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
海瑞說:“縣官真做了一個驛丞。(招待所所長)”這句話說破真身,因而推翻了一個常識,截斷了一種思維定勢:連縣官這種恒定的身份,都會依據利害關系網中的真實位置改變涵義,我們還能不假思索地接受什么?在我聽來,這句話猶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身份的色彩
當招待所所長不是說著玩的,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 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先說時間。海瑞在私人信件中說,今人身居官位,舍棄職分之內的事不做,日日奔走迎送那些過客。在《被論自陳不職疏》中,海瑞直接向皇上報告說,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四府,路當沖要,府縣官每日以迎送過客為事。小民有了冤屈,雖然也想替他們分理,卻“日無暇時,往往棄置不理。”結果案子大量積壓。
可見,縣官用來伺候過客的時間,是從百姓那里挖來的。從《后漢書》首創“百官志”描述官員職責,到《明史·職官志》,縣令的欽定任務只有兩方面。在與上級官府的關系方面,主要是繳納賦稅,輸送人才。在與百姓關系方面,則是從漢朝就確定的老四項:一、宣傳倡導道德法令,二、維持社會治安,三、養老扶貧,四、聽訟斷獄。
這就是說,一千多年來,縣官并無接待過客的任務。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有如此多的工作時間用得不明不白,非公非私。無以名之,姑且稱之為“灰色時段”。
再說金錢。海瑞說,淳安縣支應過往、支應上司、支應本縣各項用度的銀兩,從前每丁出銀少則三兩,多則四兩。本職到任以來,每丁只征銀二錢五分,大約每年征銀九百兩上下。其中縣里的用度少,支應過往和上司的用度多。如果上司憐憫百姓窮困,不拿窮人接濟富人,留意節省,每丁征收二分五厘銀子也就足夠了,奈何并無留意之人。
海瑞給出了三條標準:過去每丁征收三四兩銀子,現在每丁征收二錢五分銀子,理想狀態是每丁征收二分五厘銀子。淳安縣的丁額在3700~ 4000上下波動,以3700丁計算,海瑞上任后每年征收925兩,過去竟要征收12950兩,而理想的數字只需要92.5兩,高低之間相差140倍。
如果把海瑞上任后征收的銀兩作為正當標準的邊界,從前每年征收的12950兩銀子,只有925兩是應該的,其余12025兩都屬于不義之財,不義的份額約占93%,正當的份額不過7%,實際征收額竟然是正當征收額的14倍。這一大筆不義之財,主要部分用于支應過客和孝敬上司了。孝敬上司的那部分,又有一大筆轉為上級政府支應過客的費用。那么,瓜分這筆不義之財的過客集團又應該叫什么呢?不義集團?分贓集團?黑幫集團?同樣,搜刮并參與瓜分這筆不義之財的知府和知縣又應該叫什么呢?僅僅是招待所所長嗎?是否應該算黑幫分子?
仔細分辨起來,海瑞的前任多征的一萬多兩銀子,雖然違反了中央規定,雖然有點黑,卻不是獨吞的贓款,也不是純粹的不義之財。依據“非義之義、非禮之禮”的潛規則標準,這筆銀子符合官吏集團內部的“義”,得到了合乎潛規則的分配。因此,這筆錢不是“黑錢”,而是“灰錢”。于是,搜刮和瓜分這筆灰錢的人也不應該被打成黑幫,只能算“灰幫”。
倘若以灰色稅費在全部徭役中的比例計算縣官的灰度,那么,海瑞在淳安的前任知縣們,作為灰幫分子的成色達到93%,作為知縣的成色不足7%。
總之,“縣官真做了一個驛丞”,更深一層的意思就是:縣官真成了一個“灰幫分子”。
灰幫化機制
海瑞憑借一己之力與灰幫對抗,在長期的階級斗爭實踐中,對灰幫的優勢和灰幫化的實現機制也有獨到發現。
隆慶三年(1569年),海瑞出任“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巡撫應天十府”(近似江蘇省一把手)。在《督撫條約》中寫下了“流弊至今,縣官真做了一個驛丞”的結論之后,他針鋒相對地發布了一系列禁令,并嚴格照章辦事。海瑞甚至動用刑具,親自審訊借用工部勘合(建設部驛傳使用介紹信)的人,逼他交代介紹信的來歷。很快,官僚集團的抱怨和議論便彌漫開來。
在眾人的攻擊之下,海瑞不得不向內閣諸公(近似國務委員)寫信訴苦求援。他說,我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不可行的,也不是行不通的,“紛紛口舌,何自而來哉?何自而來哉?”他說,看看想想如今這些事情,真叫人百念俱灰。
海瑞“日與群小較量是非”,感覺到“窩蜂難犯”。他的新規矩損害了千百官吏的切身利益,只要有一兩個忍不住咬他一口,就足以叫他大病一場,何況是一窩蜂。不過一年,海瑞被迫辭職,再次驗證了蘇轍闡發的“君子斗不過小人”的歷史規律。在辭職之后的私人信件中,海瑞嘆道:“事與心背,奈之何,奈之何!百凡經理,垂成中止,可惜,可恨!”
