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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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賦的企望心境與慷慨情懷
劉偉生
(湖南工業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7)
劉禹錫生活在大唐帝國中衰而又渴望中興的時代,歷經貶謫,飽受磨難。他的11篇賦作或直抒憤懣,如《何卜賦》《謫九年賦》《問大鈞賦》,或寫景寓情,如《望賦》《楚望賦》《秋聲賦》《傷往賦》,或詠史假物,如《山陽城賦》《三良冢賦》《砥石賦》《平權衡賦》,但大多與他漫長的貶謫人生密切相關。這11篇賦作除《平權衡賦》可以確定為早年之作,《山陽城賦》難見貶謫背景外,都可寬泛地理解為貶謫賦,并且表現出望憤交加而又理趣盎然的特點,成為貶謫文學尤其是貶謫賦創作的卓異代表。
劉禹錫;貶謫賦;企望;慷慨;理趣
劉禹錫生活在大唐帝國中衰而又渴望中興的時代,一生經歷代、德、順、憲、穆、敬、文、武宗八朝。其時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爭斗,人心思治,士人志在興利除弊、革新圖強,然而在動蕩復雜的政局中又每遭挫折,影響及于文學,便是貶謫之作大興。劉禹錫23年間輾轉于朗州、連州、夔州、和州等地,歷經貶謫,飽受磨難,而能以堅卓之筆,敘述生活,抒寫志意,描繪民情風俗,探究天道人心,堪稱貶謫文人、貶謫文學的杰出代表。從貶謫的角度分析劉禹錫賦作的內涵,既切合他本人生活、思想、藝術的本真狀態,也有益于從宏觀上思考貶謫與賦體文學的關系問題。
劉禹錫生于唐代宗大歷七年(772年),卒于唐武宗會昌二年(842年),他的仕宦經歷,大體可歸為科舉入仕、入幕杜佑、永貞革新、貶官朗州、召回京師、再貶連州、轉任夔和、再回京師、外官生活、退居東都10個段落。自貞元九年(793年)登進士第至會昌二年(842年)去世,劉禹錫這48年的仕宦歷程三起三落,而又三落三起,其間身在謫地21年,若加上在洛陽丁母憂的兩年時間,則長達23年。
劉禹錫少年得志,他在《謁枉山會禪師》中表達初入京師的自信:“弱冠游咸京,上書金馬外。結交當世賢,馳聲溢四塞。”[1]642在《送張盥赴舉》中流露高中進士的自豪:“永懷同年友,追想出谷晨。三十二君子,齊飛凌煙旻。”[1]908永貞革新時,“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是謂“二王、劉、柳”[2]4210。革新失敗后,劉禹錫被貶連州,朝議以為太輕,加貶朗州,到達貶所朝廷再次申明:“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但他沒有絕望,一面著意詩文,表達心志,一面陳情親友,以求援引。于是被從朗州召回時,他悲喜交集,感慨賦詩“雷雨江湖起臥龍,武陵樵客躡仙蹤。十年楚水楓林下,今夜初聞長樂鐘”[1]698;再貶播州(后改連州)后,他“吞聲咋舌,顯白無路”;左遷連州,三年不復,他“常懼廢死荒服,永辜愿言”[1]467;改授夔州,他又寄望新君“峽水千里,巴山萬重。