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在歲末年初回望2016年的長篇小說創作,張忌的《出家》(載《收獲》長篇專號2016年春夏卷)無論如何都不容輕易忽略。盤點這一自然年度內的長篇小說創作,《出家》肯定進入不到最重要的那個行列,但它卻以自身非同尋常的思想藝術個性而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單就書寫對象來看,張忌的選擇就已經與眾不同。所謂“出家”者,自然就是離開家庭去當和尚或者做道士。說到和尚道士一類人與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最熱絡的時代大約是在明清時期。無論是三言二拍,還是《金瓶梅》《紅樓夢》,其中隨處可見和尚道士的影蹤。其中的若干篇什中,這些和尚道士甚至干脆就掠得頭陣,成為作品中的主角。究其因,恐怕與釋道的思想觀念在日常生活中的深入人心緊密相關。談及中華傳統文化的淵源脈流,一貫以儒釋道并稱。意謂這三種思想以三足鼎立的方式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架構。但請注意,或許與長期的日積月累有關,在古代中國,所謂儒釋道三家的思想已經不僅僅停留在文人士大夫思想觀念的層次,而是已經深深地滲透浸入了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之中。君不見,那些日常生活中的草民百姓,雖然并不能夠逐條逐句地背誦所謂儒釋道的理念條文,但其日常的言行舉止與所作所為中,卻無時無刻不體現著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唯其因為釋道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已經滲透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所謂的生活常態,所以,和尚道士形象在明清小說中的出現,就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一種狀況。然而,等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現代性在中國落地生根,中國社會進入它的現代階段之后,這種情形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或許因為所謂的現代性對于儒釋道,尤其是其中的釋道持強烈的排斥態度。進入現代中國之后,較之于此前的明清時期,釋道思想的式微依然是一種不爭的客觀事實。伴隨著釋道思想的逐漸式微,直接反映在文學作品中的一種現象就是,曾經作為日常生活之一部分的和尚道士形象,也慢慢地退出了文學世界。翻檢一下中國現代小說,不要說塑造成功的和尚道士形象了,就連他們的存在痕跡,也幾乎都完全銷聲匿跡了。到了1949年之后的當代中國階段,或許與以階級斗爭為主導的主流意識形態的絕對排斥有關,更是沒有了釋道思想以及這些和尚道士們生存的些許空間。廟宇的坍塌與和尚道士的風流云散,是“文革”結束前當代中國最突出的社會存在景觀之一。反映在文學作品中,自然也就是和尚道士形象的徹底遁形。即使在一些作品中偶有幸存,也絕對逃不了反面角色的被天然派定。曲波《林海雪原》中的那位定河道人,就是這一方面一個突出的例證。長此以往,給人造成的一種思維定勢就是,只要是和尚道士,就不會是什么好東西。這種情形的改變,要一直等到“文革”結束之后。“文革”結束后,中國出現了五四之后的又一波思想文化大潮。但與五四有所不同的是,這一波新的思想文化大潮,一方面固然表現為西方各種思想潮流的大規模引入,另一方面卻也表現為傳統文化于不動聲色之間的悄然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悄然復興的突出標志之一,就是全國各地曾經頹極一時的道觀與寺廟,開始得到了積極的修復與重建。道觀與寺廟的修復與重建,一方面表征著曾經被強力打壓的釋道思想全面復蘇,另一方面卻也標志著和尚道士作為一種現實生存群體的再度生成。