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尚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惠生君《文藝學批評實踐》一書的出版(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第一版),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這樣說的原因有二:一是這部著作展示了文藝學批評的科學態度,一是它所體現的批評著作本身品行的純度。語文專業的學生大多知道“文學理論”這門課程的難度幾何,至于稍后更名“文藝學導論”,絲毫沒有減少這門學問的難度,雖然乍看起來其與具體的文學、藝術的作品更為親近,緩和了這門學問的抽象性、系統性;加之“文學理論”(或“文藝學導論”)這門課程在語文專業享有的特殊地位,它格外受到專業內外的關注。伴隨教育現代化、文學自主性時期的到來,“文學理論”(或“文藝學導論”)這門曾經高嚴的知識受到的批評最烈、質疑度最深,有關文學本質的爭訟就是其中重要話題之一。
即使到了2001年,有學者在其專業文章中重復文學本質的“某種虛幻性”的斷語,文學理論界的人們大都似乎已經默認了的一個常識,惠生君卻大不以為然,提出了針鋒相對的批評,這個批評的路徑并非“以毒攻毒”,以彰顯批判的豪情,而是喚起人們對認知常識的清明意識,“常識告訴我們,一個學科是否能夠建立起來,首先取決于研究對象是否能夠確定,至于研究對象能否確定,那就要看該對象能否與其他的事物區別開來并具有被系統研究的價值。盡管事物與事物之間的區別是多方面且都有一定的意義,但最重要最有意義的區別卻是最深層次的區別——即事物之間的本質區別。由此可見,探究被研究的事物的本質,既是學科建立的基礎,也是學科建立以后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著的重要問題”(見該書頁116)。惠生君的“常識”是學理的常識,而非貌似常識的動人說辭,學理的常識是人們從事學術工作所應該遵循的基本道理,而非流行業界前沿的“大詞”“麗句”,惠生君在此所特別提及的這樣的常識,往往為急于開疆拓土的年輕學子所輕忽,由此造成他們呼號而起的新學高論,僅止于聳動的詞語,對學理、專業問題幾無觸及。
學理常識的習得,是現代知識人問學求道的基本素養,倘沒有這樣的修行,在涉及專業問題的爭論時,往往走向非科學,甚至反科學的強詞奪理的歧途。惠生君在這部《文藝學批評實踐》中所恪守的學理常識,再通俗點說就是科學的精神,而這一點在一向執著于虛構、激情、創新義理為能事的文藝學行當,顯得十分突出,也許用“刺眼”一詞更為準確。文學以激情、創新為天職,而文藝學的研究與此相呼應,求新求異樂此不疲,其間研究者所應該具有的起碼的科學精神儼然成了文藝學創新的羈絆、甚至對手。因此,人們看到的所謂新銳學者只是耽于文字表達的激烈,而少見甚至不見服人道理的呈現、論證過程。這里有個例子,2003年,有學者提出“經典文學”為“后文學”消解的批評狂歡時,斷言既有的文學史分期方法和成史標準統統過時。對此,惠生君客觀地提出,“即便‘經論’與‘后論’的分期方法和成史標準是可用的,那也并不等于已有的其他方法和標準都不能用,因為無論是文學史還是文學理論,其‘框架’是多樣也可以是多樣的。進而言之,黃浩教授對以往各種‘分期方法和成史標準’的一概否定遠非基于‘科學精神’,而是出于張揚‘經論’和‘后論’的‘高漲的感情’”(見該書頁 205)。
文藝學,是文學學科中要求更多批判勇氣、觀念創新的一門學問,但這樣的批判、創新更需要建立在對既有文藝現象的客觀把握、對學理常識的持之以恒的堅持,更需要對基本的學術規范的遵循。惠生君的《文藝學批評實踐》著意討論的也正是這樣的學術功夫的修習之法。在該書第二章“文藝理論的批評”欄目下,著者特別提示,“‘科學性’是文藝理論學科建設的靈魂。我們既不能墨守成規,但又無法‘在一天之內把羅馬建成’。在批判既有文藝理論成果時,應該遵循科學規律,重實證、講邏輯”。說法樸實,是問學者的常談,卻也是行家里手的“誅心”之論,更是文藝學界能否獲得長進的第一行誡。
