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宇宙中的微塵》：李銀河，在愛與美中消磨余生

李銀河，美國匹茲堡大學社會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教授，我國第一個文科博士后，社會學大師費孝通的弟子，以及“王小波的愛人”“同性戀研究者”“為少數群體發聲者”，似乎經常活在風口浪尖上。？但在新近出版的隨筆集《我們都是宇宙中的微塵》中，李銀河卻呈現了一位學者清通的余生樣本，提供了當代知識女性可能達到的生命狀態。

誠如書名所言：“我”不就是一粒宇宙微塵嗎？直視之后唯一還想做的事情就是享受人生。李銀河只選擇了兩件事來消磨余生：一件是愛，一件是美。□由衛娟

“每天酣睡六七個小時，早午晚各散步半個小時，其余時間都用來寫作、讀書、看電影。”

自2012年從中國社會科學院正式退休后，李銀河在威海海濱隱居六年。退休后，她的關注點從社會問題轉向了個體精神生活。六年思考匯于一冊，她對人生本質、交友之道、生活方式、藝術與閱讀等問題的所知所識，呈現了一位“女性主義者獨立而自由的精神世界”。

“精致而蒼老的宇宙”是用來“消磨”的

“秒回”時代，“消磨”似乎該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剛剛大學畢業的員工，喜歡在暮春黃昏，乘坐公交車從起點到終點再到起點，體味雨中的城市味道。這個愛好被殷殷垂詢業余安排以示關心的老總嗤之以鼻，浪費時間啊！為什么不計劃一下之后的工作？不考慮一下如何拜訪客戶？世上總有人消受不了風花雪月，能夠“浪費落日”“浪費風起”“消磨精致而蒼老的宇宙”是一種恩典。

李銀河在《讓余生就這么無所事事地過去》一文中表示：“覺得自己像一頭鉆到洞里準備冬眠的老熊一樣，渾身舒適，慵懶至極，心想，終于擺脫了一分鐘掰成八瓣兒花的日子了，可以像大把撒錢一樣，好好揮霍一下自己的時間和生命了。”她所謂的“揮霍”就是把生命浪費在自己喜歡的美好的事情上。這樣的觀點，在書中反復出現，有點嘮叨，也有點可愛。在《我該怎樣消磨自己的時光》一文中，她這樣寫道：人到了考慮怎么消磨自己時間的時候，才到達自覺生活的境界。從這個時候開始，自己的生命不必再花在謀生上面，不必再花費在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上面，一分鐘也不必。再要花費，每一分鐘都是自覺的、自愿的、喜歡的、刻意的。”“大量的時間做你想做的事、喜歡做的事、心癢難忍要做的事”。也許，如程璧彈著吉他反復吟唱的一樣，“被虛度的事物”會在我們身后長出“薄薄的翅膀”。

這樣的態度應該貫穿生命的始終。龍應臺這樣寫道：“孩子，我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績，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李銀河在書中換了一種說法：世間多數人并沒有什么特別想做的事情，他們終身所做之事不過是謀生的手段，或者是打發時間而已。對這樣的生命，《我們都是宇宙中的微塵》就是一種提醒、一個參照、一個契機。當然，不是所有的股票經紀辭了職，都會成為高更，但至少，不要讓這肉身成為上了發條的機器，不要讓靈魂被鞭策著失去了自在。

畢業20周年聚會上，一位同學的發言深得我心：這20年，我沒有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雖然人到中年，但內心并不油膩。這才是我們應該倡導的成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人文滋養的人該活成的樣子。

人這一生，不過三萬多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過，過得滿心歡喜，全然地接受喜歡著自己。可以不寫詩，但可以過得詩意盎然;可以不作畫，但可以把自己做成一件藝術品。

這樣的日子，李銀河不斷地在書中絮叨。“把最多的份額（時間）分配給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純粹的快樂。”66歲的她自認為進入了人生的化境：物質生活的舒適中和、人際關系的清爽溫暖、精神生活的平靜喜悅。達到這樣的狀態，要財務自由，也要拒絕奢華誘惑，不為外物所役使。李銀河的父親曾給她轉述過山西大山里村級中產農婦的話：我這心里呀，一股一股地暗高興。我們小區的保潔大爺，一邊清掃冬晨的落葉，一邊聽著京戲搖頭晃腦，一邊跟早練的居民打招呼：你鍛煉哪？俺也是鍛煉哪！