套用杜甫的一個名句來說,大約就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與社會生活的這種變遷相對應,在文學作品中,曾經長時間銷聲匿跡的和尚道士形象,也逐漸地顯現出了悄然回歸的某種跡象。這一方面,最不容忽略的一部作品,自然就是汪曾祺那個著名的短篇小說《受戒》。雖然故事的背景放到了1949年之前,但一個小和尚和一位小姑娘之間的情愛故事,竟然能夠早在1980年就發表在剛剛改刊的《北京文學》上,其實還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也因此,盡管《受戒》很早就已經發表問世,但它的思想藝術價值卻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方才得到文學界的理解與確認,也就是合乎情理的一件事情。因為說實在話,在當時,能夠同步認識到《受戒》價值的文學中人,事實上還是少之又少的。
然而,盡管說“文革”結束后也曾經出現過如同汪曾祺《受戒》這樣描寫表現和尚生活的充滿煙火氣的小說作品,但或許與不管如何強調釋道思想的重要,和尚道士的生活都永遠不可能成為生活的主流有關,也或者,與國人內心深處依然對和尚道士的生活難免會心懷偏見有關,除了汪曾祺的《受戒》之外,在新時期以來的小說作品中,也仍然還是難覓和尚道士身影的。就我個人有限的閱讀視野,也不過只有范小青的長篇小說《香火》、阿來的長篇小說《空山》與中篇小說《蘑菇圈》、趙德發的《雙手合十》等不多的幾部。但即使是這數量不多的幾部作品,細細地琢磨起來也可以說是各有其旨趣。趙德發為了完成這部全面表現當下時代佛教徒生活的長篇小說,真正可謂做足了田野調查的功夫。一個小說家,為了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依然要以一種深入生活的方式去進行田野調查,雖然不能說趙德發的小說不全面,但從他的基本藝術思維方式來看,其實仍然屬于報告文學式的。而這很顯然也就意味著他對于佛教徒(也即和尚)生活的表現,更多還是外在的反映生活的那一種。相比較而言,范小青倒是對于和尚的生活有著較為深入的內在體驗與發現,但很遺憾作家《香火》的寫作本意并不在深究表現和尚的生存狀態本身,而在于借和尚的生活透視表現歷史生活本身的荒誕與吊詭。相對來說,真正對于和尚生活有著內在感受與領悟的反倒是阿來,但阿來這兩部作品的主旨卻并不在和尚生活的表現上。其中的和尚雖然格外活靈活現,但卻終歸不過是邊角料的過場人物。也因此,能夠在書寫對象與藝術旨趣兩方面承接汪曾祺之傳統的,截至目前,恐怕也就只有張忌的這一部《出家》了。之所以強調這一點,一方面固然因為二者均以和尚的生活為主要表現對象,另一方面更在于他們對和尚生活的表現都躍升到了生命存在的本體層面上。
或許與篇幅的較為內斂不夠巨大有關,張忌《出家》的故事情節與人物關系并不復雜。從藝術結構上看,小說共由兩條結構線索交叉編織而成。這兩條結構線索的樞紐人物都是男主人公方泉(或者廣凈)。換而言之,方泉和廣凈,作為同一個人物形象兩個不同的名字,分別指向日常世俗生活和出家人的男主人公。首先,先讓我們來看方泉這一條日常世俗生活的結構線索。張忌關于方泉日常世俗生活的描寫,不僅能夠讓我們聯想到余華的名作《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而且也能夠讓我們聯想到文壇曾經一度盛行的所謂底層敘事小說潮流,雖然說張忌的小說絕非這些作品的簡單翻版。它們之間唯一的共同之處,恐怕就是對帶有鮮明絕望色彩的生命苦難的真切諦視與表現。結婚時的方泉,曾經對生活的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可我不想讓秀珍出去工作。結婚時,我跟她保證過,一輩子都不讓她去上班。我負責到外邊去掙錢,她就在家里做家務、帶孩子。”這種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的生活方式,正是出身于鄉村普通家庭的方泉,對于生活和世界的一種基本理解。他結婚時之所以要對秀珍做這種保證,就說明當時的他,對于未來的生活充滿著美好的憧憬與向往。