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學何為
——俞可平教授訪談錄

俞可平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政治學的豐碩成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然而，政治哲學作為政治學的“元理論”，對于它“是什么”“為什么”“應當怎樣”的認知，一直以來研究者們不是很清晰，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政治理論與實踐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哲學社會科學是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重要工具，是推動歷史發(fā)展和社會進步的重要力量。為了推進中國的政治哲學研究，繁榮我國的政治思想和政治理論，使政治學者更好地服務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和政治文明建設，2018年9月5日本刊特就此主題采訪了著名學者、北京大學講席教授、政府管理學院院長兼中國政治學研究中心主任俞可平教授。

問：俞老師，早就聽說您回北大后主要做“天國的學問”，重點關注政治哲學和政治思想史的研究，還專門成立了專注于政治學基礎理論研究的“北京大學中國政治學研究中心”。很多人不明白您為什么要這樣做。就我所知，在國內(nèi)政治哲學并不是顯學，很多人甚至還不清楚政治哲學是什么。您能談談政治哲學究竟是什么嗎？

俞可平：其實，我研究生是在廈門大學哲學系就讀的，專業(yè)就是政治哲學。從現(xiàn)實政治研究轉向政治哲學研究，也算是一種學術的回歸吧。政治哲學可能是最早的交叉學科之一，它既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也是政治學的一個分支學科。政治哲學主要研究政治價值和政治實質。政治哲學屬于政治理論的范疇，它是關于根本性政治問題和政治發(fā)展規(guī)律的理論，是其他政治理論的哲學基礎。

政治哲學的研究對象是人類的政治價值和普遍性的政治原理。政治價值和政治原理的具體內(nèi)容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的社會制度中是極不相同的，因此政治哲學的具體內(nèi)容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的社會制度中也各不相同。但諸如國家、政府、權力這些重大現(xiàn)實問題和諸如自由、民主、平等、正義、人權這些重大價值問題，通常是政治哲學所共同關心的主題。

政治哲學不屬于經(jīng)驗研究和應用理論，而是一種規(guī)范理論。它也關注現(xiàn)實政治的根本問題，但它主要不是關于現(xiàn)實政治的應用性知識，而是關于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一般準則以及未來政治生活的導向性知識，即主要關注政治價值，關注為社會政治生活建立規(guī)范和評估標準。換言之，它主要回答政治“應當怎樣”的問題。例如，什么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什么是理想的政治生活，什么是善治，政府機器應當如何運轉，什么樣的政治家才是優(yōu)秀的政治家，等等。

但是，以為政治哲學與經(jīng)驗事實材料毫不相干則是錯誤的，因為任何正確的抽象都離不開一定的經(jīng)驗依據(jù)，要真正弄清楚“應當怎樣”，就首先必須弄清楚“是什么”和“為什么這樣”。因此，政治哲學在研究政治價值的同時，也關注政治事實。不過，它所關注的不是一般的政治事件和政治現(xiàn)象，而是帶有根本性意義的政治事實。例如，國家的性質是什么，政治的本質特征是什么，什么是民主政治，等等。

問：古希臘有很多思想家被稱為政治哲學家，偉大哲人亞里士多德的名著《政治學》就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政治學的研究范式。政治哲學是政治學的一部分嗎？政治哲學與政治科學又是什么關系？

俞可平：政治學（politics）泛指關于人類社會政治現(xiàn)象和政治發(fā)展規(guī)律的一般知識，它是人類最古老和最重要的學問之一。人類自從有了國家，有了政治生活，也就有了相應的政治理論或政治思想。歷史上政治學一直與法學、哲學、倫理學、文學等交織在一起，并且一直受到統(tǒng)治階級的高度重視。傳統(tǒng)的政治學其實也包含了政治哲學，歷史上許多偉大的政治思想家，既是偉大的政治學家，也是偉大的政治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就是政治思想史上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

