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1948年夏天,我與同鄉學兄王家樹一起,考入了國立北平藝專美術系。開始住貢院宿舍,得到住樓上的黃警頑先生的照顧。后來搬入帥府園校里大禮堂后面東北角一小獨院內,院子東西各有門,東門又套一小院落通向校門方向。我們稱其為“新十齋”,那里住著十名同學:音樂系有白國賢、蔣小風,美術系有賀寶昱、蹇人斌、程國英、梁任生、錫長禧、鐵廣博、田郁文和我。
不久,發現東邊小院內槐樹下拴著一匹老馬,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后來徐悲鴻院長(藝專時期稱校長)經常由廖靜文師母陪同來到小院內,坐在小板凳速寫馬。據說那馬是一位將軍送給徐院長的。我們常站在徐院長身后看他如何畫。我心里奇怪這匹老馬怎可與徐院長那些生龍活虎的奔馬相聯系呢?
有一天,徐院長對我們說:“人家都喜歡我畫的馬,其實我畫的馬不好,所以我要好好畫畫寫生,理解馬的解剖比例。”多么勤奮而謙虛的老院長啊!
一年級與二年級上午都是素描課,徐院長經常到各班去看學生的作業情況,有時他坐在某位學生的畫前,對著石膏像或模特兒解說一陣,以此提升大家的作畫技能和悟性。有一次老院長來到我們班,俞元輔同學站起來讓徐院長來指教,徐院長摸了摸他的畫紙說:“紙很好。”離開了。那天俞同學用了一張難得的法國圖畫紙,當時各班同學都是用市面上出售的一種書皮紙的反面,用木炭條畫素描,徐院長對低年級的同學用好紙作畫是一種批評,因為我們都知道他自己學畫是十分節省的,一張紙一點油色都要物盡其用,絕不可浪費,而且他一再闡述,好的藝術不在于材料的好壞。
有一次我們幾位同學到院長辦公室開會,桌子上放了一盤蘋果。徐院長請同學吃蘋果,有同學拿起一個正要削,徐院長看見了,讓遞給他削,他一面削一面說:“過去在國外學畫,日子很苦,一塊面包一個蘋果就是一天最好的糧食了,所以蘋果皮削得極薄,你們不如我削得好。”
夏天,徐院長經常穿白夏布長衫,冬天為深色布大褂,給我們的感覺是老人體態,身體有病似的。1949年4月,世界保衛和平大會在巴黎和布拉格召開,徐院長是中國代表團成員,回國后,他穿一身西裝,十分精神,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興奮地在大禮堂向師生做報告。他可能感受到了中國人在世界上有了地位,被人尊重。后來他創作了一幅關于和平大會上中國代表團被歡迎場面的彩墨作品。
1951年4月1日,中央美術學院舉行校慶,我導演并主演的小歌劇《兩相好》,在晚會上作為壓軸戲演出。那天徐院長邀了中央戲劇學院院長歐陽予倩在臺下觀看,演出相當完美而成功。歐陽予倩向徐院長建議臺上我們四位演員應該轉到他們學院去,徐院長說不可能的。后來我幾次接到徐院長讓他的司機老曹給我送來的戲票和電影票。這對一個學生來說,是極其榮幸的事。
徐院長提倡寫實主義,因而對造型基礎訓練以素描速寫為主,并且要求嚴格。1949年以前,以他為首在吳作人、蕭淑芳家里,組織一部分教師定期前往畫速寫,每次起碼要畫十張以上,作為“曲不離口,筆不離手”的訓練方式。中央美術學院成立后,徐院長抓業務,江豐抓政治。他就組織教師課余畫素描以及油畫、水墨寫生。當時難為了幾位海派教師,如張光宇、黃永玉等。用黃永玉的話說:“看到人家幾筆就把模特兒輪廓勾勒出來,心中佩服之極,自己卻抓瞎了,哪里受過這種學院派的訓練?”
徐院長就是這樣刻苦作畫走過了一輩子。學此業就要精此道,這是他一貫的主張。
新中國成立后,他第一次填履歷表格時,在個人專長一欄上猶豫了半天,不知怎么填好,最后寫了句“能認出好畫和壞畫”,多么樸素的一句話,包含了很深的含義。他在中國辦教育、進行創作、選拔人才都是出類拔萃的,他是中國現代美術史上一座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