然而,正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只有在真正地結婚成家之后,方泉方才真正明白了生活對于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方泉與秀珍結婚后,不僅很快就有了第一個女兒大囡,而且秀珍的肚子里也已經懷有第二個孩子。這個時候,原本曾經做過油漆工的方泉,已經在家里閑了一年時間。閑在家里,自然就失去了經濟來源,因此,“我需要錢”。為了錢,方泉給秀珍那個開奶牛場的表姐做了送奶工。送奶工的時間要求特別嚴格,每天凌晨四點前,就得趕到公司取奶,到七點半,一定要將所負責區域里的牛奶全部送完。但即使如此辛苦,方泉每個月也只能夠到手一千七百元工資:“眼下,全家上下,就靠我每月的一千七百元工資,刨去開支,就剩不下什么了。我想我還得再找個賺錢的門道才行,否則等我兒子從秀珍肚子里爬出來,就真的喝西北風了。”怎么辦呢?方泉通過主動送牛奶給發行站馬站長喝的辦法,巴結馬站長,又得到了一個送報紙的活。雖然說連同送牛奶、送酸奶以及送生煎包在內,加起來每個月要多付出三百元錢,但除掉這些開支,方泉每個月畢竟又多了一千六百元的收入。本來以為第二胎會生個兒子,沒想到還是一個女兒。正所謂屋漏偏逢連陰雨,恰恰也就在這個時候,表姐的奶牛場遭遇困境,方泉的工資被減掉一半。但這個時候,也已經到了大囡需要上學的時候了。因為是農民工的孩子,沒有城市戶口,大囡要想如愿以償地在城里上學,就需要額外繳納八千元的贊助費。為了解決這個難題,不僅秀珍想方設法進入超市做了一名收銀員,而且方泉也從先前的好友阿良手里接了一輛拉客的三輪車,夫妻倆拼盡全力地合力賺錢,以維持這個三口之家的日常生計。“五千,五千三,五千三百二十五,六千零七十五。”這哪里只是阿拉伯數字的簡單排列,這看似簡單的數字排列后面所凝結的,全都是方泉夫妻倆為了自己的家庭所付出的全部艱辛與汗水。面對著這樣的生活,方泉陷入了深深的不解與困惑之中:“躺在床上,我看著天花板,忽然覺得事情有些怪異,總好像是哪里出了差錯。就在不久前,一切都是那么的順利。我還跟秀珍說,我說我們現在都快趕上城里的雙職工了。可那話似乎還沒散去,突然這日子又變得窘迫了。照理說,我也沒有偷懶啊,我每天都在努力干活兒,事實上,我也的確是賺到了比以前更多的錢。可是,錢呢?現在除了我長褲口袋里的幾枚硬幣以外,我還有什么呢?這一切就因為大囡的那筆贊助費嗎?似乎是,似乎也不是,我也想不明白。”是啊,問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這樣的一種尖銳詰問,既是屬于方泉的,更是屬于作家張忌的。事實上,當一個人一直勤勤懇懇地努力付出,努力工作,但卻依然無法維持一個普通人的正常生活的時候,問題恐怕就與他所置身于其中的這個現實社會緊密相關了。肯定首先是這個現實社會出現了什么問題,然后才會使它的社會成員無法憑借誠實的勞動過上正常的生活。就此而言,通過對于方泉一家人生存苦難的展示與描寫,張忌《出家》一種批判性思想意向的具備,就是毋庸置疑的一個事實。endprint
面對著如此一種嚴峻的生存困境,“我忽然對以后的生活有些絕望,因為我幾乎已經看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極致。很少有人像我起的那么早,我也想多睡會兒,也想偷懶,可我總是牛一樣的用鞭子抽著自己往前走。可這樣辛苦,又怎么樣呢?到頭來,我還不是將日子過得跟條狗一樣?如果我這樣辛苦,只是換這樣一個結果,我憑什么要陪著笑臉給別人買生煎包子,憑什么背著老婆去給別人干私活,我還要提防著警察來罰款,壞人來敲竹杠,我這是在做什么,逗自己玩嗎?”當然不是在逗自己玩,我之所以要引述這段敘述話語,是因為在其中很明顯地傳達出了方泉的某種生存領悟。更進一步,在方泉的生存領悟中,我們既能強烈感受到主人公的某種生存焦慮,更能體察到他一種強烈生存虛無感的存在。一個人為了生活累死累活地打拼,到頭來卻是“將日子過得跟條狗”一樣,那么,人生存的意義究竟何在呢?大約也正因此,“我想不明白,盯著天花板,覺得眼前越來越黑,越來越虛無,而我躺在床上,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小成了一個黑點,連顆塵埃都不如。”