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青少年工作系
懲戒作為一種行之有效的教育手段,在很多國家都是由法律明確賦權給教師,以維持課堂紀律和學校秩序,從而達成教育目的。日本《學校教育法》規定:“校長和教職員工認為在教育上有必要時,可以按照監督機關的規定,對學生和兒童進行懲戒,但不得體罰。”這就從法律上確定了教師的懲戒權,是教師實施“懲戒”的法律依據。
在日本,《學校教育法》及《學校教育法實施細則》(以下簡稱《實施細則》)等法律法規對教育懲戒的具體手段和形式進行了規定。
首先,懲戒的前提條件是“在教育上有必要”。教育上的必要除了包括對學生學業和教育上的考慮外,還應包括維持學校紀律和秩序管理的需要。其次,校長和教職員工對學生實施懲戒時應考慮到學生的身心發展狀況等,教育懲戒需要平衡懲戒的教育效果與對當事人權利的侵害兩個方面,應充分考慮到當事學生的性格、行為、身心發育情況以及不良行為的程度等因素。懲戒的教育效果必須是正面的而非讓學生因恐懼肉體傷害而停止不良行為。再次,《實施細則》明確規定了懲戒權的行使人,即涉及退學、停學及訓告的處分由校長行使,當然在教育實踐過程中,訓告等不涉及改變學生身份的,通常由直接進行教學實踐的教職員工行使;但不得轉交給學生代表和其他非教職員工。
另外,對于停學處分是否適用于公立中小學的學生是有爭議的。雖然《實施細則》明確規定了“不得對學齡兒童和學生加以停學”,但日本《學校教育法》第26條也規定:市町村教育委員會認為兒童品性不良或妨礙其他兒童教育時,對監護人可以命令其停止上學。這種停止上學的措施雖然不被認為是一種懲戒處分,但已經構成了實質上的停學處分。依照上位法優于下位法的原則,公立中小學的學生也可以適用停學處分,但必須嚴格遵守法定的程序和方法。
除法律規定的教育懲戒形式外,在日本還有一種被認為是“事實上的懲戒”,包括教師在日常教育活動中實施的訓斥、留校學習、制定作業等個別的制裁性措施。日本對于事實上的懲戒,如放學后將學生留在教室里,如果不造成學生肉體上的痛苦,而且不超過社會常識認可的合理限度范圍的話,就不構成違法行為,可以作為教師正當行使的懲戒權。
日本《學校教育法》中規定,教師雖然有權對學生加以懲戒,但不得體罰;如果教師實施了體罰,根據公務員法要追究其相應的刑事或民事上的法律責任。日本教育界普遍觀點是,體罰不僅會降低學生對學校和教師的信任,還會使學生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并由此產生反抗性、攻擊性的心理,無法達成教育目的;同時還會成為校園欺凌和學校暴力的誘因。
日本教育法明確禁止體罰,并明確體罰是一種侵犯學生人身健康等合法權益的違法行為。體罰的重心在“罰”上,其核心是對學生進行肉體上痛苦的“處罰”,包括長時間保持端坐、直立等特定姿勢。體罰往往帶有教師的個人感情色彩,主要是通過讓學生身體上受到傷害而產生畏懼之心,從而不敢再犯,以達到教育的效果;同時體罰沒有制度作支撐,更多的是教師自發的行為。
除了從教師主觀性、行為方式、制度支持等方面判斷外,具體處罰行為是否超負荷、超量也是判斷懲戒和體罰的重要依據。日本文部科學省在有關體罰的注意事項中采用列舉的方式規定了6項行為:(一)不讓學生如廁,或超過用餐時間后仍留學生在教室中,是體罰行為;(二)不讓遲到的學生進入教室,即使是短時間,在義務教育階段也是不允許的;(三)不可在上課中因學生偷懶或鬧事而把學生趕出教室;在教室內罰站學生基于懲戒權觀念是可以的,只要時間和方式上不超過常識;(四)為了對偷竊或破壞他人物品的學生給予警告,在不造成體罰范圍內放學后可以將學生留校,但必須通知家長;(五)發生偷竊事件,放學后可以留下當事人和證人調查,但不得強迫學生寫下自白書和供詞;(六)因遲到或懶惰等原因,增加學生掃除值日的次數是可以的,但不得差別對待或過分逼迫。
懲戒與體罰的界限一直是各國教育實踐和司法中的難題。從日本教育和司法實踐來看,是否屬于體罰不僅要從教師的行為是否對受罰學生的身體造成肉體痛苦和傷害來判斷,還需要考慮到教師的動機以及學生的年齡、健康狀況、場所、時間環境以及社會常識等各種因素。
一般來說,只要在合理的懲戒范圍內,并且懲戒行為及強度不會被社會常識認為是明顯缺乏合理性,法院都會支持教師的懲戒自由裁量權。如1981年東京高等法院關于“女教師體罰案” 的判決就支持了教師。
