言之,在德國,政府、銀行與企業的關系更加緊密。德國政府鼓勵德國的銀行發展為兼具商業銀行與投資銀行特征的金融機構。而事實上,德國銀行作為工業投資者的角色更為突出,銀行家主要依靠自有資金而不是儲戶的存款來進行中長期的工業投資,甚至直接委派銀行職員擔任工業企業董事,影響企業的重大決策。而工業企業也通過銀行來獲取商業客戶。如此,德國的工業與金融系統實現了緊密的結合。
在企業組織方面,20世紀初訪德的康有為注意到德國存在著“工業連合之法”,上下游產業經常抱團,一起做大本國產業,擠垮外國同類產品。康有為提到了造船業與鑄鐵業的聯合,而鐵路部門也盡力為這種聯合減少運營成本。②康有為:《德國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七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42頁。這些現象背后存著深刻的制度性因素。1878年德國頒布《德意志公司法》承認卡特爾組織的法律效力。德國政府與銀行都大力推動工業的卡特爾化。擁有一定規模的卡特爾組織有能力建立實驗室,吸引大學里的科學家來幫助企業改良產品,從而有力地促進了技術創新。到了20世紀初,德國的經濟命脈已經掌握在一系列卡特爾組織的手中。
德國工業的迅速發展,與其教育體系的成功有很大的關系。康有為曾在其德國游記中總結:“英人昔無工商專門學,故以百年工藝先進國驟為德國爭長,近亦師德而增立矣。”①康有為:《德國游記》,第442頁。19世紀德國爆發了一場教育革命,其高等教育設立諸多工科專業,努力推進產、學、研的一體化。其結果是,工匠們所面對的技術難題,就能夠在大學里得到研究和解決。與之相比,英國的大學與工匠長期是兩條線,前者不研究工匠們在生產中碰到的問題,后者則缺乏高深理論的指導。與此同時,德國大力推行中等技術教育,培養了大批技術工人,為工業化提供了優質的人力資本。在康有為看來,這使得德國之“學”具備了獨特的風格:“……
使學問之理論與實業之練習合同而化,工人皆有新學之知識而創新改良,學人皆有實測之試驗而不蹈空泛論。”②同上,第441-442頁。德國統一之后,德國政府在教育上的投資不斷增加。1913年德國設立威廉皇帝科學促進協會(今馬克斯?普朗克科學促進協會的前身),德國政府在科技發展上的大筆資金投入,甚至讓英國皇家學會的研究者都深感羨慕。③J. Leonhard, “Construction and Perception of National Images: Germany and Britain,1870-1914,” The Linacre Journal 4 (2000): 52.
在19世紀70年代,社會主義運動一度在歐洲風起云涌。面對社會革命的壓力,俾斯麥決定為工人建立一系列社會保險制度,以防止社會民主黨力量的壯大。在1883—1889年間,德國政府頒布《勞工疾病保險法》《勞工意外災難保險法》《勞工傷殘及老年保險法》,1911年,三法合一。同年再推出《遺族保險法》《職員保險法》。德國政府又頒布了涉及軍官養老、士兵撫恤等問題的法律。到一戰之前,德國的社會保險制度,其內容囊括了疾病保險、工傷事故保險、養老保險、婦女兒童保護險、遺囑險等,堪稱全球最為先進的社會保險制度。與之相比,在資產階級力量強大的英國,19世紀英國的工人運動主要成果還只是政治權利的擴大,社會政策成果有限。在20世紀初,英國輿論界贊許和羨慕德國的社會保險制度,已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
在政治制度方面,1688年的“光榮革命”尚未將英王變成今天的“虛君”。英王仍然掌握行政權,參與立法,并對議會通過的法案具有否決權。但英國連續出現弱勢國王,導致了內閣制在英國的持續發展,行政逐漸脫離國王直接控制,而被議會多數黨產生的內閣掌握。18世紀的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曾根據英國經驗提出“三權分立”理論,但嚴格來說,英國的政制并不是“三權分立”。英國議會分上下兩院,但選舉產生的代表構成的下議院在19世紀日益變成權力重心,盡管上議院對下議院立法仍具有否決權,但下議院多次威脅通過冊封新貴族法案,迫使上議院貴族臨陣退縮。到了1911年,上議院對于下議院的立法,僅具有極其有限的延宕否決權。下議院多數黨組織內閣,其黨魁擔任首相。多數黨內閣因此對于行政權與立法權都具有極大的控制力。而哪個政黨能夠成為多數黨,又需要通過選舉來決定。19世紀英國經歷了1832年、1867年、1882年等多次議會改革,陳舊的選區劃分得到改變,擁有選舉權的選民數量有了非常顯著的增長。英國的議會制政體,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