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爾·薩姆沙最終變成了一個大甲蟲,張忌筆下的方泉卻是小到了“連顆塵埃都不如”的地步。二者雖然具體的變形結果不同,但那種迫于巨大生存壓力下的生存變形感覺,卻無疑是相通的。實際上,也正是由此生存困境,方泉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青春年少的快樂時光:“那時,躺在甲板上,我總會迷迷糊糊地幻想以后會怎樣,我會娶什么樣的女人,做什么樣的工作,而我,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我想,那時我所幻想的將來,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如果年少的我能和現在的我相遇的話,他一定會失望透頂。”
但不管如何的失望透頂,這絕望的生活也總還得延續下去。方泉既然已經來到了生活之中,他就不可能輕易地從生活中退出去。很快地,方泉如愿以償地得到了曾經朝思暮想的兒子,本來就生存艱難的四口之家一下子擴充成為五口之家。但就在方泉的生存負擔有所增加的時候,妻子秀珍的骨頭里又忽然間長出了一個囊腫,必須到杭州的大醫院去接受手術治療。這就讓剛剛對生活生出新的希望的方泉再度緊張起來,并產生了新的人生頓悟:“呵,我現在的生活,不就像這個游戲嗎?過了這一關,馬上就有下一關等著你,而且下一關總是比這一關難,一關一關又一關,永遠也打不完。”好在,在如此苦難不斷的人生中,卻也還有人間的溫情存在。這其中最令人動容,先后兩次閱讀時都讓我禁不住潸然淚下的,就是方泉與秀珍準備出發到杭州治病時,已經初懂人事的大女兒大囡為他們送行時的那個場景。方泉和秀珍在公交車站等車的時候,大囡忽然跑過來,抱著他的腿大哭。“大囡,你怎么了,干嘛哭啊?大囡沒有說話,只是哭,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那么傷心。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我不敢開口,我怕一開口,我也哭出來。”一直等到公交車來了,“大囡這才將手從我腿上松開,她用力抹了抹眼睛,吃力地幫我拎起那個裝著洗漱用品的網兜。我趕緊接過來,大囡,太沉了,讓爸爸自己來。大囡卻不肯,非得幫我拎。”一直到車子開動之后,大囡才轉身回家:“看起來,她那小小的身子顯得那么柔弱和孤獨。在她面前,那個原本狹小的巷口,竟然像一片荒漠那么巨大。”正所謂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個剛剛上小學的孩子,在其他的同齡孩子還只知道撒嬌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了生活的艱難與生命的脆弱。當她怯生生地問自己的爸爸,媽媽還會不會回來的時候,她幼小的心靈所承受的那種沉甸甸的生命重量,真的讓人不由得潸然淚下。
但即使是方泉和秀珍夫婦付出再多的努力,僅靠他們的誠實勞動也不能夠讓自己的這個五口之家過上哪怕是如同別人一樣正常的生活,秀珍的這一次意外住院治療,里里外外一下子就花掉了五萬多元。“原本以為這些錢大半能報銷,可醫保中心的人告訴我,秀珍用的大多是進口藥,進口的藥是不能報銷的。”萬般無奈之下,方泉只好去找阿宏叔幫忙介紹做佛事的機會。一旦要做佛事,自然也就牽扯到了方泉的另外一個名字廣凈這一條出家人生活的結構線索。事實上,兩條結構線索的故事在張忌的小說文本中可謂是平分秋色,甚至于后面的出家人生活這一條線索的故事所占篇幅可能還要更大一些。事實上,小說一開始,就是從方泉(后來起法號為廣凈)應阿宏叔之邀做佛事寫起的。如果說方泉的日常世俗生活這條線索只是涉及自己一家人的生活,那么,廣凈這一條出家人的線索無疑涉及了更多的人。除了作為主人公的廣凈之外,還有阿宏叔、慧明師父和她的表哥以及周郁他們幾位。而且在描寫展示這一眾人物相關佛事生活的同時,作家也穿插介紹了諸如水陸、放蒙山、放焰口、觀音大士圣誕等一系列佛事活動的基本狀況。通過這些人物各不相同的介入佛事活動的方式,張忌形象生動地展示出一幅與人性緊緊地纏繞糾結在一起的佛教在現代社會的基本存在形態。