為了實施體質測試,有400多名學生和十幾名教師聚在操場上。有一個二年級的學生大聲說:“什么,和K老師一起?”他說著那位老師的名字,跟朋友打鬧著。于是女教師敲了他一下。在場的其他學生的證詞顯示:女教師就是用手指戳了他一下,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也沒有到引起周圍的人注意的程度。那個二年級學生自己也并沒有特別表示反抗或反感,就是老老實實地接受了批評。當時,對學生的身體沒有留下傷害和后遺癥的痕跡。但是8天之后,這名二年級學生突然死亡。據了解,當時這個學生得了風疹,而且他同時是排球隊的隊員。綜合所有因素,完全沒有證據表明老師的懲戒與他死亡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該案中學生家長以體罰暴行罪起訴女教師,最終東京高等法院做出判決,認為:“作為教育上的懲戒手段,有形懲戒力的行使應限定在必要的最小限度內。然而,當教師提醒學生注意或對學生的不良行為進行告誡、警告或斥責時,對學生的身體稍微施加帶有一點強度的外在刺激(有形力量的行使)可以發揮教育上很重要的喚起注意行為和促使覺醒的功能,而且也是有效果的。”該案學生的性格開朗外向、容易和人親近,但紀律性差;女教師跟班上同學非常熟悉,也經常跟他說話、開玩笑,對他“戳了一下”只是為了提醒他遵守紀律,并非由于憤怒、生氣或單純從個人感情出發對其行使的暴力行為。因此,刑法上的暴行罪不成立,女教師的行為不屬于體罰,無罪。
此案中“有形懲戒力”的概念確立了教師使用身體力量、對學生進行最小限度的身體接觸的懲戒行為(如戳、推、拍等)的合法性。也就是說,教師為了教育目的而行使一定程度的強制性身體接觸屬于合法懲戒的范圍,法院予以保護。但如果教師處分不顧事實,處分措施與不良行為的程度在常識上存在明顯的失當,或處分行為帶有侮辱學生的性質時,將可能產生違法行為。如1969年日本高知地方法院的一則判決認為,“對學生打臉1次或對學生身體5次左右的毆打”屬于刑法上的暴行罪。1978年橫濱地方法院審判了一起體罰案:一名高中學生擅自使用了教職員工的專用廁所,并對老師出言不遜,老師扇了其左臉頰2巴掌,并將其推到廁所入口的柱子上,導致其輕度外傷。橫濱地方法院認為雖然教師的行為目的也是為了維持學校的紀律和教育秩序,但“打臉”和“推撞”的行為已經超出了合法懲戒的范圍,屬于體罰。
一般情況下,教師的懲戒行為是否是最合適的行為、有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來替代,并不作為法院判定體罰與否的標準。也就是說,選擇什么樣的懲戒方法,以什么形式去懲戒,交給平時就經常接觸和了解學生性格、行為、優缺點的教師是比較妥當的,屬于教師自由裁量權的范圍,法院不予評價。2009年日本最高法院的一起案件判決支持了老師的自由裁量權。
2002年11月,在天草市(舊本渡市)的公立小學,男教師在安撫一個想要玩電腦而鬧騰的三年級男生時,一位路過的二年級男生像倒在老師背上一樣,在他的肩上揉著。男教師讓他離開,他沒有照做,于是老師用右手將其甩開。這時幾位六年級的女生正好路過,那個二年級男生又打鬧著踢了幾位女生。男教師制止并警告了他。之后,老師準備去辦公室的時候,那個學生又從后面對著他的臀部踢了兩次就逃走了,于是老師追出去,抓著學生前胸的衣襟,把他按在墻壁上大聲訓斥:“夠了!別再干了!”他訓斥了數秒。
日本最高法院最終受理了該案件,并做出判決,5名法官一致認定男教師的行為不屬于體罰。法院判決的要點是:雖然男教師的行為有些欠妥的地方,但這行為本身并不是為了讓那個二年級男生遭受肉體上的痛苦而施加的懲罰。從懲戒行為的目的、方式和持續時間等來看,教師行為并沒有脫離教育指導的范圍,因此不算是體罰。
綜上所述,日本司法實踐支持教師的懲戒權和教師懲戒時的自由裁量權,但也明確了教師對學生進行懲戒時,首要的動機應該是可能產生的教育效果,同時要對學生的性格、行為、身心的發育情況、不良行為的程度,以及懲戒可能帶來的負面結果如報復行為等做綜合的考量;懲戒行為的方式和強度要控制在社會常識認同的合理范圍內,同時還必須遵循相應的程序和制度性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