政治科學（political science），系指近代以后發(fā)展起來的一門獨立學科，它著重于借助科學的方法，以經(jīng)驗事實材料為基礎探究政治發(fā)展規(guī)律，有嚴密的邏輯結構和獨特的概念體系。政治科學主要關注的是政治事實，著重回答“是什么”的問題。從這種意義上說，政治哲學不屬于經(jīng)驗理論的范疇，甚至也不屬于狹隘的科學主義者所說的政治科學的范疇。

政治哲學為整個政治學研究奠定哲學基礎和指導思想。政治學是一門實用性極強的科學，它與政治現(xiàn)實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歸根結底是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的。政治學研究者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中，不可避免地帶有自己的價值觀，并且總是自覺地或不自覺地在研究中體現(xiàn)某種價值偏向；任何政治學研究總是在一定的政治哲學指導下進行的，并且總是反映著特定的政治哲學。

問：相較直接指向或服務政治實踐的其他分支學科如政治制度、行政管理等而言，政治哲學作為基礎理論學科對人類的政治進步和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有什么意義？

俞可平：很多人討厭政治，其實人類至今仍然離不開政治生活。只要有政治生活，就需要政治思維和政治哲學。亞里士多德說，人天生是政治動物。亞里士多德本人是許多學科的奠基人，例如生物學、物理學、氣象學、邏輯學、修辭學、倫理學、教育學和政治學等。如果讓他說哪門學科最為重要，他一定選擇政治學。因為他自己在《尼可馬洛倫理學》中明確說，政治學關系到共同體的公共利益，在所有學科中政治學是主要學科（master science）。當代西方有一位很重要的政治學家伯納特?克里克（Bernard Crick），他是牛津通識讀本《民主》的作者。他在上個世紀寫了一本很有影響的名著，叫做《為政治辯護》，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他說：只要社會的資源滿足不了人類的欲望，那么，政治學而不是經(jīng)濟學便是主導學科。

作為政治學理論基礎的政治哲學，主要通過以下三種方式對人類的政治進步和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產(chǎn)生影響。

其一，闡述人類的理想價值，指明人類進步的方向和目標。自由、平等、公正、民主、法治、和諧等既是人類的基本政治價值，也是政治哲學的根本問題。政治哲學為這些政治價值制造必需的合法性，告訴人類為什么必須堅持這些政治價值。其二，為人類的政治判斷提供基本的評價標準，使人類的政治發(fā)展遵循理性的和進步的軌道。例如，什么是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衡量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標準是什么？其三，政治哲學給人們以政治的啟蒙，告訴人們?nèi)祟悰]有救世主，每個人自己就是國家的主人，自由是人類的本性，正義是至高無上的道德律令，等等。政治思想家通過提出問題和解答問題，通過對現(xiàn)實的分析和批判，宣示自己的主張，引導社會的輿論，使人們能夠在重大的問題上逐漸形成共識。

問：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行為主義政治學的不少代表人物斷言，隨著科學主義的興起，政治理論和政治哲學已經(jīng)沒有存在的價值，政治哲學即將死亡。但事實證明，政治哲學作為一門科學的存在，迄今為止仍然方興未艾，政治哲學的使命遠沒有終結。請問政治哲學有什么功用？此外，在政治生活中，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潛在的方式影響著人們的政治思維、政治判斷力和政治行為。那么，政治哲學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

俞可平：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發(fā)生了一場“后行為主義政治學革命”，重新強調政治思想和政治哲學的作用，政治哲學得以再度復興。這是因為，無論對于人類的政治生活，還是對于政治統(tǒng)治來說，政治哲學都是不可或缺的。

從政治統(tǒng)治的角度看，政治哲學的主要功用是為統(tǒng)治階級制造合法性或正當性。這里所說的合法性是指政治學的合法性，而非法學的合法性，即政治權威或秩序被自覺認可和接受的狀態(tài)。因而，政治哲學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內(nèi)容，與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利益有著最密切的關系。自從人類社會出現(xiàn)政治現(xiàn)象之后，它就逐漸產(chǎn)生了，并且一直受到統(tǒng)治階級及其理論家的高度重視。歷史上所有偉大的思想家?guī)缀醵忌婕罢握軐W問題，絕大多數(shù)思想家本身就是杰出的政治哲學家或政治思想家。

