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曹雅欣
“琵琶”古稱“批把”,這兩個詞其實本質上并無分別,都是在指這種彈撥樂器的演奏手法:
“琵”或“批”,是指右手向前彈;“琶”或“把”,是指右手向后彈。
正如漢代劉熙《釋名·釋樂器》中所云:“批把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把,像其鼓時,因以為名也。”
“推手前”就是右手向前彈,“引手卻”就是右手向后彈,“鼓”就是演奏的意思。
“批把本出于胡中”,琵琶是外來樂器,在公元前后經印度傳入了西域。而一旦它入土中原,就高調地技壓全場,成為樂隊中的主奏樂器,成為歌舞中的必備妙音,成為遍布大江南北、出入宮廷民間的當紅明星,成為眾多樂師苦練傍身、憑此聞名的看家本領。
琵琶這種深入人心的受歡迎程度和令其他很多樂器都望塵莫及的音樂成就,僅僅從它在唐詩宋詞里的頻頻現身,就可見一斑。而這,得益于琵琶自身樂器屬性的優秀:
琵琶的聲音明亮、音色甜美,這就使它具備了出眾的感染力;同時琵琶的表現力極為豐富,既能劍拔弩張、金戈鐵馬,又能柔情似水、蜜如私語;它在演奏時,既能領奏樂隊、凌云當空,又能信手弦歌、評彈伴唱,它還更善于長袖踏歌、翩然伴舞,甚至迎風出塞、驚雷馬上。
當今的琵琶,已經由最初的橫彈改為豎彈,由撥彈(用一個撥片彈奏)改為指彈(五指戴義甲彈奏),這就大大提升了琵琶的演奏張力。
琵琶因為是從西域傳入中原的,所以它總與邊疆氣質、與異域文化相聯系——在琵琶身上,具備著一種塞外風情。正如王翰著名的《涼州詞》所寫: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西域的溫帶大陸性氣候,使那里出產的葡萄甘甜異常,所以將士們豪飲的“葡萄酒”,就點明了詩歌所唱的疆域所在。而在琵琶聲里,戍邊將士痛飲豪歌、暫忘生死,確實是詩人親臨營地才能寫出的真實心情。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千杯,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是將士加倍的疏狂,也是詩人筆下加倍的凄涼。
邊塞的琵琶聲,還有王昌齡的《從軍行》:
琵琶起舞換新聲,
總是關山離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
高高秋月照長城。
如果說,“欲飲琵琶馬上催”,是埋骨沙場、戰火威脅前的任性釋放,那么,“琵琶起舞換新聲”,就是戍守關山、長長寂寞里的思緒碾壓。
無論有沒有死亡的陰影迫近,關山冷月下多年不歸的滄桑苦寒也是令人難熬的痛;無論琵琶起舞更換多少新作曲調,寒光照鐵衣的征人望鄉也是永恒不改的鄉愁主題。
秋月又照了長城,春風又忘了邊關,生命又逝了一歲,家鄉又遠了一年。邊愁聽不盡繚亂,大漠吹不盡風寒,琵琶彈不完滄桑,關山寫不完離愁別緒。
琵琶這件樂器因為慣識了軍中狼煙,所以它也具有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明代王猷定《湯琵琶傳》中,記錄湯應曾彈奏琵琶曲《楚漢》時的情景說:“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者,為楚歌聲;凄而壯者,為項王悲歌慷慨之聲、別姬聲。陷大澤有追騎聲,至烏江有項王自刎聲,余騎蹂踐爭項王聲。使聞者始而奮,既而恐,終而涕泣之無從也。”
樂曲是在描寫公元前202年楚漢相爭時的垓下決戰,漢軍以十面埋伏的陣法擊潰楚軍,劉邦取勝,項羽自刎。慷慨悲歌,仿若史詩。
如唐代李嶠詩里說“本是胡中樂,希君馬上彈”。琵琶從來不似琴簫是文人化的樂器,琵琶是生命力頑強的花草:
可開在塞外疾風知勁草,也可落入江南玉樹后庭花;可走上朝堂弦索調初張,可散落民間潯陽江上月。可沖鋒、可低回,可嫵媚、可俚俗,這是屬于琵琶的無限張力。
西域的琵琶韻致,還與歌舞密切相關。敦煌壁畫上,有很多反彈琵琶的舞女形象,那就是琵琶的異域魅惑與天國仙姿。
琵琶的馬上弦索,不僅止于男兒的一脈遒勁,也有屬于女子的一抹嫣紅。那就是昭君出塞時的琵琶相陪。幾乎所有的昭君出塞圖,都是身披紅色大氅的王昭君懷抱一只琵琶,眼望前方,天蒼地黃。
史稱王昭君善彈琵琶,所以那么多以描寫她來抒發家國之情的詩詞,總是離不開出塞路上的琵琶形象。
比如唐代李商隱的《相和歌辭·王昭君》:
毛延壽畫欲通神,
忍為黃金不為人。
馬上琵琶行萬里,
漢宮長有隔生春。
王昭君的名字,到了晉代,為避諱司馬昭之名,世人改稱其為明君,亦稱明妃。
所以孟浩然的《涼州詞》里說:
渾成紫檀今屑文,
作得琵琶聲入云。
胡地迢迢三萬里,