空懷向日之心,未有朝天之路”[1]358;轉任和州,無望愴痛,他“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1]705;再回京師,路逢知己,劉禹錫慷慨坦蕩、應答摯交“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今日聽君歌一曲,但憑杯酒長精神”;閑居洛陽,他仍“聞說功名事,依前惜寸陰”;重回長安,再游玄都觀,不肯折節、不甘污辱的劉禹錫不怕惹麻煩,又作桃花詩:“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1]704回到京師,久處書殿,無緣進升,就在連朋友都為他嘆惋時,他依然沒有絕望:“群玉山頭住四年,每聞笙鶴看諸仙。何時得把浮丘袖,白日將升第九天?”[1]1184外放蘇、汝、同州,歸途漫漫,但他依然不曾放棄:“終期大冶再熔煉,愿托扶搖翔碧虛。”[1]1220
不管有多少苦悶憤恨,劉禹錫都沒有放棄追求與希望,永貞革新的進步正義,個人志節的堅忍頑強,足以成為他永不衰竭的精神動力。
今傳劉禹錫賦作11篇,其中《傷往賦》《謫九年賦》《楚望賦》《何卜賦》《砥石賦》《望賦》6篇作于朗州(805―814年),《問大鈞賦》作于連州(818年),《秋聲賦》作于洛陽(841年),《平權衡賦》為律體考試用賦,當作于貞元九年(793年)或以前,另有《三良冢賦》《山陽城賦》作年不定。這11篇賦可以根據其題材內容大體歸為三類:直抒憤懣賦——《何卜賦》《謫九年賦》《問大鈞賦》;寫景寓情賦——《望賦》《楚望賦》《秋聲賦》《傷往賦》;詠史假物賦——《山陽城賦》《三良冢賦》《砥石賦》《平權衡賦》。這些賦作大多與他漫長的貶謫人生關系密切,除《平權衡賦》外,都可寬泛地理解為貶謫賦。
《何卜賦》為劉禹錫貶朗州時的作品,賦擬楚辭《卜居》、嵇康《卜疑》,以“余”與“卜者”問對的形式構建篇章。就內涵而言,該賦一體兩面,一面是具有普泛意義的哲理之思,一面是源于心底的情緒抒張。
從哲思的一面來看,這篇賦的要點在一問一對,問的是“力命之說”,對的是“主張其時”。“力命之說”強調力不如命,事由命定。劉禹錫既疑力命之說,又不明萬物變化因何而定,所以請卜者決疑。卜者對問的要點在于“主張其時”:“君問曷由,主張其時。時乎時乎,去不可邀,來不可逃……是耶非耶,主者時耶。”對這個“時”的理解與闡釋非常關鍵,古代“時”近于“運”,一般會將“時”理解為時命、時運,如果從這個層面解釋,卜者的對問還停留在疑問的出發點:力不如命,事由命定。《卜居》與《卜疑》中的卜者詹尹與貞父都表示對這樣的疑問無能為力:“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至人不相,達人不卜”。在《何卜賦》里,劉禹錫卻借卜者之口將“時”理解為時機甚至條件。劉禹錫從分析問題的角度與方法出發,舉例分析“是”“非”決定于“時”。他所舉的例子,有因“時”而用與有“時”可用兩類。毒堇、賤毛、屠龍、履豨、作俑、斫輪等各類事物因時而貴,這里的“時”是時候、時機。騏驥前行不可有障礙,河中行船希望有順風,田間種稻離不開水分,這時的“時”,更指時機與條件。這就將“時”與“命”區分開來,由此引出待時而動的主張:“夫如是,得非我美,失非我恥。其去曷思,其來曷期。姑蹈常而俟之,夫何卜為?”蹈常而俟,就是要遵循一貫的信念,等待有利的時機。“何卜”即何必占卜,《左傳》云“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以“何卜”為篇名,正為了歸旨為蹈常不疑。這是這篇賦充滿理趣的一面。
