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燕明
(深圳大學法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跨境民商事往來不斷深化,跨境婚姻家庭現象日漸普遍,家庭財產也不斷呈現出涉外化的特點。與此同時,現代社會家庭財產中股權等投資性財產比例顯著上升,當前家庭財產糾紛案件多聚焦于股權引發的爭議。在此背景下,司法審判實踐出現涉外婚姻家庭案件涉及股權轉讓、股權繼承等糾紛,因案件牽涉多元法律關系而尤為復雜,是一個民商事法律交叉并存的綜合性糾紛。我國國際私法學界甚少研究家事與商事交叉領域的法律適用,該問題一直較少得到關注。通觀我國現行相關立法與實踐,立法者未對涉外家事涉股權糾紛案件的法律適用進行規制,裁判者也未對此類案件的定性和法律適用形成統一共識。如今涉外民商事案件日益增多,糾紛類型日趨多元,梳理與探討涉外家事與商事交叉領域的國際私法問題,剖析涉外家事案件投資性財產爭議的定性和法律適用要旨,為統一裁判標準提供理論支撐已刻不容緩。
法院在審理涉外案件時,依據一定的法律觀點或法律概念,將有關事實的性質做出定性或分類,使其歸入特定的法律范疇,從而確定應援引的沖突規范。對于相同的法律關系類型,法院根據識別依據應有相同的識別認定,但是近幾年來涉外婚姻家庭案件中圍繞股權引發的爭議,不同法院在定性和適用法律的處理上存在不少差異做法。
1.定性為涉外侵權糾紛,援引涉外侵權沖突規范。根據我國《婚姻法》規定,夫妻雙方對夫妻共同財產享有平等的處理權。夫妻一方非因日常生活需要未經另一方同意處分共同財產,該處分行為可能被認定為侵害夫妻共同財產的侵權行為。如常春華與傅強、殷美英確認合同無效糾紛案①參見常春華與傅強、殷美英確認合同無效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6)魯民終2343號。,該案涉及股東配偶一方在離婚訴訟期間將其持有的全部股權轉讓給其母親的行為效力爭議。法院認為系侵犯夫妻共同財產權引發的爭議,在法律適用上,關于夫妻財產關系,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第24條規定適用我國內地法律;并依據《法律適用法》第44條“侵權責任,當事人有共同經常居所地的,適用共同經常居所地法律”,適用我國內地法律解決案件中的侵權問題。雖然股權作為民事權利屬于我國《侵權責任法》規范的民事侵權范疇,但相較于其他權利,股權是包含人身權和財產權內容的特殊權利,有特殊專門的法律諸如公司法等予以規范。根據我國《公司法》相關規定,股東有權對外轉讓其持有的股權,需符合公司法及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限制的要求,但未規定須經其配偶的同意,因此股東配偶單方轉讓股權的行為是否當然構成侵權有待商榷。
2.定性為涉外股權轉讓或涉外合同糾紛,適用意思自治原則。股東配偶在對外轉讓作為夫妻財產的股權時,因同時涉及公司其他股東的利益,其股權轉讓行為還需受公司法的調整,部分法院對于此類糾紛應定性為夫妻財產關系或是股權轉讓關系不乏疑惑。如在劉×婚姻家庭糾紛案中①參見劉×婚姻家庭糾紛審判監督民事判決書,(2015)一中民再終字1781號。,二審法院認為案件爭議屬“婚姻家庭糾紛”,依據“夫妻財產關系,當事人沒有選擇的,適用共同經常居所地法律”,適用了中國《婚姻法》,據此認為未經配偶同意處分共同所有的股權屬無權處分,配偶拒絕追認,因此該股權轉讓行為無效。再審法院則將案由更改為“股權轉讓糾紛”,在法律適用層面未援引具體沖突規范,而是稱“因本案當事人在訴訟中未選擇適用外國法律,并同意適用中國法律,故本案的準據法應為中國法律”,實質賦予當事人意思自治的權利,最后依據我國《公司法》及《合同法》認定股權轉讓行為有效。暫且不論案由是否能作為涉外案件的定性結果,同一法院對同一案件事實的性質有著不同的認識,不僅可能導致適用不同的沖突規范,還可能出現同一案件有著截然不同的實體認定結果。