這其中,無論如何都不容忽略的一點是,作家借助于慧明師父之口,一語道明了當下這個時代在佛教的意義上屬于“末法時代”。根據佛經記載,現在正處于“末法時代”,末法時代的一大根本特征,就是“邪師說法,如恒河沙”,加之末法眾生善根淺、福報薄、業障重且退緣多。縱能修行,亦不易證果。不知道是佛法的確智慧高明,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已經預見到了佛教在當下時代的如此一種世俗與衰微狀況,抑或還是僅僅出于某種巧合,反正處于所謂現代性劇烈沖擊之下的佛教確實形成了所謂“邪師說法,如恒河沙”的狀況。以至于,一時之間,真假和尚共存,職業與信仰混同,端的是讓人感到莫衷一是,難以做出簡單的是非臧否判斷。比如,同樣是焰口活動。和尚放的叫焰口,尼姑放的叫蒙山,道士放的,則叫小斛:“按照老規矩,和尚的焰口,尼姑道士不能參加,尼姑的蒙山,道士和尚也不能參與,各家的焰口各家放,各家的規矩各家守。不過到了現在,這些老規矩早已沒有了嚴格的界限,無論是焰口、蒙山還是小斛,只要是出家人,僧道尼都可以參加。”別的且不說,單只這一點,就已經充分地說明著釋道進入現代社會后的某種“與時俱進”式的變化。
首先,是慧明師父。方泉與慧明師父,是在阿宏叔介紹的一場放蒙山佛事活動中抽煙時萍水相逢的。方泉躲在樹林里抽煙,尼姑慧明也躲過來抽煙。她看上去四十五六的樣子,身材有些肥胖,面相和善。慧明一方面感嘆到了這個“末法時代”一切佛事活動的規矩都不那么講究了,另一方面不無熱絡地與方泉互留了電話號碼,說自己的那個庵堂里過幾天會搞一場佛事活動,希望方泉能夠來做一個樂眾。慧明師父的庵堂,叫作山前庵,坐落在山前村的旁邊。沒過了多久,方泉果然接到了慧明師父的電話,請他來參加一個規模不大的小佛事。參加慧明師父的佛事活動倒也還罷了,作家張忌的重點,其實落在了慧明師父和她的那位神秘表哥之間關系的描寫與展示上。“后來,我又知道那個高大的男人,原來是慧明師父的表哥,也是溫州來的。大概二十年前,慧明師父來到了這里,十年后,她的表哥又跟來了此處。從此,兩個人便一直守著這座庵堂。”關鍵的問題是,慧明師父的表哥,身體狀況非常糟糕:“他的身體很虛,稍微動幾下,就像干了重活,折身又躺到院前那棵大桂花樹下的躺椅上,一副氣力不濟的樣子。”這么病怏怏的一條漢子,果然很快就離開了人世。表哥的不幸棄世,雖然早在料想之中,但對于慧明師父的情感世界來說,卻仍然是一個不可承受的巨大打擊。也因此,表哥離開之后,對一切都心灰意冷的慧明師父,在方泉的幫助下做了一場水陸道場的活動,籌集了一部分路費錢,然后,帶著表哥的骨灰盒,義無反顧地回家去了:“第二日,慧明就走了,她要帶著她表哥的骨灰回家了……我不知道,那個高大的僧人是不是真的是她的表哥,她對他的情感顯然已經超過了表兄妹的范疇。他們為什么要離鄉背井在這里駐守,到底發生了什么呢?很快,我便打消了自己的這種猜測。兩個外鄉人,離家到這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找一個人,相互陪著到死,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但即使如此,即使方泉自以為已經放棄了對于慧明師父和她表哥關系的猜測,但有時候卻忍不住還是要有所猜測:“這個房間就是原先慧明的房間,看著從嘴中不斷噴出的白色煙霧,我忽然想起以前慧明住在這里,那她的那個表哥會住在哪里?我腦子里迅速地翻騰,我整理寺廟的時候,沒有發現別的房間。他們會一起睡在這張床上嗎?”應該說,到此為止,慧明師父與她表哥之間的關系,已經被相當明晰地表現出來了。第一,他們之間即使真的是表兄妹,那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表兄妹,而是其中肯定有男女感情纏繞著的表兄妹關系。第二,作家張忌的意圖,或許正是要通過慧明師父和她的表哥,描寫表現和尚與尼姑,總之也就是出家人之間的男女愛情故事。和尚尼姑可以有愛情嗎?雖然我們清楚地知道從人性的角度來說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但面對著比如慧明師父和她表哥真正可謂生死不渝的感情的時候,卻也還總是免不了有些疙里疙瘩的感覺,總是會以此為一種新奇或者陌生。