我們現(xiàn)在特別強調意識形態(tài)工作，這可能是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所不曾想到的。馬克思恩格斯雖然重視意識形態(tài)，但在他們眼中意識形態(tài)其實是一個貶義詞。因為在他們看來，意識形態(tài)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工具。政治意識形態(tài)是統(tǒng)治階級自上而下灌輸給公民的，它要求公民無條件信仰；而政治哲學則是政治理論家對某些根本性政治問題的理論論證和闡述，它試圖通過說理的方式使公民信奉一定的政治價值。由于政治哲學的最終目的是為政治生活提供指導方向和價值標準，它始終為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所重視，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基礎和核心。可以說，任何政治意識形態(tài)必然以一定的政治哲學為基礎，而任何政治哲學也必然反映著一定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

問：在一般人眼中，西方歷史上一直重視政治哲學，而且有明確的分期，如古典時期的城邦國家思想、中世紀的神學政治思想、文藝復興的理性思想、近代以后的自由民主思想等。相比之下，在中國，古代政治哲學似乎不受重視，既沒有成熟的形態(tài)，也沒有明顯的階段性。這是為什么？

俞可平：并非完全像你所說的那樣，中國傳統(tǒng)社會也有豐富的政治哲學思想，而且每個時代的政治哲學也同樣有其時代特征。例如先秦的政治哲學思想極為豐富多樣，諸如小國寡民、大同世界、王道霸道、民貴君輕等等，都是重要的政治哲學觀點。秦以后中國推行漫長的專制主義統(tǒng)治，人們的政治思想受到極大的禁錮，相對而言政治哲學不像西方那么繁榮發(fā)達，不過同樣也有與專制政治相適應的各種政治哲學思想。在我看來，我們對傳統(tǒng)中國政治思想和政治哲學的研究還相當薄弱，需要大力加強。

問：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與世界前所未有地全面接觸與融入，政治理論與政治實踐不斷發(fā)展。請問，中國政治哲學研究的現(xiàn)狀如何？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政治哲學研究相比，有什么特點？如何推進我國的政治哲學研究？

俞可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治哲學一度被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所取代。1952年在高等院校的院系調整中，政治學被當作“偽科學”取消。隨著政治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取消，獨立的政治哲學也隨之消失。1979年，在鄧小平同志的直接要求下，政治學、法學、社會學、國際政治學得以恢復。隨著政治學的恢復，政治哲學也逐漸得到重視，許多大學的哲學系和政治學系均開設有政治哲學課程，并且培養(yǎng)政治哲學專業(yè)的研究生。近年來，政治哲學開始受到更多的重視，研究成果的質量明顯提高，與國際政治哲學界的交流也日益增多。

與發(fā)達國家的政治哲學研究相比，目前國內(nèi)政治哲學有幾個不容忽視的特點。一是高度碎片化，分散于哲學、政治學和馬克思主義三個學科，三個學科的政治哲學研究者之間很少交流，更缺乏整合。其二是高度意識形態(tài)化，一些人仍然簡單地把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直接等同于政治哲學，人為地設置很多的研究和教學禁區(qū)，嚴重模糊了政治與學術的界線。其三，作為上述兩點的必然結果，對現(xiàn)實的重大政治問題，缺少政治哲學的深入思考，例如關于自由、平等、公正、民主、人權、治理等人類重大政治價值，缺乏我們中國學者獨立而系統(tǒng)的思考，在國際政治哲學界缺乏中國學者的話語權，不能在政治思想上對人類做出較大貢獻。

推進中國政治哲學的研究與發(fā)展，首先需要正確看待政治哲學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不能把兩者完全等同。政治哲學確實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關系密切，是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和基礎。但兩者畢竟不是一回事，尤其不能把對政治哲學的研究也當作是意識形態(tài)工作或政治思想工作。對政治哲學的研究首先需要遵循學術的規(guī)律，要有自由寬容的學術環(huán)境。