司法實務中,因股權轉讓雙方一般簽署書面合同以明確雙方權利義務,不少涉外股權轉讓糾紛定性為涉外合同糾紛而適用意思自治原則。若案件發生在《法律適用法》施行以前,則應援引我國《民法通則》第145條規定,且在當事人未對案件法律適用做出選擇時適用最密切聯系原則。如鐘克勤與馬愛國、百星發展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②參見鐘克勤與馬愛國、百星發展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2011)成民初字第45號。,原告以其配偶對外轉讓股權的行為轉移了夫妻共同財產,損害其合法權益為由提起訴訟。法院認為涉案股權轉讓糾紛為合同糾紛,“由于雙方當事人未對本案法律適用作出一致選擇,故根據《民法通則》第145條第2款規定,涉外合同的當事人沒有選擇的,適用與合同有最密切聯系的國家的法律。合同履行地屬于合同最密切聯系地,訴爭股權轉讓合同履行地在大陸地區,所以本案應當適用大陸地區法律。”雖然股權轉讓一般會形成書面協議,但是股權轉讓同時需經其他股東放棄優先購買權,定性為合同糾紛不能體現股權轉讓的特殊性,忽視了股權的人身關系變動,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
3.未有定性過程,直接適用中國法為準據法。在我國涉外婚姻家庭股權糾紛的司法實踐中,案件未經定性,也未援引沖突規范而直接適用中國法。以羅某與徐國祥等股權轉讓糾紛案③參見羅某與徐國祥,毛其偉股權轉讓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2015)深前法涉外初字第286號。為例,原告認為被告未經其同意對外轉讓作為夫妻財產的股權,損害了其財產共有權。在該案中,法院沒有作出涉外案件的判定,而是直接依據中國《合同法》和《公司法》認定涉案股權轉讓行為有效。與之類似的案件還有吳某與姜某離婚后財產糾紛案、別洛烏索瓦×與別洛烏索夫×離婚糾紛案④參見吳某與姜某離婚后財產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2013)平民一重字第10號;別洛烏索瓦×與別洛烏索夫×離婚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5)三中民終字第00188號。。這些案件的法院均未對訴爭事實進行定性,在審理意見中也未經沖突規范的指引而直接選擇中國法為準據法解決糾紛。
1.定性為財產繼承關系,援引涉外繼承沖突規范。股權中的財產權利具有財產屬性,使其能夠成為繼承的客體。在司法實踐中,一般將股權視同其他傳統意義上的財產,涉外股權繼承糾紛歸入繼承法律關系,適用涉外繼承沖突規范。如文繼光與文繼壽繼承糾紛案①參見文繼光與文繼壽繼承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6)粵03民終15574號。,原告訴請繼承被繼承人的股權,法院認為案件屬涉外法定繼承糾紛,根據《法律適用法》第31條規定,適應被繼承人死亡時經常居住地法即大陸法律;在實體問題的分析上,首先依據中國大陸《公司法》認定被繼承人不是公司登記的股東,原告無權直接繼承股權。在該案中,公司股權是否屬于被繼承人的遺產范圍,即被繼承人是否直接享有公司股權的問題,是一個相對獨立的、且需先行判斷的法律關系,但是法院并沒有在法律適用上分開處理,而是統一適用涉外繼承沖突規范,并且在實體問題的處理中除了適用繼承法外,還對部分爭議問題同時適用了公司法,這種忽略選法用法邏輯的做法非涉外案件審理過程的應有之義。