其實《何卜賦》更本真的意圖與旨趣是充溢其間的情意,劉禹錫在借卜者之言說明是非決于時機的同時,也抒發了自己不遇的憤懣與待時而起的決心。賦的開篇即說心中疑惑因長期貶謫而致:“余既幼惑力命之說兮,身久放而愈疑。”向卜者陳情時更多的是憤慨與宣泄:“人莫不塞,有時而通,伊我兮久而愈窮。人莫不病,有時而閑,伊我兮久而滋蔓……紛紜恣睢,交作舛馳。”[1]22動靜有常、否極泰來,可“我”卻久處困境,這個世界是不是顛倒了黑白與是非!賦家之疑,正由此而生。或者更可以說《何卜賦》本非決疑之作,只不過是設為問答之語,以宣泄作者憤懣之情而已。當然,劉禹錫高出于普通貶謫者的地方還在其憤而有望,憤而有堅守。賦末說:“予退而作《何卜賦》。于是蹈道之心一,而俟時之志堅。內視群疑,猶冰釋然。”[1]23可見貶謫沒有壓垮他的心志,反而使他堅持信仰的決心更加專一,等待時機的意志更加堅定。這也是劉禹錫寫作這篇《何卜賦》的目的所在。
《謫九年賦》是最能體現劉禹錫怨憤情緒的作品,其時劉禹錫已貶朗州九年,古人以“九”為極數,賦以“謫九年”為標題,實際隱括了至極而無復的憤懣。在后來的《問大鈞賦》序中,劉禹錫就《謫九年賦》的寫作目的做了更明確的交待:“始,余失臺郎為刺史,又貶州司馬,俟罪朗州,三見閏月。人咸謂數之極,理當遷焉。因作《謫九年賦》以自廣。”賦文短小精警:
古稱思婦,已歷九秋……伊我之謫,至于數極。長沙之悲,三倍其時……突弁之夫,我來始黃。合抱之木,我來猶芒。山增昔容,水改故坊……稽天道與人紀,咸一僨而一起。去無久而不還,棼無久而不理。何吾道之一窮兮,貫九年而猶爾。噫!不可得而知,庸詎得而悲?茍變化之莫及兮,又安用夫肖天地之形為?[1]26
賦作自始至終貫注的還是久謫不復的牢騷。該賦先擬思婦,說自己愁情滿懷,已歷九秋;再陳極數,說自己遭逢貶謫,已臻極致,比之賈誼,三倍其時。朝中規矩,考核官吏,三年一次,九年間也應該有三次機會了,可登高遠望,惟余莽莽,渺無音訊,不禁感慨萬千。九年間物是人非,當年童子,已長成人,昔日幼苗,已成合抱,連山容水貌,也發生了變化,可為什么偏偏我經歷了漫長的貶謫卻仍然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呢?賦家的不平、不滿與不解都在這一連串的質問中得以宣泄。但即使無望之極,劉禹錫也沒有放棄希望。在賦的末尾,他一面自我安慰,說既然不可測知,也就不必悲傷,一面說人之為人,貴在能因循變化、應對變化。這實在是無望而望。
《問大鈞賦》作于元和十三年(818年),其時劉禹錫已被再貶連州三年?①,期間武元衡遇刺,裴度繼相,用兵奏凱,大赦天下,劉禹錫也曾上書陳情,但仍不在量移之列,于是不免失望憤慨。這種憤慨之情也在篇名與賦序中直接體現出來了。“大鈞”是以制陶的轉輪喻指天地、自然、造化,所以賈誼《鵩鳥賦》云“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此篇既以“問大鈞”為名,實即“問天”之意,與屈原《天問》近似。只是這篇的“天”,包含可以主宰劉禹錫命運的現世君王與權貴們,賦云“天為獨陽,高不可問。工居其中,與人差近”,就隱約可見這樣的意見,瞿蛻園說“此賦以大鈞為名,實即質問秉政之宰相”,雖不必拘泥,但顯見這樣的成分。序既交代了本篇寫作的緣由,還連帶回顧了《謫九年賦》的寫作經歷,其實也暗暗植入了劉禹錫長期被貶的背景與情緒。
賦以問天開端,卻由金甲威神于夢中答問,與《天問》只問不答有所不同。賦家之問,有不平之氣與憤世之意:“人或譽之,百說徒虛;人或排之,半言有余……雖一夫之不獲兮,亦大化之攸病。”大鈞之答,主旨在教其去智守愚,去剛取柔:“今哀汝窮,將厚汝愚。剔去剛健,納之柔濡。塞前竅之傷痍兮,招太和而與居。恕以待人兮,急以自拘。”“去敵氣與矜色兮,噤危言以端誠。”在連遭貶謫、久不起復的生命沉淪與憤世情懷中,劉禹錫多少會對自己因言語而招禍的經歷有所感悟與反思,但他并未沉湎于幽怨與孤憤,仍說“以不息為體,以日新為道”,展現的仍然是樂觀進取的精神與革故鼎新的風貌,這正是劉禹錫的超拔之處。