到了19世紀,英國的君主基本上已經是一個虛位國家元首。盡管從理論上來說,國王仍然擁有立法否決權,但這一權力由于長期不行使而接近于消亡。正如英國憲法理論家白哲特(Walter Bagehot)以略帶夸張的方式指出的那樣:“如果兩院一致同意發給她(即女王——作者注)死亡判決,那么她也必須簽署它。”④[英]白哲特:《英國憲制》,李國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1頁。至于統率軍隊打仗,更是英王早已失去的權力。
與英國國王/女王不同,身兼普魯士國王的德國皇帝并非“虛君”,而是名副其實的實權君主。皇帝頒發政府公文需要帝國首相的副署,但皇帝又可以自主任命與罷免首相與責任大臣,不必顧慮帝國議會之中誰是多數黨,這使得首相實質上是對皇帝而非議會負責。而在軍事事務上,除了軍事行政方面,皇帝行使軍事指揮權并不需要首相的副署。鑒于首相并不擁有軍事指揮權(盡管俾斯麥在軍隊中一度擁有很大的影響力),皇帝處于協調文官系統與軍事力量的樞紐地位。在俾斯麥領導德國的時代,人們可以看到首相行使著巨大權力,但這種權力有賴于威廉一世個人的自制與對俾斯麥的信任。在威廉二世親政之后,君相很快發生沖突,威廉二世于1890年辭退俾斯麥而未引起巨大的政局動蕩,本身就說明首相的憲法地位是多么脆弱。
德意志第二帝國實行兩院制,1871年4月16日公布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憲法規定,聯邦議會由帝國議會(Reichstag)和聯邦參議院(Bundsrat)組成。聯邦參議院由來自22個諸侯國和3個自由城市政府的58名全權代表組成,議員代表各邦,按照各邦的指令而非個人意愿投票。帝國議會則是由全德選民通過“普遍、平等、直接、無記名”的選舉產生。帝國議會在帝國憲法規定的職權范圍內提出法案,尤其是財政法案,但相關法案只有經過聯邦參議院的通過才能生效。盡管憲法并沒有明文規定皇帝對于立法的否決權,但皇帝完全可以通過聯邦參議院實現自己對于立法的否決——普魯士的首相是聯邦議會主席,聯邦議會全部58個席位中,普魯士一個邦就占據了17席,同時作為帝國直屬領地的阿爾薩斯—洛林以及由普魯士管理的小邦瓦爾德克(Waldeck)也都會按照普魯士的意圖來投票;而否決一個議案對皇帝來說更是輕而易舉,因為只要14席反對就可以了。皇帝有權在聯邦參議院同意的前提下提前解散帝國議會,既然普魯士控制了聯邦參議院,皇帝提前解散帝國議會,就不存在任何實質上的權力障礙。
因此,就政治整合的模式而言,英國的政治中心是議會與政黨,而德國的政治中心則是君主領導的行政體系,議會只起輔助作用。而就政治的領導力量而言,英國掌權的是資產階級與新貴族的聯盟,其中工業資產階級的勢力不斷上升。而在德國,盡管工業的發展使得資產階級的力量顯著增長,容克貴族仍然牢牢掌握著政治權力,與此同時,工人階級的力量在帝國議會中崛起——社會民主黨1893年在帝國議會中擁有44 個議席,到1912年即擁有110個議席,成為第一大黨。工人政治力量的崛起,進一步壓縮了資產階級的政治空間,并使得資產階級向容克貴族靠攏,變得保守化。
到了世紀之交,英國與德國的道路與模式已經如此不同,但英國人與德國人是怎么表述他們之間的不同呢?在從德國統一到一戰爆發之前的大多數時間里,兩國的輿論相互之間還是比較友好的。但隨著德國力量的上升,尤其是自從德皇威廉二世上臺以來,兩國輿論界的負面評價也就不斷增加。
英國對德意志的印象變化與其自我認同的變遷密切相關,自從17世紀英國革命以來,對英國歷史的輝格派解釋(the Whig Interpretation of English History)對于英國的自我認同塑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一話語將英國的自由追溯到諾曼入侵之前的盎格魯—薩克遜社會,而后者的源頭又進一步可以追溯到羅馬史家的塔西佗(Tacitus)的《日耳曼尼亞志》(Germania)對于日耳曼森林中自由的蠻族的描寫,而這正是一個“高貴的野蠻人”的形象。①Hugh A. MacDougall, Racial Myth in English History: Trojans, Teutons, and Anglo-Saxons, Montreal: Harvest House, 1982.受此種族神話影響,德意志在英國的形象長期體現出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德意志是一片詩人與哲學家的土地,德意志人是一個不尚實利、充滿詩意、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的族群。②一個典型的表述,可參見F. W. Maitland, “The Making of the German Civil Code”, H. A. L. Fisher Eds.,The Collected Papers of Frederic William Maitland, vol.III.,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11, p.475