消磨，是“微塵”們的一種主動選擇。無論窮通與否，活得快樂、興致勃勃才是最要緊的。

沒愛就沒“活”，“不寫就會死”

“對于我來說，生命的內容唯有寫作和戀愛，前者是美，后者是愛。世俗的一切都是無趣的，無論是物質生活還是一般的人際交往。唯有寫作和愛情是有趣的，二者全都僅僅發生在精神領域。”

關于愛，無論在理念和實踐上，作為王小波的愛人，作為婚姻家庭、性別與性領域的專家，李銀河無愧于“時代先鋒”的承擔。書中的一段話是她最好的自謂：一個正直的人要有勇氣直視任何事，大到宇宙星空，中有人間的是非曲直，小到日常生活和親密關系。在66歲的隨筆中，她依然高調示愛、寫愛，說“人沉溺在愛之中，是最佳生存狀態。”

每天，她都會叩問自己三個問題：我寫作了嗎？我修行了嗎？我愛了嗎？

在李銀河看來，寫作是創造美。“在寫作的時候，精神比平時愉悅十倍，自我欣賞比平時多了十倍，生活的密度比平時增加了十倍，靈魂的純度比平時增加了十倍。”而且，這個寫，必須是榮格所說的藝術品與藝術家關系的情境，壓抑不住的藝術創作沖動，只要有一點點刻意、焦慮、勉強，就不值得做。只有在里爾克所言“不寫就會死”的情況下才動筆。

任何領域，勉強都會搞壞心情、搞糟結果。沒有內心沖動做出來的東西，自己也不會喜歡。在張藝謀和鞏俐分手曝光之前，有人就從《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鏡頭里發現了導演對女主的愛已經消散。在這世上，貧窮、咳嗽和愛是隱藏不了的。資深發燒友都會從那些長長的鏡頭里讀懂導演或攝像對某主的珍重或狂熱。李銀河的老朋友評價《索多瑪的120天》，說帕索里尼在這部電影里“不喜歡自己了”。“喜歡自己和自己喜歡是一個藝術家做出好東西的關鍵”。所以，有時候說某某作品是“技巧圓熟”之作，并非褒獎，相當于評價一個政客術語嫻熟的發言稿，都是無比正確的廢話，沒有一丟丟真情，誰信誰知道。

曾有編輯和出版商從出版的角度勸李銀河，“絕對”不要寫2000字以下的文章。李銀河不聽勸，“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不用顧及批評，不用顧及審查，不用顧及章法，完完全全地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自說自話。”結果不但擁有了讀者，而且擁有了自己的風格——“直取核心”。她認為，寫作如果不是自愉的，就基本上沒有意義，至少它已經給一個人（寫作者本人）帶來了快樂。擁有這樣的快樂，才能給別人帶來快樂。李銀河說，“去看劉索拉音樂會現場，看到她在臺上怡然自得的樣子，就知道了她內心的喜悅。”“那般陶醉，那般自得，那般旁若無人……我看到了一個發現美的人，或者是一個不管別人怎么想自以為發現了美的人呢。她是多么自信，她是多么快樂。她是幸福的。”

李銀河的可愛之處在于她的真實。她不諱言在職業生涯里，在寫婚姻家庭、性別與性領域的專著時，有寫作的樂趣，也有耐心勞作的成分。而在退休后的寫作，才體驗到了寫作的純粹的樂趣。“像一泓清澈的泉水，從生命的源頭汩汩而出。真的體驗到有一只冥冥中的手，抓著我的手在寫。”兩相比較，沒有美和愛的無趣與荒蕪就沒法忍受了。

“即使我今天沒有創造美，我至少要消費美;即使我今天沒有被愛，我至少要去愛。如果既沒有享用美，也沒有享用愛，我的一天就白過了。”李銀河的余生要在對美與愛的追求中度過。

你與我，當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