在寫給皇帝的辭職申請上,海瑞將這些感慨和疑問提升到理論高度。他呼吁:伏愿皇上,飭令我的繼任者,不要因為我受到誹謗而輕易改變我制訂的政策,“勿謂鄉官過客口大難犯,不可不厚;小民口小,口碑不得上聞,而不恤小民。”
海瑞所謂的“口大口小”,說透了灰幫化的體制根源。早在十年前,在《淳安政事·興革條例》里,海瑞就如此描述了官僚集團或過客集團的信息優勢。他說:大家都說應該憐惜百姓,節省民力,又說接待過客決不可薄。然而,“百姓口小,有公議不能自致于上,過客口大,稍不如意則顛倒是非,謗言行焉。”
這就是說,欺負百姓無妨,上邊聽不見;得罪了過客卻要招致誹謗。這叫廣大追求進步的干部如何選擇呢?他們的權力雖說是領導給的,但大家都懂得“三人成虎”和“曾參殺人”的道理,明白自己的權力其實也是信息傳遞集團給的。為了進步,縣官不能不巴結“口大”集團,犧牲“口小”集團。在這個意義上,灰幫化乃是領導說了算的體制和官僚集團的信息壟斷地位的自然結果。灰幫身份雖然并非欽定,卻是“勢定”的,更準確地說,是政局中互動各方依仗各自實力“局定”的,個人道德的優劣已經無關大局。
更何況,厚待過客又不用自己掏錢,完全是“取之百姓”。這又很簡單,“不過一開口而已,不過一發牌而已”。走這條路的成本如此低,風險如此小,再指望其他結果,未免就有點天真浪漫。海瑞下臺時似乎也有所覺悟,罵道:“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endprint
整體演變的歷程
明朝政權的灰幫化或黑幫化,走過了一個和平演變的歷程。
明初驛遞管理甚嚴,只有很少的軍務和欽差人員可以使用公家的驛站。陸仲亨以侯爵之尊,違規用了公家驛站的馬,便被朱元璋罰往雁門捕盜。這位將軍終于被逼加入了謀反團伙。這是洪武十三年(1380年)之前的事。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海瑞出任淳安知縣后,在當地老人中進行過調查,據老人說,近20年民間比前20年苦,負擔重。近四五十年又比前四五十年負擔重,這就是因為官員的招待費用越來越豐厚了。
(明)陳全之《蓬窗日錄》卷四中的一則記載,更加精確地支持了這種民間感覺。他說,驛傳之弊,到如今可以說走到了極端。官員無“關”(使用驛傳系統的證明信)而借關,關可以借,便濫借起來。地方官員又乘待客之機自肥自便。例如淮揚驛遞,嘉靖初年,每年接的證明信大約三千。不過20年,如今上萬了。所用的船也比過去大,需要三倍于前的纖夫才能拉動。由此可見灰幫化進程的速度:20年間灰度加重三倍以上。
海瑞的抵抗努力失敗后,又過了60多年,毛羽健向崇禎皇帝匯報說:“驛遞一事,最為民害。”他說,證明信的發放范圍更寬了,不僅互相借用,還轉手買賣了。“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紙。敲骨吸髓,見聞心慘。”他呼吁皇帝懸賞捉拿使用假證明信的人。
證明信泛濫,實質是敲詐勒索權的擴大。以大名鼎鼎的徐霞客為例。崇禎十年( 1637)秋,徐霞客在廣西游歷,他無權免費使用公家的驛傳系統。但是,憑著地方官贈送的馬牌(使用驛傳的證明信),徐霞客卻支使村民為他和仆人抬轎趕路。主仆加上行李,動輒要用七八個夫役。村里人手不夠時,還用“二婦人代輿”——讓婦女為他抬轎。此外還要供他吃喝,有魚有肉,“煮蛋獻漿”。
崇禎皇帝當然愿意整頓,但多次下令都不見效,終于意識到有驛站就有這些問題,根本無法解決。于是,他來了個一刀切,砍掉驛站三分之一,沒有驛站了看你們到哪里去敲骨吸髓。在這次裁員中有大批驛卒下崗,其中一位就是李自成。
在李自成對明朝開戰的檄文中有這樣一段話:皇上并不太壞,但總是被蒙蔽著。臣下全部結黨營私,絕少有公正忠誠的。于是賄賂和利益都進入官僚集團的腰包,百姓的脂膏都被榨干了。
李自成指控的結黨營私,正是我們所說的灰幫化。在古漢語中,“黨”是一個貶義詞,“私黨”更有加倍的貶義,因此就有了灰得發黑的意思。我的疑惑是:在灰色和黑色之間,在灰幫和黑幫之間,是否存在一道清晰的分界呢?譬如,多收了一萬兩是灰錢,兩萬呢?一億呢?把全縣百姓都榨干了也湊不夠一億,全體榨干還不算黑幫嗎?那么,在一萬和一億之間的哪一點上,在榨干一個人和榨干全縣人之間的哪個數上,灰錢轉變成為黑錢,灰幫轉變為黑幫呢?
遠遠望去,縣官的身份始終處于變遷之中,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為黑白之間的不同灰度。至于灰到什么程度可以叫黑,灰在什么程度之前仍可算白,那是有命名權的人貼的標簽,體現了他們的利弊權衡,與現實利害格局所“局定”的真實身份是兩碼事。
(摘自《血酬定律:中國歷史中的生存游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