這三篇賦有不平,有揭露,大抵直陳胸臆,不假物事,但篇章結構上多有講究,或著意篇名,或構為問答,集中展現了劉禹錫貶謫生活中的憤懣之情。
劉禹錫賦篇篇有望,而最集中展示其企望心境的莫過于《望賦》。《望賦》仿江淹《恨》《別》二賦,專寫企望之情。首段總領,說登高遠望,百感叢生,且感物興思,因人而異。接下來六段以“望如何其”領起,分寫“望最樂”“望且歡”“望攸好”“望有形”“望且慕”“望最傷”等因望而生的情緒。這六種情緒可從兩個維度理解:一以身份言,一以對象言。從身份看,可理解為系心君王者之望、思慕帝都者之望、求仙者之望、作戰者之望、后妃之望、逐臣遷客之望。但劉禹錫的本意可能更在一己復雜的心緒,而非《別》《恨》二賦所表彰的普遍情愫。所以不妨從阿閣、長安、四隩、楚塞、恩意、帝鄉等所望之事物情懷來解讀。這所望之物從國都長安到九州四隩,再到楚地風物,最后又回到帝鄉恩意,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其所對應的景物與情緒則是樂后生悲、悲中有望。前三段多喜悅之情,以回顧與想望為主,后三段由虛入實,以失意為旨。尤其是第六段,作者直寫貶謫之情:
望如何其望最傷,俟環玦兮思帝鄉。龍門不見兮。云霧蒼蒼。喬木何許兮,山高水長。春之氣兮悅萬族,獨含嚬兮千里目。秋之景兮懸清光,偏結憤兮九回腸。羨環拱于白榆,惜馳暉于落棠。諒沖斗兮誰見,伊戴盆兮何望[1]29–30?
《荀子 · 大略》言:“絕人以玦,返人以環。”環是讓謫臣返京的信號,此處用偏義復詞環玦指貶謫望還者。下面以“龍門不見”“喬木何許”喻升遷無望,以春望秋思、影在桑榆言時光流逝、怨憤難平。末句用“氣沖斗牛”與“戴盆望天”的典故喻指自己難于出頭、心懷苦悶。其實前五種情緒都可以歸結到貶謫之憤與貶中之望中來。全篇以一“望”字鋪陳了劉禹錫的謫居之憤、憂時之傷,更寫盡了他在人生低谷時的企望心境與凜然態度。
《楚望賦》標題比《望賦》多一“楚”字,正是劉禹錫貶謫朗州、久居楚地后的寫楚之作。序稱自己謫居武陵,地屬故楚邊境,民信巫風,氣候冬冷夏熱,霧氣濃重,適宜樓居,因城樓與住所相鄰,且視野開闊,遂將平日登臨所見載入賦中。賦即承序之意,總說朗州山川地理,分說武陵四時風光,然后轉入對楚地民風民俗、漁業活動、農耕生產、淘金事務的敘寫。賦中種種敘寫莫不突出楚地特色,不失為武陵地方志、朗州風俗畫。但因為作者謫臣的身份,這楚地風物便多了一層幽怨的色彩。譬如賦首第一段,極言楚地四時之氣不和,氣候潮濕而多霧,土地松軟而泥濘,天空難得清朗,濕氣常入體內,要想去除煩惱,唯有登樓遠望,因感歲月流轉,萬象起滅,為全賦定下了幽怨的情感基調。又如寫秋夜之景,說黎明之時又回到喧囂與競奔的人間,便浸潤了賦家的主觀情思。最后總陳觀物之意:“觀物之余,遂觀我生。何廣覆與厚載,豈有形而無情?高莫高兮九閽,遠莫遠兮故園。舟有楫兮車有轄,江山坐兮不可越。吾又安知其所如?恍臨高以觀物。”[1]14顏之推《觀我生賦》敘一生之遭際,劉禹錫襲其意,以“觀物之余,遂觀我生”之語,將賦旨拉回一己之經歷與情愫:登高覽物,寄托的是謫居難復的失落感與路遠莫致的思鄉情。