2.分別認定為繼承法律關系與股東權利義務關系。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司法解釋(一)》)第 13條“案件涉及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涉外民事關系時,人民法院應當分別確定應當適用的法律”之規定,當同一案件出現多重法律關系,法院應當依照各自法律關系分別定性并適用相應的沖突規范以確定準據法。郭宗閔、李恕珍與青島昌隆文具有限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②參見郭宗閔、李恕珍與青島昌隆文具有限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6)魯民終2270號。即是一例,該案是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股權繼承糾紛,其中涉及股權是否屬夫妻財產且應依何地法律分配等問題。法院在法律適用環節上,就法定繼承關系,根據《法律適用法》第31條規定,適用被繼承人死亡時經常居所地法律,因為被繼承人死亡前長期工作生活于青島,且涉及的遺產為其在大陸地區公司持有的股權,故確定以中國大陸法律為準據法;關于公司股東權利義務問題,則根據《法律適用法》第14條規定,“對本案中關于股東資格問題的認定與繼承適用中國大陸地區法律”。明確指出了股東資格的繼承問題屬“股東權利義務”,適用法人準據法。在實體問題剖析的環節上,法院將股權繼承糾紛一分為二,依據《公司法》分析股東資格是否可以繼承,依據《婚姻法》和《繼承法》解決繼承份額如何確定的問題。可以看出,法院對股權繼承糾紛分別識別為繼承關系與股東權利義務關系,并且在法律適用與實體問題解決上,區分股權份額的繼承與股東資格的繼承,分別適用了繼承準據法和法人準據法。這種對案件事實進行“二元分解”的做法不僅兼顧了股權的雙重屬性,同時也符合繼承沖突規范與法人沖突規范的不同調整對象。
對于涉外家事領域中圍繞股權等投資性財產引發的爭議,各級法院裁判尚未形成統一的審判標準。源于股權作為家庭財產組成部分帶有親屬身份屬性,同時股權作為股東對公司享有的綜合性權利,體現了其與公司之間的商事法律關系;加之,當前法人沖突規范與識別規定的模糊不清,實體法上有關夫妻共有股權規定尚缺完善,這些因素均給涉外家事投資性爭議的法律適用帶來了識別和選法的困惑。
從股權的權利內容來看,股權是集財產性權利和非財產性權利為一體的“權利束”,具有財產性和人身性兩重屬性,導致股權糾紛的產生同時涉及財產權利與人身權利兩方面,除了導致財產價值所有權歸屬發生變化外,還會對公司股東資格的享有產生影響。在涉外婚姻家庭涉及股權爭議的案件中,股權的財產價值為股權成為家庭財產處分和繼承的客體提供了依據,股權負載的人身權利又使得股權轉讓和繼承超出一般財產分配范圍而涉及公司法律關系,使得糾紛實際上存在著兩種關聯又相對獨立的法律關系,一為婚姻法上的夫妻財產共有關系或繼承法上的財產繼承關系,為股權的財產關系;二為公司法上的股權變動關系,體現在股東配偶一方與公司及其股東之間的法律關系,為股權的人身關系。兩類法律關系同時存在于同一糾紛中,相互依存又相互獨立。一方面,財產關系受制于人身關系。雖然以夫妻財產出資取得股權中的財產收益屬于夫妻共有財產,但股權的人身權利需按照公司法規定由具有股東資格的一方來行使。退一步說,即便夫妻雙方對股權轉讓事宜達成一致意見,或者被繼承人對股權繼承訂立了遺囑,任一方股權的取得仍須受到公司法和公司章程關于股權轉讓規定的約束。另一方面,財產關系與人身關系具有相對獨立性,各自依據相關規范調整,兩者互不觸及、也不相互消滅或抵銷。有關夫妻財產關系或繼承關系等內部法律關系應依據婚姻或繼承法律規范加以認定,人身關系之股權變動效力或股東資格取得等問題歸公司法規范調整。可見,股權兼具財產性和人身性特征,使得涉外股權糾紛既不能簡單地納入法人沖突規范的調整范圍,也不能完全將其歸入婚姻家庭財產關系適用法律,增加了定性和法律適用的難度。