然而1870年普魯士在色當戰役中俘虜法國拿破侖三世,讓英國輿論界意識到了普魯士的軍事力量。盡管法國是英國宿敵,一些英國人仍然收回對普魯士的同情,強調普魯士代表了貴族統治、封建主義、神圣權利等野蠻的原則,對文明的法國發動攻擊。③J. Morley, “France and Germany,” The Fortnightly Review 8 (1870) :370.德國統一之后,德國科技與工業突飛猛進,開始對英國產生一定沖擊。英國人曾經詆毀德國的商品都是粗制濫造,甚至要求德國進口的商品貼上“Made in Germany”標簽,以示區分。但是,德國的產業不斷升級,產品質量日益提升,呈現出后來居上之勢。英國輿論界最后被迫承認了德國工業與科技發達,甚至還羨慕起德國的科技政策、高等教育與社會保險政策——當然,羨慕同時也會帶來某種恐懼。但直到19世紀80年代中期,英德兩國關系仍然保持平穩。
但自從威廉二世上臺,逼迫俾斯麥辭職之后,英德兩國關系就不斷惡化。德國與英國展開海軍軍備競賽,威廉二世在1900年的“匈奴”演說(Huns Speech)、1908年的《每日電訊報》事件(The Daily Telegraph Affair)以及兩次摩洛哥危機等事件中的表現,都令英國輿論十分不快。許多英國人強調,德國如同一個由工業與技術武裝起來的現代野蠻人,它的政治制度和心智還是前現代的,對世界和平構成威脅。①大眾文化層面的德國形象塑造,參見 Richard Scully, “The Other Kaiser: Wilhelm I and British Cartoonists, 1861–1914” , Victorian Periodicals Review, Vol. 44, No. 1 (SPRING 2011), pp. 69-98.有評論甚至將德皇威廉二世與被英國1688年推翻的國王詹姆士二世相類比。②“Germans and Their Kaiser” , Contemporary Review 71 (June 1897): 805.而這些批評的基礎是一種“文明”(civilization)話語——英國自居“文明”,指責德國的種種“野蠻”之處。
而德意志人士又是如何看待英國的呢?自從拿破侖戰爭以來,英國經常是德意志各邦自由派人士傾慕的對象,后者認為英國提供了一條漸進的改良道路,比法國的道路更為優越。英國19世紀的議會制改革尤受贊賞。然而,經歷過自上而下改革的普魯士國家,治理狀況不斷改善,這給一些德意志人士帶來了某種制度自信。黑格爾在其對英國議會改革的評論中曾批評英國大大落后于歐洲其他文明國家,原因在于它的統治權力掌握在擁有大量特權的人的手中,因而與理性的憲法及真正的立法相矛盾。③Hegel, “The English Reform Bill” , Thomas Malcolm Knox & Z. A. Pelczynski trans., Hegel's Political Writing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4,p.300.市民社會中的特殊利益階層未經公務員這一“普遍等級”的中介而直接掌握政治權力,這在黑格爾眼中并不符合理性國家的理念。與英國相比,普魯士的治理,其關鍵在于代表普遍利益的公務員等級,甚至其君主腓特烈大王都自稱“第一公仆”。
18世紀,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并無惡意地稱英國為“店主的國度”(a nation of shopkeepers),這一說法在19世紀卻成為德意志地區的流行語,進而與一種物質主義、自私自利的英國人形象關聯在一起,在19世紀不斷得到加強。埃里希?馬克斯 (Erich Marcks)、馬克斯 ?倫茨(Max Lenz)與奧托 ?欣茨(Otto Hitze)等德國學者強調英國的帝國主義源于其物質主義追求。④J. Leonhard, “Construction and Perception of National Images: Germany and Britain,1870-1914”, The Linacre Journal 4 (2000): 57-58.尼采嘲諷英國人的功利主義,并視英國的政治制度為貴族精神墮落的典范。德國人不斷強化Kultur(文化)觀念,而將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各國視為Zivilisation(文明)。1918年世界大戰結束之前出版的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將Kultur與Zivilisation之間的對立系統化。在斯賓格勒筆下,一個族群經歷的“文化”階段是生機勃勃、充滿創造力的,具有心靈的深度與廣度。但當人們失去創造力,只是消費文化創造的果實,只是在數量與外形上進行擴張,這時候就進入了缺乏生機的“文明”階段。德國思想家對Zivilisation的批判中當然包含了他們對德國的自我批判,但這種自我批判的存在,卻又可以被用來證明德國仍然保留著高貴的品質。