《傷往賦》為劉禹錫悼念亡妻之作,有直抒胸臆,亦多觸景生情。序稱人貴有情,不以遣情為智,賦云生死有常,痛惜青春夭折,然后以“我行其野”“我復虛室”“我入寢宮”領起三段文字,從不同角度盡數鋪陳睹物思人的殷切之情。劉禹錫在《傷往賦》中沒有直接言及貶謫,但沒有言及不等于沒有關聯。《傷往賦》作于元和七年,其時,與劉禹錫結婚總共不到9年的夫人薛氏,有7年多的時光是在遠離家鄉的朗州卑濕之地度過的。夫人的去世,自然與劉禹錫的貶謫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秋聲賦》作于武宗會昌元年(841年),其時,以濟世安民為己任而又坎坷一生的劉禹錫,年過70,正以老病之軀走著他生命的倒數第二年。但在這篇詠秋的作品里,他沒有一味嘆老嗟卑、傷時憂別,而是一如既往地激越與奮發。序稱這篇賦是讀了李德裕的同名之作及王起的和作之后,為寄托自己的“孤憤”而寫的。賦的前兩段按慣例鋪陳秋聲秋色,寫秋的凄清與蕭瑟,并植入賦家自己閑廢孤居的苦悶,但色調并不濃烈,感情也比較隱微。第三段主要是對李、王唱和之作的評價。劉禹錫先將他們比為“安石風流”與“巨源多可”,然后以“異宋玉之悲傷,覺潘郎之么麼”之句對李、王之作做出評價,又將賦旨兜轉到自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命意上來,所以末段說:“嗟乎!驥伏櫪而已老,鷹在鞲而有情。聆朔風而心動,盼天籟而神驚。力將痑兮足受紲,猶奮迅于秋聲。”[1]35–36馬積高盛贊這篇賦的結尾:“不僅在命意上勝過德裕之作,也駕太白之作而上之了。”[3]326更進一步說,劉禹錫的堅卓與超拔在這最后的貶謫之賦中也多有展現。
這四篇寫景之賦,有虛有實,有遠有近,《楚望賦》與《傷往賦》寫的都是謫居楚地的實情實景,《望賦》與《秋聲賦》概括了更多的內容,但都與貶謫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平權衡賦》為貞元九年(793年)劉禹錫參加禮部省試時所作。賦末云:“方今百度惟貞,萬邦承則,順時設教兮靡不獲所,同律和聲兮允臻其極。”雖為應試之作,也已暗植革新精神。
《砥石賦》是劉禹錫初貶朗州時的假物寓意之作。賦序以小故事引出作賦動機,說南方天氣特別潮濕,很容易使物品變色壞味,自己有一把很好的佩刀,到了這里就因生銹而拔不出來,不得已只好剖開刀鞘,后來有一位朋友送給他一塊上好的磨刀石,經過仔細的打磨,才使寶刀重現鋒芒。然后假這位朋友的口說:“吾聞諸梅福曰:‘爵祿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礪世磨鈍。’有是邪!”[1]8這樣就將作賦動機上升到了治國的層面。賦也由此而展開,既以砥石為喻象,也以寶刀為喻體,既抒發個人的感慨與志愿,也寄寓治國的理想與主張。賦的首段將寶劍失去鋒芒的原因歸結為潮濕的侵蝕:“遭土卑而慝作兮,雄铓為之潛晦”,然后再刻意將這種原因擴展到久不試用:“利物蒙蔽,材人惆悵……豈害氣之獨然兮,將久不試而然!”[1]8賦的中間部分,借寶刀的雄芒再現,寄托暫遭貶謫的豁達與重獲起用的期望:“故態復還,寶心再起。即賦形而終用,一蒙垢焉何恥?感利鈍之有時兮,寄雄心于瞪視。”賦的末段更借砥石直陳治國之法:“嗟乎!石以砥焉,化鈍為利。法以砥焉,化愚為智……安有執礪世之具,而患乎無賢歟!”[1]9總之,這篇賦借寶刀磨礪之喻,既闡明“法以砥焉,化愚為智”的觀點,也抒發了自己被貶的憤懣心情與待時而起的決心,在立意與構思上都算巧妙。
《山陽城賦》為覽古詠史之作。山陽城是漢朝末代皇帝劉協被迫禪位之后的封地,至中唐時,只剩廢墟。序稱“裔孫作賦,蓋憫漢也”,固然有憫漢的意思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借漢說唐,以漢王朝的盛衰之事為當代帝王提供經邦治國的借鑒。