沖突規范的核心價值是沖突正義,追求法律選擇的穩定性和確定性,要求涉外案件須經沖突規范指引尋找準據法,以達公平公正的裁判結果。若涉外民商事關系缺乏明確的沖突規范立法,可能因為沒有可供援引的沖突規范而導致選法不一或說理不充分的問題。
《法律適用法》第14條是調整有關法人事項的沖突規范,其規定“法人及其分支機構的民事權利能力、民事行為能力、組織機構、股東權利義務等事項,適用登記地法律。”該立法同時規定“等事項”,開放式的立法使得法人屬人法同時能夠適用于與列舉事項同一性質的法人糾紛。但從前述司法實踐來看,有關股權轉讓、股權繼承等股權糾紛并未被認定為法人事項,不受法人沖突規范所調整。然而,股權是股東基于股東資格享有的、從法人獲經濟利益并參與法人管理的權利,是股東對法人擁有的各項權利的集合。股權中的人身關系與法人組織及經營運作密不可分,應為法人準據法的調整事項。但是,第14條立法未在列舉事項中明確股權的人身權內容適用法人屬人法,也未加限定該規定中“等事項”的法律性質,未能給予法官審理涉外股權糾紛提供準確的裁判指引,導致當前涉外家事股權糾紛案件出現了多種定性結果。尤其是實踐中出現不少依據《法律適用法》第41條合同沖突規范解決涉外股權轉讓糾紛的法律適用,允許雙方當事人協議選擇法律,若未有選擇則適用最密切聯系原則。雖然涉外合同沖突規范立法遵循合同實體法的契約自由原則,強調當事人的意思自治與法律適用的靈活性,符合公司法上的股權自由轉讓原則。但是公司法要求在遵循資本自由流動的同時,也要確保股東間的依賴與穩定,據此也規定了股權轉讓需受到優先購買權的程序性限制以維持各方主體的利益平衡,因此涉外股權轉讓糾紛完全適用合同沖突規范并未能體現公司法律規范對股權人身關系變動的要求,有必要在立法上明確法人沖突規范對股權人身關系的支配地位。
正確的識別是涉外民商事審判沖突規范準確適用的前提。《法律適用法》第8條規定“涉外民事關系的定性,適用法院地法律”,對涉外民商事案件的定性做出了具體規定。但是,該條規定僅明確定性采用法院地法為依據,對于定性的主體、定性的結果等問題均未涉及,未能體現涉外民事法律適用過程中定性的特殊性,容易導致法院難以把握涉外民商事案件的定性過程。當前不少法院對于沖突規范及其法律適用的認識仍囿于國內實體法的思維,對于定性的理解限于將涉案事實直接歸入特定的法律關系中,即將案件的案由直接確定為定性結果,然而涉外民商事案件的定性應是一個動態的法律詮釋過程,不僅需將案件事實與實體規則事實構成進行比較,同時還涉及沖突規范以及連接點的解釋[1],應是一種法律事實與沖突規范及其所指向的實體規則之間相互詮釋的過程。然而,目前涉外婚姻家庭涉股權糾紛的審理,機械地依據法院地法將案件事實涵攝入沖突規范所規定的法律關系中,單純地根據原告的訴訟請求或雙方爭議的事實性質確定援引哪一沖突規范,實質上與國內案件的定性過程別無二致。現代國際私法追求沖突法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平衡,涉外案件的審判應顧及案件中的各方利益及價值。對于涉外婚姻家庭涉及股權糾紛的案件,不僅需關注親屬之間的身份利益、情感利益和財產權益等,維護婚姻家庭穩定,同時也需兼顧股權交易雙方的信賴利益與公司其他股東的利益。
