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水逝楚云飛

李睿思

她，是綺羅叢中的巾幗，英豪闊大寬宏量，霽月光風耀玉堂。她生于富貴，卻孤苦無依；她自幼不幸，卻率真直爽；她長于大族，卻心無城府。

史湘云，脂粉中的真英雄。

初見湘云時，她是個嬉笑咬舌叫“愛哥哥”的活潑少女。蜂腰猿臂，鶴勢螂形，沉魚落雁。比起黛玉的多愁，寶釵的穩重，自是多了一份豪爽。大觀園之中，從此多了個女扮男裝的坦蕩女子。

那年蘆雪庵中，她揚眉挺身一人獨戰黛玉寶釵寶琴三姐妹。爭聯即景詩，才驚四座。那伏在幾上開懷大笑的她，成了白雪紅梅之間最可人的風景。屋內燈暖意融，光耀美人面，屋外輕盈雪飛，似為美人舞。

那年芍藥茵前，她拇戰劃拳，開懷暢飲，接連被罰了四五杯酒。誰知本欲納涼僻靜，卻醉臥在花叢石凳間，紅相映雪膚，正是香夢沉酣，蜂擁蝶簇，人面芍藥相應紅。她猶自半醉囈語，玉碗盛來琥珀光，酒醉石涼花已眠，惹眾人傾倒。

那年凹晶館旁，皓月千里，沉碧爭輝，云顰相顧，亦覺神清。微風粼波對笛韻悠揚，不是仙境，勝似晶宮，一曲“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絕唱，遠勝皓月清池之良辰美景，她才情盎然，吟詩成韻，知己獨對，月光漫天灑下，裁得她一身的清輝。

她是多么美好的女子啊，嬌憨天真，活潑不羈，似一枝海棠，鶴立于大觀園似錦繁花之上，她本應美滿一生，與衛若蘭琴瑟和鳴，本應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可命運無常，卻偏要讓她陷入厄運之中。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想必湘云在吟此《采桑子》之時，只會生出數不盡的怨愁苦恨。上天不憐，偏叫薄命紅顏身無所依，衛若蘭的英年早逝，斷了她的最后一縷幸福，從此她夜仰星河，卻只覺星影欲墜；夏聞蟬鳴，終只嘆聒夢心；朝來雨過，唯見一池萍碎；暮來寒風，只嘆強樂無味。親離夫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或許不懂，為何自己會終生陷于厄運之中，她無論如何逃避眼前滿目凄涼，都逃不出家族衰敗的必然命運。早已是窮途末路的史家轟然倒下，隨著樹倒猢猻散，只剩得她一人獨守空房，孤老一生。終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我曾無數次埋怨曹雪芹，為何要給予湘云如此結局，為何要讓她做薄命司里的金陵十二釵，為何不能讓湘云繼續吟著“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的柳絮詞，在詩社中繼續演繹枕霞舊友的傳奇，而要讓她看著“點點是離人淚”的楊花暗自神傷。這一切，都只是因為湘云命數不佳嗎？

紅樓夢，本就是一出懷金悼玉、徹頭徹尾的悲劇。世家大族的興衰敗亡、奢靡丑惡、為所欲為、勾心斗角，這一幕幕悲歡離合的人間鬧劇、人情冷暖，都因此而起。在這紙迷金醉、燈紅酒綠的末日中，任何人都不能幸免，縱然是湘云這樣的巾幗英雄，最終也只能落得個家業凋零、金銀散盡的凄慘結局。雖說“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但無論怎么天道輪回，世世代代的封建家族，都只能上演無窮無盡、似是而非的冰冷慘劇。

湘云最終，也是湘江水逝楚云飛了，香魂一縷隨風散，被人遺忘在旮旯里。最終，花落人亡，無人問津。

湘云，若還有機會，希望你能活在普普通通的小家庭中，帶著一身英氣，豪爽幸福的走完一生，逃離這無窮無盡的厄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