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大地，耳聰目明

歐陽克儉

題記：

置身于山川大地的母腹中，我們的靈魂只配匍匐躬行。

關于山川的文章，已經寫過不少了。可是，每當想起再寫點什么的時候卻還是難以繞開這個命題。并非偶然，或許這正是每個懷有土地情節特別是遺傳基因里潛藏著鄉村記憶密碼的書寫者的宿命。這并非偶然。

其實，“這個世界不存在偶然。”乃是宿命的必然。然而，研究物質世界的人們卻一直不相信。可是，研究意識和精神世界的人們卻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這就兩難了。不過，我還是執拗地依心而行。因為我相信，不僅人是有靈魂的，而且山川大地也是有靈魂的，并且其靈魂比人類還要雄大通靈和神秘玄妙得多。山川大地因為有了靈魂，相對自詡靈長類的人類來說，更是耳聰目明，須臾不可褻瀆和開罪。

人類是否真的有靈魂？關于這個問題，千百年來，人們似乎一直都在爭論不休。好在科技發展到今天，科學家們已經由看得見的物質研究到了看不見的原子、質子、夸克乃至中微子。而且，現在科學家們還進一步地發現了比中微子更為細微的物質——超弦。科學家們斷言：人類的靈魂就是超弦。這就是說，科學家最終證實了人類靈魂的真實存在。

由此可以確認，山川大地也定然是具有靈魂的了。人，來于自然，穿越混沌安靜的子宮母腹，趟過芳草豐沛的河溪草地，走過寂寥沉寂的大漠戈壁，跨越巍峨雄峙的山岳峰巒，飛越煙波浩渺的江澤湖泊；落腳一個陌生而熟悉的村莊，愛上一個乖巧心儀的姑娘，養育一群生龍活虎的兒女借以繁衍承襲子嗣；墾辟出一爿爿、一片片、一壩壩阡陌田園，稼穡出一壟壟、一畦畦、一坡坡借以壯大身子的五谷雜糧；濯一足一身的飛云流泉，裝一耳一目的鳥語花香，披一生一世的風霜雨雪，最后復歸于山川大地，把一切歸還給自然……這短暫而漫長的人生旅途啊，誰都企圖有所改變，而又無能改變。換言之，生命肉體的孕育、誕生成長、衰老死亡，這個趨勢和過程，是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的。作為人，無法獲得永生。相對生命的肉體而言，只有生命的“靈魂”才可以獲得永恒。

地球日行八萬里，銀河剎那兆億年。日月星辰、花卉草木、飛禽走獸、分子粒子中微子、電波光波電磁波，江河奔涌翻滾、血液流淌、心臟跳動、毛發生長、腸胃蠕動，思緒飛揚、心馳神往，白晝黑夜，萬事萬物規律運行，相互和諧共生共存、同消同長……最初的原動力從何發出，又由誰推助？

《黃帝陰符經》云：“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冥冥中在操縱這一切的那只大手在哪里？我想，那定然就是我們所謂的山川大地和宇宙世界的“靈魂”了。

這絕非偶然。“這個世界不存在偶然。”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仲夏之日，地處西南一隅的名勝梵凈山似乎仍舊還貪戀在春花葳蕤的早春中蹣跚流連。

與梵凈山相逢相知亦并非偶然。其時的梵凈山還沒有作為旅游景點來開發，人為改造自然的痕跡尚屬罕見，更是還沒有架設登山的索道機車。大山風生水起，生生不息的風聲、水聲、鳴禽聲、獸嘯聲，穿過山林樹梢掀動著此起彼伏的濤聲，嘩啦啦嘩啦啦，呼啦啦一呼啦啦，有時微如溫春的井泉汩汩涌動，翕張有度；有時又宏若大海洶涌的潮瀾，彼消此漲，充盈著心脾耳鼓。我知道，這是梵凈山在自由呼吸吐納，無羈無絆、寬廣無邊，蘊含一切、包容一切。

了解并確聞了大山的呼吸和脈動，從而讓我確信了自我自在的真切存在，超越階級敵友的傾軋，無須顧及思想學說的紛爭，靈魂早已超脫了凡胎軀殼的沉重肉身、小我思想躁動的渺小而融入了山川大地的偉大靈魂里，過濾著個體對所生存依賴的山川大地、家園、森林、空氣，對一個國家生態安全狀況與物質文明衡量尺度的思索極其考量中。