此外,法院審理涉外婚姻家庭股權糾紛案件的一個重要環節是依據法院地法即我國法律進行識別。由于我國現行實體法關于夫妻共有股權規定并不完善,理論界與實務界對于民法與商法關系界分尚存分歧,給此類糾紛的定性帶來了困擾。詳言之,有關夫妻共有的對象是股權本身還是股權所代表的財產價值、離婚時股權如何進行分割等問題,我國現行婚姻法沒有做出明文規定,公司法也僅有股權轉讓的一般規定,沒有專門針對夫妻財產中股權的歸屬和分割的特殊規定。目前為止,僅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5條規定法院可以根據數量按比例分配夫妻雙方共同財產中的股份,以及第16條①《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6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涉及分割夫妻共同財產中以一方名義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額,另一方不是該公司股東的,按以下情形分別處理:(一)夫妻雙方協商一致將出資額部分或者全部轉讓給該股東的配偶,過半數股東同意、其他股東明確表示放棄優先購買權的,該股東的配偶可以成為該公司股東;(二)夫妻雙方就出資額轉讓份額和轉讓價格等事項協商一致后,過半數股東不同意轉讓,但愿意以同等價格購買該出資額的,人民法院可以對轉讓出資所得財產進行分割。過半數股東不同意轉讓,也不愿意以同等價格購買該出資額的,視為其同意轉讓,該股東的配偶可以成為該公司股東。用于證明前款規定的過半數股東同意的證據,可以是股東會決議,也可以是當事人通過其他合法途徑取得的股東的書面聲明材料。”對離婚時夫妻一方持有公司股權之分割作出了規定,但是該條完全是在公司法的規則框架內進行規定,沒有產生任何突破公司法現行規則的新規則,并且僅就離婚時夫妻雙方就股權轉讓達成一致意見這一種情況而設立。[2]該條規定仍舊沒有明確夫妻共有股權的內容為何,加之股權的法律性質本身就存在諸多的討論,導致理論界與實務界對夫妻共有股權的法律性質、未經一方同意轉讓夫妻共有股權的效力等問題產生不同的認識。那么,依據前述實體法規范對涉外婚姻家庭涉股權糾紛案件進行識別,因尚無統一明確的識別標準,產生司法實踐中應為婚姻家庭關系還是公司法律關系的識別困惑。
模糊或概括式的立法容易導致涉外案件的審理出現定性和適用法律認定的盲點與疑點。在日趨突顯的涉外婚姻家庭涉股權糾紛認定的司法實踐中,立法者和裁判者亟需形成統一的裁判標準與路徑共識。
從立法內容來看,我國婚姻家庭法調整的對象應當僅限于股權所代表的財產價值,不包括股權中的人身權內容。我國《婚姻法》第17條和《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1條第(一)項規定②《婚姻法》第17條規定:“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生產、經營的收益,歸夫妻共同所有。”《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1條第(一)項規定:“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一方以個人財產投資取得的收益屬于婚姻法第17條規定的其他應當歸共同所有的財產。”投資收益屬于夫妻共有財產,未規定夫妻另一方可分享收益的權利基礎或身份。同時《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6條規定離婚時夫妻雙方分割的是“出資額”,并非股權,實際為該出資額對應股權所代表的財產價值。并且其規定非股東配偶轉變為公司股東應當經其他股東的同意,實質上是與公司法對股權外部轉讓的規定相一致。[3]另外,從公司法規范角度出發,根據《公司法》第4條③《公司法》第4條規定:“公司股東依法享有資產收益、參與重大決策和選擇管理者等權利。”