其次，要加大對人類普遍性政治發(fā)展規(guī)律和共同政治價值的理論研究。每個國家必然有自己的政治發(fā)展道路和政治特色，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同樣不應有疑問的是，人類社會有共同的政治發(fā)展規(guī)律和普遍的政治價值。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不承認這一點就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國特色與普遍規(guī)律兩者不可偏頗?，F(xiàn)在我們過于強調中國特色，而忽視了普遍規(guī)律和普遍價值的研究，甚至把許多人類共同的價值當作了西方的價值。

最后，政治哲學的研究需要多學科的整合，從而克服目前嚴重的碎片化傾向。在中國學界，應當搭建更多的政治哲學學術交流平臺，例如創(chuàng)辦政治哲學的刊物、開設政治哲學的課程、舉辦政治哲學的各種研討會，等等，努力建構起一個政治哲學的學術共同體。

問：有學者認為，在今天的中國，政治學研究中包括一些有共性的課題，比如有關民主體制的產(chǎn)生、鞏固和質量等。但更多的研究議題是對現(xiàn)實的直接探討，基本是問題導向或事件驅動的。請問政治哲學的現(xiàn)實意義或實踐意義是什么？它對當代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轉型、政治改革、國際角色等的具體影響和作用是什么？

俞可平：政治哲學盡管研究人類社會的根本性政治問題和普遍的政治規(guī)律，看起來是“天國的學問”，但與“塵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對當下的中國政治發(fā)展和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來說，它至少有以下這樣一些重要價值。

第一，有助于增強執(zhí)政的合法性。強調依法治國和法治國家當然很重要，大家已經(jīng)有共識，但這只有法律意義的合法性。對于國家的長治久安和政治互信而言，政治的合法性其實更重要，從根本上說法律的合法性要服從于政治的合法性，這也是當法律不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和大眾民意時，必須及時修改的根本原因。政治合法性的來源隨著時代而變化，過去是血緣、暴力和神化，在現(xiàn)代政治條件下，民主、績效和善治等日益成為合法性的主要來源。中央領導一直強調，“我們黨的執(zhí)政地位既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是一勞永逸的”，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傳統(tǒng)的執(zhí)政合法性正在面臨挑戰(zhàn)，“打天下坐天下”的傳統(tǒng)政治合法性已經(jīng)遠遠不能適應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需要了。我們需要對執(zhí)政合法性進行新的論證，這就需要加強政治哲學的研究。

第二，有助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深入人心。確立12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近年來我們在思想文化建設方面的最重要工作。這方面中央的宣傳力度很大，到處都可以看到關于這24個字的標語口號。然而，在許多地方和部門，對核心價值觀的態(tài)度似乎也僅僅停留在宣傳口號上，遠未真正貫徹落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有六個是政治價值：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和諧。然而，有多少領導和學者真的把它們當回事？又有多少關于民主、自由 、平等的獨創(chuàng)性研究？在不少人眼中，甚至民主、自由、平等都快成為敏感詞了，哪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樣子？前些天我為牛津通識讀本《民主》的中譯本寫了個序言，叫作“為民主辯護”，還有人對我說：你怎么還在為民主辯護？這說明，民主、自由、平等、法治、公正、和諧這些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遠沒有真正深入人心，沒有使人覺得離開它們就不可能有社會主義，更不可能有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論證這些核心價值觀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恰恰就是政治哲學的重大任務。

第三，提升中國智庫或思想庫的水平和影響力。近些年來，我們十分強調智庫的建設和作用，中央專門發(fā)過一個關于建設中國特色智庫的文件，各個高校和機關紛紛建立各類智庫，據(jù)說僅“一帶一路”的智庫就不下200個。但目前中國的智庫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最主要的是缺乏思想性、獨立性和前瞻性。許多領導和學者狹隘地把智庫當作是單純的政策研究和咨詢機構。其實智庫的實質是“思想庫”，首先得有思想，特別是政治思想或政治思維，這就離不開政治哲學?，F(xiàn)行的智庫缺乏思想性，這當然與管理體制有關，但也與許多專家學者從未受過系統(tǒng)的政治哲學訓練直接相關。真要使智庫具有思想性，就要加強政治哲學的教學與研究。