七八間寺廟索寞巔頂，三五爿茅店搭棚半山。其時，我等一行十余人，夜宿山麓，翌日晨明登山，至暮而歸，至頂者不及半，余皆中道力乏而返。道有石蹬，計7867級，援脊而上，索徑如腸，至峭至險。山頭漸次寬緩，然臺地上忽又高矗二峰，左日金頂，一山突兀，凌空直上，垂直高度逾百米，天階盤桓，尤為陡峻奇絕，上有佛寺，煙嵐繚繞，忽隱忽現，怪譎異常，至者罕；右日鳳凰閣，嵯峨雄麗，海拔2567米，此乃黔中高山者也，于云霧中偶露崢嶸，距之高遠，未及至。

其時年盛狷狂，雖然命途乖蹇，存志不遇，懷才難施，心間塊壘郁積難以釋懷。身近名山大川，競全然不知親近和感恩其豐厚的饋贈，而過分計較和怨懟俗世的奸宄和不良。而一旦細睹了眼前的梵凈山，其周遭所呈現和蘊藏的豈止萬千氣象？每一道陽光、每一片云彩、每一架飛瀑、每一眼井泉、每一粒山石，乃至每一株樹木、每一片葉子、每一枝花朵、每一聲鳥鳴、每一只螻蟻……它們的外形和內在乃至命運結果決然不會呈現出兩兩全然相同的模樣！不僅性狀有別，而且天賦各異，并且歸屬不同，但無不相生相安，天地自我，天生自在。

自然山川千萬里，不謀人類一杯羹。由物及人，即或是雙胞胎孿生姊妹兄弟，又何嘗不是稟賦各異、性情乃至命運迥然呢？官宦朋黨，成王敗寇，才為我用，何稱良俗？高山至險，大景至僻，大美而孤，不期聵明。

山登絕頂，云間獨步，聞山川天籟，享大地和聲，足以洗濯我心中的喧胚繁囂之塊磊，保持樂觀超然的心境。不必思索未來對熙攘俗世寄予的期許，也不必存盼現世能有超越自然力量的出現，自然也無需考慮心靈的遙想轉向現實關照的奢談。唯求對自己的身心有一個融入大自然的清朗與明凈，而絕非厭倦世俗喧囂紛擾轉瞬間的小憩。

早年亦曾偕妻登臨過“四大名山”的南岳衡山；也曾跋涉過黔贛水系分水嶺的雷電之所雷公山等一些名山大川。那震撼人心的綿延橫亙，那八方雄視的巍峨雄大，那萬物養成的蓬勃生機……

如今數十年過去，一切尚還歷歷在目，銘刻于心，如同昨日。

日月逡巡，晝夜更替；春秋運轉，朝升暮落；高岸深谷，陰陽別致；平川沃野，繁索有序……這皆是靈魂生生不息、神明綿亙無絕的川流啊！

我生命中的大地山川啊，誰能懷疑，那定然不是有一個

高明的畫家圣手在精心地描繪著你這葳蕤盎然而又紛繁有序、景象萬千而又條分縷析的山川長卷么？endprint

是誰在你家門廳高堂運籌帷幄，又是誰在你家后庭花園蒔蔬弄草，才有了你這亙古不變的博大胸懷和井然有序的不二法門？

以山川大地論人，我等人類實在過于渺小猥瑣，太過斤斤計較盈虧一時之得失，太過在乎榮辱一時之尊卑！

由此，面對山川大地，我遵循執意于“身體的行走”和“心靈的融入”。

我感恩山川大地給予我哺育身體的糧食和井泉，感恩宇宙天空給予我滋潤生命的陽光和空氣，感恩自然四季節給予我靈動生命的雨雪風霜，感恩土地森林給予我溫暖身子的房屋和柴垛。

我喜歡閱讀山川大地的靈魂，山川大地也愿意對我敞開心靈的門扉，毫無設防，不耍半點心機，對等平等交流。

如此的行走、閱讀、融入，既是對個體身心的磨礪和考驗，也是對個體精神狀態的修整和提升，更是對個體胸襟和靈魂的淬火涅槃。

繼續前行，何時，一岸山川在前，日月俯仰，朝暮升沉、萬千氣象，大自然獨具的謙卑與和諧，沿途的風景，寄身其間，鑄就我仰望的姿態，從而升華我精神和靈魂的高度與品質。

自然，如今在眾多的城市，由于現代化、城市化的快速推進，人類在創造城市文明的同時，也制造了許多莫名的噪音和污染，而這些噪音和污染正在一天天地改變和加劇著周遭環境的日益惡變，連從眾多的鳥類也已紛紛逃離了城市，因為在鋼筋水泥構筑的森林大廈里早已沒有了鳥兒們的歇腳和筑巢之地，再也唱不出動人的歌聲……