一戰進一步激發了德意志民族主義,德意志優越論盛極一時。1914年10月4日,93位德國知識分子在一份題為《對文化界的號召》(Aufruf an die Kulturwelt)的宣言書上簽字,支持德國的戰爭政策與軍事制度⑤宣言書全文參見http://germanhistorydocs.ghi-dc.org/pdf/deu/817_Bernhard_vom_Brocke_156.pdf.;到10月16日,三千多名德國教授(全國教授的80%)在《德意志帝國高校教師宣言 》(Die Erkl?rung der Hochschullehrer des Deutschen Reiches)上簽字,支持德國軍國主義,贊美“die Manneszucht, die Treue, der Opfermut des eintr?chtigen freien deutschen Volkes(紀律、忠誠、和諧自由的德意志民族的自我犧牲的勇氣)”。⑥宣言書全文參見http://histmath-heidelberg.de/zitat/erkl1914.htm.
德國在一戰中的失敗,并沒有結束德國優越論。斯賓格勒在1919年撰寫的政論《普魯士主義與社會主義》更集中地體現Kultur與Zivilisation之對立的政治意涵。在斯賓格勒看來,英國人是資本主義、物質主義、實用主義、個人主義的代表,他們有市民社會,但缺乏真正的倫理國家,其社會等級的劃分標準就是金錢財富;與之相比,普魯士主義是一種真正的社會主義,它有著真正的國家有機體,有真正的按照每個人的內在品質分配地位的社會等級,有著服務于全體人的道德倫理。普魯士人因此生活得更加高貴。斯賓格勒甚至將馬克思主義都視為一種英國色彩濃厚的主義。①[德]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決定時刻:德國與世界歷史的演變》,郭子林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年,第176-263頁。類似的德國優越論在魏瑪時期繼續流行,滋養著德國人對凡爾賽體系的深刻不滿。
楊度所作《湖南少年歌》有云:“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近代以來,德國的發展道路與思想在中國發生過巨大的影響。這絕非偶然。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非西方國家中真正躋身列強的只有日本一個國家,盡管克里米亞戰爭后列強曾在名義上吸收奧斯曼土耳其加入所謂“民族大家庭”(the family of nations)。而日本模仿的榜樣就是普魯士—德國。一戰之前,德國國勢仍在不斷上升過程之中,這就給晚清的一些立憲派人士帶來普魯士—德國代表了世界潮流方向的印象。康有為甚至預測德國將在一戰中打敗英國,成為歐洲一體化的中心力量。②康有為:《示留東諸子》,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八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73頁;康有為:《大同書》,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七集,第132頁。
中國文化—政治精英也并沒有因為德國在一戰中落敗而放棄對其學習借鑒。1919年魏瑪憲法誕生不久,就被翻譯成中文,并直接影響了中國立法者的制憲討論。作為一個后發展國家,中國很容易找到自身與德國歷史境遇的相似性。后發展國家的特點是,其發展過程中始終面臨著發達國家的沉重壓力,即便用盡全力解決了“挨打”“挨餓”問題之后,還面臨著“挨罵”問題。德國的趕超戰略曾給予近代中國以一定啟發,而德國知識分子對于先發展的西歐各國的批判,對于自身發展道路的解釋與反思,其思想的啟發力量,至今還沒有被窮盡。