《三良冢賦》也是覽古詠史之作。三良事跡載于《左傳 · 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4]511因涉君臣之義,三良事跡多為傳統文人所樂道:或批判穆公之殘暴,如《左傳》之“君子”語與《詩經 · 秦風》之《黃鳥》詩,以及《史記》的《秦本紀》《蒙恬列傳》;或鼓吹君臣之遇合,如《史記正義》與《漢書 · 匡衡傳》;或彰表臣子之忠義,如王粲《詠史》詩與曹植《三良》詩;或將之歸因于時代之風俗,如《史記 · 秦本紀》及宋人趙與時《賓退錄》卷八說:“習俗之移人,雖穆公不能免。”[5]4220也有人不滿三良之愚昧,如民初志士易白沙說:“穆公殺殉,至百七十七人之多,秦人僅哀三良。《左傳》、《史記》所論,亦惟三良。是殺殉乃天下所同認。但不可殺善人良臣而已。不知三良之殉,實踐酒酣時約;由于自動,而非強迫。后人不責三良自身,而追咎已死之穆公,是謂張冠李戴。”[6]11與劉禹錫同時代的柳宗元與李德裕,也有《詠三良》《三良論》等詩文論及三良之事。
相較而言,劉禹錫是審慎的。他充分肯定了秦穆公的文才武略與功業地位,認為這樣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君王,本可以成為天下盟主,可因“滅天之良,喪人之特”而由“百夫仰系”到一朝衰滅,豈不可惜?至于三良,劉禹錫更多的是表達惋惜與不解:“宛其三子,遭時迍邅。主已即世,身皆靡全。指冥茫而為期,撫昭世而坐捐。方惴惴以臨穴,且哀哀而號天。”[7]616君子生為世益,死為世重,何必盲從附主,無因棄廢?三良或許有難言之隱,不然也不至于惴惴哀號。賦末總歸,主旨在批判濫施權威的君主,痛悼無辜赴死的忠良,基本與《左傳》“君子”語及《詩經》《黃鳥》詩同一意脈。
不難看出,劉禹錫的這11篇賦作,除《平權衡賦》可以確定為早年之作,《山陽城賦》難見貶謫背景外,不管是直抒憤懣、寫景寓情還是詠史假物,都與他的貶謫經歷密切相關,都表現出望憤交加而又理趣盎然的特點。
如前所述,劉禹錫在漫長的貶謫生涯里,心緒也起伏不定,一面是遭遇不平的憤懣與悲傷,一面是屢挫不餒的斗志與期望,兩相交加,望而無望,無望而望。這樣的心緒于劉禹錫詩、文中每有表現。不過相較而言,賦體創作因需較長時間而可以有沉郁之思,因有較大篇幅而可以容納更為復雜的情愫,所以劉禹錫的貶謫之賦中篇篇有望,篇篇有憤,望憤交加。當然這“望”,包涵思鄉懷歸之情、沉冤辯白之想與東山再起之意,是對故國親友的思念,是對自己無罪的堅信,是對被召回京的期盼。而這“憤”,既有對無罪遭貶的憤慨,對群小誣謗的憤怒,對曾經改革的無悔,對自我品行的認定,也有永無止息的奮發,無所不在的奮起。
劉禹錫無辜被貶的第一反應是孤憤與怨刺。關于被貶,古有“孤臣”“孽子”之說,被貶官員遠離朝廷,孤立無援,每自比于孤臣、孽子。所以柳宗元訴說:“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韓愈怨惱:“兒罪當笞,逐兒何為?”劉禹錫的詩文中也不乏這種孤遠之感與孤直之憤,他的《晚歲登武陵城顧望水陸悵然有作》詩自我體認說:“孤臣本危涕,喬木在天涯”;《上杜司徒書》則自我解釋說:“昔稱韓非善著書,而《說難》、《孤憤》尤為激切,故司馬子長深悲之……而(余)獨深悲之者,豈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在辭賦作品中,劉禹錫更憤懣于久謫不復的待遇。所以《何卜賦》中他因久放而致疑,并直抒憤懣說“人莫不塞,有時而通”,而我“久而愈窮”;“人莫不病,有時而閑”,而我“久而滋蔓”。《問大鈞賦》中他因久放而致問,也抒發不平:“物壯則老,乃惟其常;否終則傾,亦不可長。老先期而驟至兮,否逾數而叵量。雖一夫之不獲兮,亦大化之攸病。”《謫九年賦》更將久謫不復的怨憤推于極致:“伊我之謫,至于極數”,“何吾道之一窮兮,貫九年而猶耳。”劉禹錫還有不少詩文對群小的誣謗進行譏刺,如《聚蚊謠》《百舌吟》《昏鏡詞》《有獺吟》《飛鳶操》等,但在賦中此種譏刺表現得相對隱微,如《砥石賦》將自己的不幸被貶擬為寶刀佇垢,歸為“土卑而慝作”。