在蟄居的城市里，我們也每每會遇上一些愛鳥養鳥、愛牛愛牛之人，他們每于清晨抑或或日午傍晚，齊聚山頭，籠鳥、喂鳥、說鳥、斗鳥、買賣鳥；嘯集河灘，飼牛、談牛、斗牛、賭牛、買賣牛……但是，籠子畢竟不是天空，斗牛場也非大地，“將鳥鎖向金蘢里，不及林中自在啼。”“同類相殘非本意，被人利用把命丟”啊！

于是，蟄居城市日久，心靈便布滿了灰塵。每當喧囂的市聲在耳畔聒噪不休時，便總有一種欲想“逃離城市”，回歸鄉野自然的沖動在心底萌生。

“今日晴好，何不到遠郊一游？”

適逢周末，聽家人一呼，便趕緊打點行裝，一只照相機、一瓶礦泉水，一袋干糧，便匆匆快樂上路。

翌日，在花香鳥聲和溪泉叮咚聲中醒來，天氣依然晴好。太陽微笑，白云悠然。最是主人家堂前廊下筑巢的燕子，輕盈的體態、俊俏的身姿、剪形的羽尾、呢喃的軟語、速翔的輕影……最是讓人有了一種久歸故土老屋的熟悉和溫暖。

懷揣著一顆感恩的心，慶幸上蒼與山川大地賜給的這一隅山青水綠、鳥語花香、溪泉唱和的鄉野福地，給我帶來這種難得的福分。

當然，執意于“身體的行走”也絕非易事。

當“身體的行走”不可多得之時，便只合以“靈魂的壯游”來予以補救了。

行走以煉身，閱讀以養性。

我喜歡閱讀書籍的靈魂。靈魂壯游，一卷書籍在握，滿目風景，佳詞妙章、昔人情懷，傳統文化所特有的博大與精深，閱讀的感悟馳騁在心，考量我茶酒的品行，也焙煅我歌吟和長嘯的本性。

閱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靈魂，欽羨杜子美飽嘗了人生道路的艱辛、觀盡民間的疾苦、體察人間冷暖后的濟世情懷和博大寬廣的胸懷。

閱讀《步出夏門行·龜雖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靈魂，感受曹孟德馳騁天下的豪情和永不消沉的勃勃雄心，這是一種對宏偉理想追求永不停息的信念。

閱讀《岳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靈魂，感悟范希文老夫子“吃苦在前，享樂在后”，積極向上、以天下為己任的遠大抱負和閃耀著傳統文人的理想信念、樸素的大公無私的思想光輝、民族精神的品質以及奮發作為的人性光輝。

《老子》有云：“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說的就是“福”與“禍”是相互依存、互相轉化，借以比喻壞事可以引發出好的結果，好事也可以引發出壞的結果。

迄今為止，卻有太多的人將自己的幸福寄托或建立于外物之上。他們以為只要獲得了“征服”的滿足，獲得了“占有”的欣喜，獲得了“攫取”快樂，便是獲得了“靈魂”的安慰。殊不料，不管是自己苦苦找尋和鉆營得來的金錢，還是地位和榮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的甚至因之身陷囹圄，萬劫不復。

我們要學會感恩山川大地給予我們滋養身體的糧食和井泉，感恩宇宙天空給予我們滋潤生命的陽光和空氣，感恩自然四季節給予我們靈動生命的風霜雨雪，感恩土地森林給予我們溫暖身子的房屋和柴草，感恩家文化傳統給予我們留下了靈魂壯游如老子孔子孟子屈子一川文脈音律的雄奇壯麗……

在時光的跌宕里，除卻宇宙天空和山川大地，江河溪流、草木蟲魚、飛禽走獸畜生，一切游蕩的靈魂，皆無不熙熙而來、攘攘而往，漸行漸遠，誰不是只留下一道虛淡的幻影白煙？一切都已來之不及。魂靈鬼歸去，期待下一個輪回重新依附于潔體童身。

行走于山川大地母腹，人類的靈魂只能依附于山川大地；與其靈魂相遇相識，山川大地的快樂也是我們靈魂的快樂。

居食于山川大地母腹，人類的靈魂只能和諧于山川大地；與其靈魂相知相融，山川大地的大幸也才是我們靈魂的大幸啊！

山川大地，耳聰目明！

山川自在，人心有屬；大地不在，人心何歸？

置身于山川大地的母腹中，我們的靈魂只配匍匐躬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