文藝學批評,是一種專業的批評,而一種專業的批評,需要兩項基本的條件,一是對該專業的基本概念系統及其運行機能的熟稔,還有一項是對其學術前沿的敏感。而后一項是批評銳利程度的指標所在,往往也是學術新軍用力過猛之處,甚至于虛張聲勢、故作高深,罔顧基本概念、學理也在所不惜。如果讀者認真瀏覽過惠生君的《文藝學批評實踐》一書,不會不注意到,文藝學專業人士口中念念有詞的現代哲學經典,諸如尼采、海德格爾、薩特、福柯的巨制名篇,甚至康德、黑格爾的美學專書,不論是在這部著作具體章節的引文中,還是在書后所附的“參考書目”中,都付之闕如。即使那些做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在有關、多少有關、甚至毫無關系的討論中,都會拿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及其著作來為自己的說法壯膽,來裝點自己專業的前沿景觀和理據深度,而這本相關、相近于現代哲學的文藝學專書,卻干脆悉數省卻了諸如此類的“前沿”、“深度”。這一異乎常例的情況,該會讓人吃驚不小。細細想來,即使僅僅這一點,這本專書的出版就值得認真推薦給關心文學問題的讀者,因為這本書不論是就提出問題的具體性,還是就討論問題的專業性,引述文獻的豐贍性,都顯出著者思考的深入、說理的嚴謹細密。但著者始終保持著文章可讀性的純度,決不故弄玄虛,少有言不及義的癡話、不知所云的新詞出現在字里行間。不妨說得遠些,一定意義上,這樣的論文、著述方式,連接上了民國學者常有的樸茂學風:就事論事、問題為上,而游離出名人先行、哲學指導的現行研究、著述模式的潮流。
不用新學名詞壯膽、不以新軍傲氣示人,這是因為著者有自己的常道打底,這個常道說來尋常,也就是讀書作文者常常念叨的“獨立態度”,不過,我還是更愿意用“中立立場”這一術語來表達之。獨立,聽起來多少有些故作姿態的味道在,雖然現代漢語更常用的是獨立云云。中立,就是不依左右、不靠先后,更不自以為是,而是讓自己置身事中,對諸多因素細細打量之后,擇其相對公正的地方,把自己用功找出的道理表而出之,真正促使當事諸方明曉事有常理、世存中道的不磨明光。這一點在有關汪、王爭執事件的批評方面有驚人表現(分別見該書頁 302、頁 329)。
曾經或者現在依然流行的名人、名刊、名著,分別在惠生君的《文藝學批評實踐》著作里受到點名批評。這與其說是研究者的一種膽氣,不如說是一種讀書人的平常心更為恰切。批評的對象是否名著、名刊、名人,都不應該是批評考量所在,批評僅僅在于求真、認理,非關其他。行文至此,眼前又浮現出當年在江城桂子山求學時的一片場景。仲秋某時,穆如清風,三號樓頭,一位講魏晉文學的老先生,把細膩的膩的“肉”字旁,誤寫成了“糸”字旁,與我們一起聽課的長者石聲淮老師,即時支著拐杖走向臺前,去掉“糸”,換上“肉”。全堂無聲,持續了老長一陣時間都沒有一點動靜,直到石老師的拐杖觸動地板的聲音消失在堂外走廊盡頭。師長的如此一字之訂,也該有求真認理的奧義在焉。畢竟,此時的石老師,已經不需要制造哪怕是些微的響聲,再來為年邁的自己添寫榮名了。也許當日惠生君有幸在座?
說的好像都是點贊的話,其實求全之責也不妨說一個,就是希望該書將來再版時,編輯體例上是否可以稍作調整。現在“參考書目”的六類分別,應該是照應于“目錄”的六章所設,但眼下兩者各自的六個標題卻是自行其是,“目錄”的六個標題依次是:文藝批評的批評,文藝理論的批評,文藝史的批評,文藝學課題、標準和期刊的批評,文藝學學術事件的批評,高校文藝學的批評;而“參考書目”的六個標題依次是:文藝批評,文藝史,文藝理論和美學,哲學和文化,科學與道德規范,高等教育與科研。這恐怕不是“參考書目”原來所擬設六個標題的目的吧。但愿這只是我的個人偏向:每一本著作后面所附的參考書目,越是具體地指向正文的每一章節,也就越是增加讀者檢索文獻時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