憤既已極,望亦殷切,劉禹錫賦的企望之情也非常強烈,以“望”名篇的便有《望賦》與《楚望賦》。思鄉懷歸是人之本性,也是貶謫文學的基本情懷。《望賦》云:“有目者必騁望以盡意,當望者必緣情而感時”。無辜受貶者的望歸之心,固然也以思鄉懷歸為本,但更主要的還是回到往昔的政治舞臺,回到正確的政治道路,回到理想的人格操守。登高遠望,劉禹錫也有無窮的幽怨與哀思,《謫九年賦》:“嘆息兮徜徉,登高高兮望蒼蒼”,《楚望賦》:“高莫高兮九閽,遠莫遠兮故國”,《望賦》“永望如何,傷懷孔多”,但他終歸能從悲傷與沉淪中奮起,以遠比同儕更為堅韌卓拔的心志傲視憂患、完善自我、寄望未來。在《砥石賦》中,他“故態復還,寶心再起”,不以蒙垢為恥辱,不因挫折而頹喪,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寄雄心于瞪視”。在《秋聲賦》中,他一反世人的悲秋之態,以老驥自比,勇言“奮迅于秋聲”,抒發愈老而彌堅的豪情壯志。即使失望已極的《謫九年賦》,也于無望中堅存企望,而不是一味地憂傷與孤憤。這是對生命意志的自覺砥礪,也是對自我人格的頑強堅守。正是這樣的砥礪與堅守,使劉禹錫的賦不只是簡單的憤與普通的望,而是因悲涼憤懣而慷慨,因矢志不屈而企望,賦所展現的是慷慨情懷與企望心境的有機統一。
作品的理趣,不僅源出作家的理論修養,也和作家超拔的心性情懷密切相關。劉禹錫既有哲學家的修養,也有文學家的情懷,所以能將個人的升沉哀樂提煉為普遍永恒的規律。
作為哲學家,劉禹錫與柳宗元一起探討“天道與人道”,寫出了著名的哲學論著《天論》三篇。在《天論》中,劉禹錫認為世間萬物都由氣構成,世間萬物的發展都有其內在的規律,并在這種唯物主義自然觀的基礎上,提出“天人交相勝”“還相用”的思想,以區別“天之所能”與“人之所能”,強調人類的社會功用在于制定禮法制度,利用自然萬物。有了“天人交相勝”的理論依據,劉禹錫自然不會輕信天命鬼神。在他看來,理明人自信,理昧則信天。他將之比作操舟:小河行船,運用自如,故信人;大海航行,難以蠡測,故信天。將之比之社會:法制嚴明,恩怨有由,故歸于人;賞罰不定,不知禍福,故歸于天。這都是非常進步的思想。劉禹錫對自己的哲學修為也非常自信,他曾在《祭韓吏部文》中說:“子(指韓愈)長在筆,余長在論。”
作為文學家,劉禹錫以其卓拔的感悟力、模仿力、表達力,將從平常瑣事與個人哀怨中升華出的哲理,以生動的語言與多樣的方式展現給讀者。在《烏衣巷》《漢壽城春望》里,我們感受到了歷史的興衰,在《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中,我們感受到了人事的變遷,《有獺吟》《陽山廟觀賽神》告訴我們天命鬼神之不可信,《浪淘沙》九首之八告訴我們真理真金之難淘難得。
不同于詩的簡潔與警醒,賦之言理可以鋪陳,可以深入,可以假借多種形式。《何卜賦》與《問大鈞賦》借問對故作疑惑,反對“力命之說”,提出“極必反焉”與“日新為道”的思想,富有哲理精神和辯證色彩,即便以文學的眼光來看,也是生動風趣而不乏創意的。《山陽城賦》假史言理,以古今、天人為對比,說明興衰在人,“積是為治,積非成虐”。《砥石賦》以石比法:“石以砥焉,化鈍為利;法以砥焉,化愚為智”,說法治可以轉愚為智。《楚望賦》“觀物之余,遂觀我生”,從自然中引出人生之理。《望賦》專寫企望之情,《謫九年賦》不信命定,即使是《傷往賦》這樣的悼忘之作,也要講出“聚散相尋”的道理。凡此種種,足見劉禹錫的賦理趣盎然。而且這盎然的理趣,原本就來源于劉禹錫自強不息的精神與達觀開朗的情懷。