然而,近年來,大量的“中國威脅論”話語試圖將中國代入20世紀初挑戰英國霸權的德意志第二帝國的位置,以英德之爭來類比美中之爭,生造出一個政治上自由民主、經濟上國家尊重市場自主性、奉行自由貿易政策的模式與一個威權主義、重商主義、國家積極干預經濟的模式之間的對立,這卻是值得深入辨析的。這一類比暗示中國是一個咄咄逼人的挑戰者,這本身就基于對事實的高度扭曲。威廉二世時期的德國放棄了俾斯麥在歐洲大陸通過結盟保持“均勢”的路線,謀求在全球范圍內建立對英國的“均勢”,積極推動全球殖民活動,體現出咄咄逼人的單邊主義進攻態勢。但中國恰恰是在后冷戰的國際體系下獲得了人類歷史上少見的持續高速增長,正因如此,中國沒有謀求劇烈改變當下的國際體系的動機,中國的國際體系改革主張是溫和與漸進的,重點在于倡導多邊主義,雖然對美國的單邊主義有所批評,但從未像當年的德國威廉二世那樣要在全球范圍內謀求相對于霸權國家的均勢。
國際上有目共睹的事實是,突然提出大幅度修改國際規則的國家并不是中國,而是美國。2018年1月,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Of fi 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網站發布報告稱,當初美國支持中國加入WTO是一個錯誤。然而,中國一直是努力適應美國主導制定的貿易規則,國內生產總值從2001年剛加入WTO之初的1.34萬億美元,增長到2017年的12.24萬億美元。這是人類歷史上極其少有的經濟增速。同期美國的國內生產總值也從10.62萬億美元增加到19.39萬億美元,然而與中國相比,許多美國“鷹派”人士感覺便宜都被中國占了,自己國家吃了虧。而中國并沒有按照他們所設想的那樣,在搞市場經濟之后在政治社會制度上也向西方靠攏,中國經濟的增長反而鞏固了執政黨的地位。這就讓美國長期宣稱的社會普遍發展規律在地理空間上面臨著一個很大的缺口,越來越難以自圓其說。于是,即便中國一再聲明維護現有國際秩序的框架,美國“鷹派”仍然認定,中國是居心叵測的國際秩序修正者(revisionist)。對付這樣的修正者,只能是“先發制人”,修改國際游戲規則。
美國著手修改國際游戲規則,首當其沖的就是其在冷戰后一手打造的自由貿易體系。特朗普總統打出了“美國優先”旗號,拋棄“自由貿易”旗幟,代之以“公平貿易”口號,不僅對中國,也對自己的一系列西方盟友發動了貿易戰,以減少美國的巨額貿易逆差,并阻礙中國的產業升級。美國自己拋棄“自由貿易”旗幟,但也不允許中國舉這面旗幟,反復指責中國不是合格的市場經濟體、違反國際貿易規則、干預市場自主性,猛攻所謂的“知識產權盜竊”和“巨額國家補貼”等問題。這些指責事實依據十分薄弱,但歐盟與日本政客的搖擺與對美國話語的附和,也使得中國堅持的“自由貿易”口號的效果呈現出巨大的不確定性。
美國“先發制人”修改國際規則的根本原因,仍在于自身失去優勢地位的恐懼。一個人口總和相當于發達國家人口總和的經濟體的崛起,在世界歷史上是前所未有之事。哪怕中國完全保持沉默,其不斷增長的經濟體量和不斷升級的產業,就已經形同“原罪”。正是這種恐懼在主導著種種話語的生產,從對中國市場經濟的抹黑,到對中國政治體制的攻擊。將中國擺到當年德國的位置上,就是這種恐懼的產物。我們不能低估霸權力量的恐懼所帶來的話語生產能力。正如20世紀初的英德沖突所表明的那樣,即便英德兩國同屬于西方文明,即便兩國政治制度只不過是君主立憲制的兩種不同模式,也毫不影響英國輿論將德國政治體制貶斥為“野蠻”。作為非西方國家的中國,只能準備好迎接更大的話語風暴。
“根治”霸權力量的恐懼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因為這意味著自我抑制乃至放棄本國的發展。然而,中國有必要、也有可能致力于消除第三方力量的疑慮。許多亞非拉發展中國家與中國在根本利益上一致,但同時受到西方話語較大的影響,消除他們被植入的“英德之爭”的印象,頗為重要。需要反復辨析清楚的是,英德沖突發生在一個帝國主義時代,近代西方列強的發展乃是以廣大殖民地半殖民地地區的依附地位為代價的,19世紀德國的崛起并不改變這個基本游戲規則,英德沖突終究是兩個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沖突。相比之下,中國的崛起,是一個相當于發達國家人口總和的非西方人口大國,在一個仍然充滿剝削與壓迫的國際秩序中,通過本國人民的辛勤勞動而崛起,它客觀上沖擊了國際秩序中仍然盛行的種種“不勞而獲”的邏輯,因而也會引起不勞而獲者的阻擋,但這從本質上不同于一百多年前的英德沖突。
一百年前的德國最終因為“失道寡助”而落敗,而今日的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如能“不忘初心”,
堅持與渴望平等發展的大多數國家與民族站在一起,就會始終走在“得道多助”的道路上。即便有種種艱難險阻,中國的道路終將越來越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