為什么會感到新奇或者陌生,這里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依照佛教的清規戒律,和尚尼姑都已經沒有了七情六欲。既然連七情六欲都沒有了,那還何談愛情之有無呢?但問題在于,這和尚與尼姑之間偏偏還就是產生了愛情,或者具體到慧明師父和她的表哥,他們或許正是先有了刻骨銘心的愛情,但在現實社會中這愛情又沒有可以容身之處,然后假借了出家這種形式,他們才可以長相廝守在一起,也未可知。這里,同時也還牽涉到了人性與信仰尖銳沖突的問題。身為佛教徒,當然就是有信仰的人。而且這種信仰,嚴格地規定不能夠有男女情感纏繞介入,去“七情六欲”,乃是佛教的不二法門。而人性,所能開出的最嬌艷的花朵之一種,大約就是所謂的男女愛情。二者不碰撞倒也還罷了,一旦發生尖銳激烈的碰撞,就必然生出足以驚心動魄的情感“車禍”來。具體到慧明師父和她的表哥,或許正是這種狀況。其情感生成與演進過程中的驚心動魄或者波瀾壯闊,端的是只可以停留在想象之中。正如同海明威那個著名的“冰山理論”一樣,在處理慧明師父與她表哥之間的故事時,張忌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以不寫為寫,以浮出海面的七分之一冰山表現隱藏在海平面之下的七分之六冰山,表面上看似乎什么都沒有寫,但實際上卻全部都暗示表現出來了。很是帶有幾分吊詭色彩的是,一方面,慧明師父自己感嘆這個時代乃是一個“末法時代”,但在另一方面,她自己的所作所為卻又似乎的確在強有力地證明著究竟何為“末法時代”。endprint
然后,是阿宏叔。某種意義上說,阿宏叔是方泉得以踏上出家的道路,得以變身為廣凈的第一位人生導師。阿宏叔最早介紹方泉去做空班當和尚賺錢,是在他們倆一別十年之后:“十年前,他瘦得像一根竹子,可現在,他站在我面前,油光水滑的,像個姑娘一樣粉嫩。”前后僅僅不過十年的時光,阿宏叔就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大變化,端賴于他特別地會經營事業也即寺廟,經營自己。按照周郁的介紹,當年的阿宏叔也曾經有過一窮二白的窘迫日子:“你要是見過他以前的寺廟,你就不會覺得自己的廟小了。當年守元師父剛到那個地方時,不過就是幾間破石頭房,可你看現在,成了多大的規模?”這里的關鍵原因,在于當家的會不會搞經營:“怎么說呢,寺廟有沒有香火,關鍵要看當家的怎么經營……現在不像以前,以前寺廟有寺產,可以指著這些寺產過日子,現在都得靠當家的自己去經營。”請注意,在周郁的表達過程中,真正可謂張口閉口都不離“經營”二字。事實上,也恰恰是這“經營”二字,一針見血地道破了傳統寺廟與現代寺廟之間的某種根本差異。那么,究竟應該怎么經營呢?同樣按照周郁的說法,必須大量地做各種各樣的佛事活動。道理其實非常簡單,只有佛事活動搞多了,廟里的人氣香火才會旺。但問題在于,到哪里去找這么多佛事活動來搞呢?這就不能不提及長了師父關于阿宏叔亦即守元師父經營發跡手段的特別介紹了。“長了笑了笑,說,廣凈啊,雖然你現在也是個當家的,可你根本就沒弄懂這一行究竟是怎么回事。香火好不好,歸根結底在于寺廟的護法。一個好的寺廟,必然要有好的護法。”何為護法?“我打個比方吧,這護法就好比是一個公司里的業務員。公司的業務靠什么,不就靠業務員嗎?只有拉來了好業務,公司的生意才會好,這樣說你能明白嗎?”也因此,在長了師父看來,阿宏叔這些年的寺廟事業發達,全賴于他有了幾個好護法:“這幾年,你的那個阿宏叔,也就是守元師兄,他那么紅,不僅寺廟越來越大,還當上了佛教協會的會長,他靠的是什么?光靠他自己嗎?不對,他靠的就是有幾個好護法。”更關鍵的問題還在于,阿宏叔的這幾位護法,竟然全都是女的。卻原來:“守元的那幾個護法都是離過婚的女人,而且個個能說會道,能力很強。這樣的女人,拉佛節的能力自然是強的。可更重要的是,守元的幾個護法,對守元是出奇地忠誠。要想留住這樣的護法,需要的不是一般的手段。你猜是什么手段?”“我告訴你吧,要想得到真正的忠誠,就是得到女人的身體。”至此,長了師父方才徹底道破了阿宏叔或守元師父的寺廟經營之道。又或者說,阿宏叔的經營之道,也正是現代寺廟的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經營之道。毫無疑問,在阿宏叔或者說守元師父這里,也存在著若干矛盾的糾結。第一,當然是經營手段與宗教信仰(精神信仰)之間的矛盾沖突。佛教主張一定要去除七情六欲,但阿宏叔他們卻不能不借助于七情六欲來發展自己的寺廟或者說所謂佛教事業,這本身就構成了一對矛盾。第二,是阿宏叔與這些護法之間的關系。倘若用現代的觀念來理解,他們的關系毋庸置疑是一種情人關系。但寺廟的住持或者說方丈也可以有情人嗎?這一點,即使在現代社會,恐怕也都還是不可思議,難以被接受的。更何況,其中的確也還有人性本能的各種纏繞與糾葛。