劉禹錫賦望憤交加而又理趣盎然的特點,固然與個人修為乃至時代背景不可分離,但最直接的觸發點還是其久貶不復的經歷。望憤交加主要表現由貶謫所激起的感性情感,理趣盎然則更多體現理性的思考。不管是感性情感還是理性思考,都源自生活,服務于現實,具有強烈的針對性。
“極必反焉”與“日新為道”的思想,由久貶不復的個人遭際中升華出來,為的是“主張其時”與“蹈道心一”。劉禹錫相信,卑微到了極點必然會轉化為榮耀,失利到了極點總會轉化為順暢,人生在世,不能茍安命運,而要努力爭取、持恒奮斗。
劉禹錫那篇備受稱贊的《天論》,也有著政治斗爭的背景與革新遭貶的誘因。永貞革新失敗后,韓愈出于同情寫信安慰柳宗元,其間可能涉及天意命定之說。柳宗元不甘革新的失敗,不信命定的言論,著《天說》進行反駁。作為盟友,劉禹錫也參與進來,以“天人交相勝”“還相用”的觀點支持柳宗元的論戰,堅挺他們曾經參與的法治改革。此外,湖湘地域的歷史文化因素與自然地理環境,也常常成為劉禹錫賦抒發情感、總陳理趣的對象與載體。
可以說,劉禹錫賦是典型的貶謫之賦。貶謫之賦,遠推屈賈,近有張說、趙冬曦的唱和之作,至中唐而大興于劉、柳。劉禹錫以其堅毅的精神與樂觀的情調創造出雄豪勁健的作品,成為貶謫文學尤其貶謫賦創作的卓異代表。
①序云“居五年,不得調”,當是“三年”之誤,可參矍蛻園《劉禹錫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4、7頁)。清光緒三十一年仁和朱氏結一廬剩余叢書本即作“三年”,可參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頁)。
[1] 矍蛻園.劉禹錫集箋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 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 馬積高.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4]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 上海古籍出版社.宋元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 易白沙.帝王春秋[M].上海:上海書店,1991.
[7] 劉禹錫集[M].卞孝萱,校訂.北京:中華書局,1990.
〔責任編輯 楊寧〕
2018-04-1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13YJAZH055);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2YBA116)
劉偉生(1970―),男,湖南漣源人,教授,碩士生導師。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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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8)05–006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