第四，有助于掌握政治話語主動權?！败泴嵙Α钡母拍罱┠暝趪鴥?nèi)受到熱捧，其實所謂軟實力就是我們以前常說的文化影響力、理論感召力或學術影響力之類的東西。下個月我們將邀請“軟實力”（soft power）概念的發(fā)明者約瑟夫?奈（Joseph Nye）教授來北大做訪問，就“軟實力”與“巧實力”（smart power）做一個對話與演講。毫無疑問，話語權是軟實力的重要部分。這些年中央特別強調要掌控話語權，為此花大筆經(jīng)費來打造話語權，取得了一些效果，但在我看來并未達到預想目標。很多人以為提出幾個“中國特色”的概念或術語，就是掌握了話語權，這完全是誤區(qū)。話語權的基礎仍然是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和思想，沒有說服力的理論與思想做基礎，所謂的話語權也只是自說自話，不會有真正的影響。要有原創(chuàng)性的政治理論和政治思想，就離不開政治哲學的研究。

問：剛才您提到了政治哲學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間的關系，您能對此更進一步闡釋一下嗎？

俞可平：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中國夢的基本內(nèi)容。中華民族的復興與中華民族的進步是不可分割的。我們既要強調復興，也要強調進步。因為我們不僅要恢復中華民族昔日的輝煌，還要在新的時代條件下與時俱進，產(chǎn)生符合時代要求的偉大思想。任何偉大的民族，其之所以偉大，不僅僅是經(jīng)濟和軍事的強大，更要擁有偉大的思想和理論。我們說德國、法國、英國都是偉大的國家，首先并不是因為它們擁有強大的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更是因為這些人口還不及我們黨員人數(shù)的民族擁有眾多影響整個人類的偉大思想家。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至今的指導思想仍是馬克思主義，其創(chuàng)始人也是德國人。所以中華民族的復興和進步，不僅要實現(xiàn)經(jīng)濟和政治的現(xiàn)代化，不僅要有強大的經(jīng)濟和軍事實力，同樣要有偉大的思想和杰出的思想家。沒有政治哲學和政治理論的繁榮，就難以產(chǎn)生偉大的政治哲學和政治理論，就難以產(chǎn)生我們中華民族自己的偉大思想家。

在現(xiàn)實的語境中，人們一般對“理論家”、“思想家”、“學問家”不加區(qū)分，這當然無可厚非。但嚴格地說，它們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學問家指的是那些術有專攻、業(yè)有所長、學識淵博的學者專家。他們本著獨立研究的精神，往往與現(xiàn)實保持著一定距離，有些研究甚至遠離現(xiàn)實生活。但他們的學識是人類知識長河中的涓涓流水，其影響超越時空而綿延不斷。理論家和思想家則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其思想和觀點往往直接針對現(xiàn)實問題。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在于，理論家的作用更多在于解釋和辯護現(xiàn)實，思想家的作用更多在于分析現(xiàn)實和謀劃未來。理論家和思想家都有自己的觀點和學說，但理論家更看重現(xiàn)實價值，思想家則更強調歷史意義。理論家和思想家都是適應時代的要求而產(chǎn)生的，但理論家的影響力通常取決于特定的政治需求，思想家的影響力則取決于整個時代的需要。

思想具有穿透時空的影響力。古今中外那些偉大的思想至今仍然放射著閃亮的光芒，啟迪著人類的智慧。像孔子、老子、孫子的思想不僅對現(xiàn)在的中國人還深有影響，而且在西方世界也有其不可忽視的影響。像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盧梭、康德、洛克、馬克思等人的思想，不僅在西方世界深有影響，對東方國家同樣也影響深廣。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與進步，不僅要有偉大的學問家和理論家，還要有偉大的思想家和哲學家。從這個意義上說，推進政治哲學的研究，直接關系到中華文明的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