當然了,九九歸一,張忌這部《出家》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還是方泉,亦即后來的廣凈師父,是他內心中那無論如何都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心理糾結。我們應該注意到,從小說一開始,方泉或者說后來的廣凈,就一直處于在家還是出家的困惑纏繞之中。方泉之所以應阿宏叔的邀請去做假和尚,是因為要解決家庭的經濟困境:“當和尚能賺錢,能賺白布包洋鈿的錢,這是阿宏叔親口告訴我的。”然而,當阿宏叔親自動手給方泉剃了個光頭的時候,方泉心里生出的,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矛盾感覺:“事實上,我有些后悔了。我真的要干這一行嗎?我并沒有想清楚,此前我只是將做和尚當成一門能賺錢的行當。可真剃了頭發,我才心虛起來,我根本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幸虧就在這個時候,秀珍打來電話,要方泉去做送奶工,否則,方泉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他的佛事活動了:“那時,我正在寶珠寺糾結當和尚的事,接了秀珍的電話,我沒太盤算,便應了下來。說實話,這送奶工雖也不是什么好行當,畢竟算個正經工作。當和尚嗎?唉,我說不好。”為什么說不好呢?這里一個非常關鍵的原因,恐怕就是世俗對于和尚這類角色明顯不過的偏見。以至于,即使在方泉這樣一個先天帶有佛性的人物身上,竟然也生成了難以避免的聲譽負擔。之所以認定方泉先天帶有佛性,與他竟然能夠無師自通地從頭至尾背誦《楞嚴經》,與他竟然可以數次于無意間看到佛光有關:“我緊閉著雙眼,可我分明看到了一片寬闊平靜的水面,水面上有著柔和無比的光,這光似乎是從水底透出來的,光照著水面,水又折射著光,一時之間,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光,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我試圖將身體往水底的光亮飄過去,我想到那光的中心去,但我卻用不上力氣,我的身體毫無重量,我就懸浮在那里,絲毫動彈不了。”然而,或許還是與世俗看待出家人的那種另類眼光有關,方泉往往總是一方面身在禪堂做著假和尚,一方面卻又懊悔連連:“我站在人群中,突然覺得毫無意義。我這是在做什么?為什么我要站在這里受這樣的罪?我為什么來這里,不就因為我不喜歡外面的壓力,想在寺廟里尋求片刻的安寧嗎?每天,我都承受著各種壓力,每天都陪著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厭惡,厭惡透了。如果我能承受這樣的生活,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做空班,我去外面做別的事不也一樣嗎?”于是,“就在這一瞬間,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回去了,這并不是個適合我待的地方。”就這樣,通觀整部小說,方泉或廣凈實際上經常處在在家還是出家的矛盾之中。他這種患得患失的天平,一直等到慧明師父兌現自己的承諾,果真把山前庵交給他住持打理之后,方才發生了某種微妙的傾斜。盡管他內心里仍然在為是否真正出家而患得患失猶豫不決,但很顯然,成為一個擁有一座寺廟的當家人這一現實,對他的確有著足夠強大的誘惑力。這一點,從他剛剛接手住持山前庵,就急急忙忙給自己取了個“廣凈”的法號這一細節上,就表現得非常明顯。