規定,股權的內容可以劃分為股東資產收益權和參與公司經營管理權兩大權利,前者包括利潤分配請求權、剩余財產分配請求權、新股認購優先權等帶有財產屬性的權利,后者主要表現為決定公司事項和選擇管理者的表決權與提案權等權利,體現股權的人身屬性。對于股東因資產收益權的實現所獲得的收益,屬于夫妻共同共有,但就公司事務參與權而言,是股東依據其主體資格而享有的人身權利,其行使不屬于財產問題,不屬于婚姻法夫妻財產制所調整的對象。因為公司股權變動可能涉及公司內部人事構成以及更加廣泛的層面,在離婚進行財產分割時,對于公司事務參與權或者說股權能否整體分割,還需滿足公司法有關股權變動的規定,不能當然地依據婚姻家庭法規范認為雙方有權平均分配股權。因此,作為夫妻共有財產的只能是股權所帶來的收益和代表的財產價值,不包括股權的人身性內容。對此,應在立法上明確夫妻共有的股權應當僅指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所獲股權中的財產權內容,即夫妻雙方僅能對因股權所得的財產收益依法或按約享有共有權利,對于股權中的決策和管理等其他人身權利只能由股東配偶一方支配。
在涉外民商事案件審理中,案件依據法院地法定性并確定應援引的沖突規范。在完善我國婚姻家庭實體法律規范的前提下,也應當明確界定婚姻家庭沖突規范與法人沖突規范的調整范疇。
我國法院審理涉外婚姻家庭涉股權糾紛案件,根據前述我國《婚姻法》規定,對于夫妻共有股權中的財產性收益,如股權分紅、股權折價款是否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的問題,實質是確認夫妻雙方在婚前和婚后所得財產的歸屬狀況,應為夫妻財產關系糾紛,其法律適用應受《法律適用法》第24條調整。該沖突規范中的夫妻財產關系是指合法婚姻關系的夫妻雙方對于家庭財產的權利義務關系,包括夫妻財產所有權和處分權、夫妻債務清償責任。[4]雖然股權在夫妻財產中僅體現其財產屬性,但因其依附于夫妻這個所有權主體,帶有明顯的家庭身份特點,映射著夫妻之間的人身關系,將其納入婚姻家庭關系沖突規范的調整范圍也符合其親屬身份的特點。此外,繼承法是關于調整因自然人死亡而產生的財產繼承關系,合法繼承人享有繼承權的標的是死亡家庭成員遺留的財產,且該財產不具有人身專屬性和依附性。對于被繼承人持有的股權,當發生財產繼承時,可以作為繼承財產的只能是股權所代表的財產權益,股東資格實質是一種身份,不能依照繼承法規定當然發生繼承。換言之,繼承人是通過公司法或公司章程而非繼承獲得股東資格。①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公司訴訟案件若干問題的處理意見(三)》(滬高法民二[2003]15號)。因此,被繼承人持有的股權中財產價值屬于繼承法調整的財產范疇。在涉外繼承案件中,依據我國繼承實體法律規范,涉外繼承沖突規范調整股權所體現的財產價值利益是否屬于繼承財產、繼承份額如何分配等財產問題的法律適用。
公司股東內部存在一種特殊的信任關系,尤其是有限責任公司,要求股權的持有需具備一定的專屬性和主體的限定性,即以顯明方式向公司認繳出資且登記于股東名冊等公示材料上的股東才可享有股權,這是股權人身性的體現。前文述及,股權之人身權主要通過行使公司管理者的選擇權和重大事項的表決權來實現,與公司的內部治理密切相關,應由公司法來調整。在發生股權轉讓、繼承糾紛時,不僅涉及股權的財產性價值轉移,同時也包括公司事務參與權等人身權的附隨變動,對于后者引發的爭議屬于公司法律關系糾紛。故涉外婚姻家事案件涉股權糾紛中,有關股權之人身權內容如表決權的行使、股東資格取得等問題,應由《法律適用法》第14條涉外法人沖突規范來支配。然而,目前《法律適用法》第14條采用“等事項”的兜底式立法而未加限定,也未明確股權糾紛適用法人屬人法。但從立法原意來看,該規范主要用于解決與法人組織結構相關的糾紛,從其立法列明的事項體現該條旨在調整涉外法人的內部事項糾紛。[5]因此,為準確援引沖突規范解決涉外股權糾紛,應明確第14條規范中“等事項”的性質為法人內部事項,即限定第14條僅調整與法人內部組織管理相關的法律關系,如法人的地位、法人成員之間的權利義務、內部機構的設置和權限等,并在列舉事項上增加“股權中的人身權關系”,使得有關股權糾紛中的股東資格問題納入法人屬人法的調整范圍。