當然,男主人公在出家與否這一問題上的根本糾結,還與周郁這個女人在他生活世界中的出現存在著直接關聯。周郁的重要,一方面固然在于她作為護法,背棄阿宏叔,轉而幫助廣凈做佛事,但另一方面,卻更在于她情感世界對于廣凈的徹底打開。假如說按照長了師父的說法,只有成為情人關系,才能夠保證女護法對于寺廟住持的絕對忠誠,那么,周郁對廣凈的表白,就已經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傾向:“所以,我出去的時候,我就想好了,只要我能緩過這口氣,我一定回來,我要做你的護法,把你的寺廟建得比守元還好。”這里的一個前提是,周郁曾經如同對待自己的丈夫一樣對待阿宏叔,只有在發現了阿宏叔的背叛之后,她才徹底絕望,轉而幫助廣凈做佛事。也因此,她對于廣凈的表白,實際上也就意味著要求廣凈在情感上對自己的絕對忠誠。就這樣,一方面,是擁有三個孩子和一個足夠賢惠的妻子的五口之家,雖然生存艱難但卻充滿著家庭的溫馨和溫暖,另一方面是一座寺廟的擁有,以及周郁這一護法對于寺廟美好未來的承諾,當然也還有廣凈天性中本就攜帶著的那種佛性。正如同男主人公同時擁有方泉和廣凈這兩個名字符號一樣,二者一直處于矛盾糾結的狀態之中。唯其因為矛盾雙方,對于男主人公都有著足夠的吸引力,所以,我們的男主人公才成為一個不斷地動搖游走于俗界和僧界之間的哈姆雷特。一個人待在庵里的時候,總是牽念著家里:“想起這些,我的心底有些悲涼,那都是我最親的人,原本,我應該在他們身邊。可現在,我卻躲在這個陰冷寂靜的寺廟里。”然而,一旦真的回到家里,廣凈卻又會感到極度的不適應:“我覺得奇怪,幾天沒睡,這床似乎有些陌生了,怎么睡都不是那么回事。要知道,以前,就算我出去很長時日,回來后,一躺在這床上就覺得心平氣和。可現在,我卻像個陌生人。”一方面,方泉是一個家庭親情的迷戀者,另一方面,廣凈又是一位天然攜帶著佛性的信仰者,雖然這信仰中其實也不可避免地摻雜著利益的成分。道理并不復雜,一旦廣凈真正出家,成為山前庵的住持,就意味著那個山前庵,以及由這山前庵帶來的佛事香火,全都歸屬了自己。面對此種現實,我們的確很難斷言廣凈的向佛行為中絕對只存在天生佛性的成分,絲毫也不存在對于現實利益的考量。在我看來,作家張忌的真正高明處,就在于毫無諱飾地將男主人公內心世界中這一切的矛盾糾結都充分地展示在了廣大讀者面前。而且一直到小說結尾處,看似廣凈最終已經徹底決心告別妻兒出家了,但他內心里的精神痛苦卻仍然還是堅實存在著。坐在東門庵堂前的馬路上,“看了一會兒,我就想起了秀珍,還想起了大囡、二囡,還有方長。我們從鄉下來到這個城市,一天一天地熬,從三個人熬成了四個人,又熬成了五個人。我瞇起眼睛,試圖在腦中回憶起那些有關于秀珍還有孩子們的美好畫面,可想了一陣,我的腦子里卻出現了一座座金光燦燦的大殿、偏殿、鐘樓、鼓樓、四合院。我看見了人潮洶涌,旗幟招展,一個人坐在法臺上,雙手合十,仁慈地俯視著眾生。”以上兩種幻覺的同時生成,所反映出的,仍然也還是男主人公無法徹底擺脫的兩難選擇所必然帶來的精神痛苦。唯其如此,張忌才會以這樣一個特別耐人尋味的具有開放性的細節場景來為自己這部長篇小說作結:“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我,孤獨地坐在東門庵堂那道冰冷的石門檻上,相互眺望。”為什么是“我看見了我”?一個人,又怎么可以自己看見自己呢?很顯然,這里的我,一個是方泉,是那個五口之家的男性家長,另一個是廣凈,是山前庵未來的住持。歸根到底,一個方泉,一個廣凈,一僧一俗,所真切反映出的,正是男主人公內在精神世界一種突出的自我撕裂感。無論如何,這種撕裂感所傳達出的那種現代意味都無法被輕易否定。還有,就是那道石門檻的強烈象征色彩,無論出門還是進門,出家還是入家,最終都離不開這道石門檻。那么,方泉或者廣凈到底是進還是出呢?張忌到最后也沒有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他所留給讀者的,是一個需要讀者充分地運用自己的思考與想象能力加以填充的巨大空白。
2016年12月11日凌晨0時45分許
完稿于山西大學書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