涉外婚姻家庭與涉外股權爭議多相伴發生,實踐中或識別為涉外夫妻財產或繼承財產關系,或識別為涉外合同關系。然而,涉外家事案件中圍繞股權產生的糾紛,系由多個不同的次法律關系組成案件的主法律關系,因其具有的復雜多元性使得此類案件無法以一個單一的準據法適用加以概括,以同時兼顧家庭財產與公司股權的特殊屬性。
考慮到涉外民商事案件可能同時存在多個法律關系,《司法解釋(一)》第13條規定應對不同法律關系分別確定應當適用的法律,實際上確立了涉外案件分割識別的方法。分割識別方法具體指識別同一涉外案件中的不同爭議點適用不同的法律,或者對涉外案件中的不同法律關系進行識別后適用不同法律。但是第13條立法對于應依照何種標準進行識別分割、分割到什么程度才是適當的,以及當事人是否可以主動主張分割識別等問題,均未明確規定。然而,分割識別方法對于審理案件類型、涉案事實日益復雜化的涉外民商事案件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若法官僅依照立法預設的連接因素選法、用法,很難正確地反映一些復雜的涉外關系事實。將不同法律關系捆綁一起并試圖以一個實體法解決案件所涉不同爭訴問題,不僅使問題難以得到簡化解決,反而會造成法律適用不合理、適用結果的不公正的現象。而分割識別方法強調法律適用的靈活性和注重實體公正的價值取向,能夠使得準據法的選擇更符合日趨復雜的法律關系的各種情形,使案件得到更公正、更合理的解決。[6]通過將一個案件中多個爭訟問題暫時分割開來,分別單獨分析定性,適用不同沖突規范指引確定不同的準據法,有助于彌補傳統理論硬性法則的不足,同時也能夠使得涉外案件中的每項爭點尋得與其有密切聯系的準據法,獲得正義的裁判結果。作為一種靈活的處理案件的手段,分割識別方法要求法官發揮一定的主動性與自由裁量權,使得該方法容易淪為法官達成自己所欲得出判決結果的工具。[7]為了彌補分割方法在適用中的不穩定性,除了完善分割識別的立法規定外,還可以通過案例指導或者規則指引的方式對分割識別的適用作出必要的引導,具體至涉外家事領域涉股權糾紛案件,依據前述實體法規范與理論,明確家事法上的財產關系與公司法上的人身關系的相對獨立性,分割股權爭議為家庭財產關系與股東人身權關系,并依據家事沖突規范調整股權中財產關系、商事沖突規范調整股權中人身關系,分別援引相應的沖突規范確定準據法,從識別角度解決復雜的涉外家事股權爭議案件在實踐中的司法亂象,使法律適用結果較之整體適用法律更能體現股權關系的整體特征,達成糾紛實現公平正義解決的目標。
涉外婚姻家庭案件中的股權糾紛是一個融合家庭法與商事法的復雜集合體,存在著涉外婚姻家庭關系與公司法律關系的交叉并存,當前涉外立法沒有可以貫穿整個糾紛的沖突規范,司法實踐也沒有形成成熟的典型案例與司法觀點。隨著“一帶一路”戰略帶來的婚姻家庭關系與公司股權關系的涉外化,有必要公正合理地解決涉外家事領域中的投資性財產糾紛,以維護社會和諧與穩定,塑造良好國際投資環境。對此,兼顧股權的雙重屬性,完善夫妻共有股權的實體法規定,厘清家事沖突規范與商事沖突規范的不同調整對象,在識別階段上運用分割方法區分不同法律關系,化解涉外婚姻繼承糾紛與股權糾紛的交錯困惑,統一裁判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