那堪馬上送明君。
和親匈奴的十八年里,與昭君在異域荒煙終身為伴的,只有來自故鄉的琵琶私語。
而唐代李頎的《古從軍行》也說: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萬里無城郭,
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
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
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
空見蒲桃入漢家。
“公主琵琶幽怨多”,公主,就是指和親公主王昭君。其實她并未受封公主,這只是詩人對她的尊稱與遙想罷了。
似乎琵琶的一個文化標簽,就是特屬于女性美的標簽。
最著名的女性與琵琶的詞作,要數宋代晏幾道的《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一個叫小蘋的女子,在初見時分,撥琵琶弦起,明月照亮了天涯,彩云映襯著佳人。琵琶聲聲,訴說初遇的情緒;羅衣簌簌,深藏律動的情致。
而今又是一年春歸,琵琶心聲已無處尋,詩人落寞獨立,雨霧微涼心境,燕回人不回,春醒夢難醒。
這個叫小蘋的女子,或許是個歌女,是個萍水相逢的藝人,但是她用琵琶寄訴的款款相思,已經深深烙印在詩人心里,烙刻成詩人要為她小園香徑獨徘徊的一位紅顏知己。
晏幾道還寫過一首琵琶女的詞《清平樂》:
千花百草,送得春歸了。拾蕊人稀紅漸少,葉底杏青梅小。小瓊閑抱琵琶,雪香微透輕紗。正好一枝嬌艷,當筵獨站韶華。
叫小瓊的女子懷抱琵琶,亭亭一站,婀娜嬌俏,如那青梅正綠,如那春光正好。
這首詞傳遞出了一種畫面美,似乎豎彈的樂器,只要在懷中一抱,本身就是一幅畫,所以“昭君出塞”懷抱琵琶的形象才那么深入人心。而琵琶的器型、大小,在豎抱的彈弦類樂器中又是最美的:
它比柳琴大,所以能迤邐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思;它比圓形的阮更俏麗,是優雅的半梨形,所以能映襯出“暖玉琵琶寒月膚”的情態;它在彈奏時右手輪指、左手揉弦,格外的細膩深情,所以能律動出“淚潤玲瓏指,多情滿地花”的情致。
彈弦類樂器,在演奏前多要調弦,這就是最著名的一首琵琶長詩、白居易《琵琶行》里說的:“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歌行體長詩《琵琶行》,講述了一名技藝出眾的樂坊琵琶女,在嫁人后郁郁寡歡、情志不得理解的寂寞,這份情緒,正如同白居易仕途不順、志向不得舒展的苦痛,所以相逢江上、琵琶一奏,詩人產生了與琵琶女“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同病相憐之感。
《琵琶行》是描寫琵琶樂器非常重要的一首詩作,里面對于琵琶的彈奏技法、音色特點敘述得淋漓盡致、詳實而優美,現部分摘錄如下:
轉軸撥弦三兩聲,
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
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
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
初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
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
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
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
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
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
四弦一聲如裂帛。
“轉軸撥弦三兩聲”是演奏之前的調弦試音,校對音準;“低眉信手續續彈”,是樂曲起奏的平緩部分,平鋪直敘;“輕攏慢捻抹復挑”,是彈奏手法里的滑音、揉弦,技法精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是比喻著琵琶四弦中,粗弦的有力、細弦的細膩;“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那就是高低音的錯落、四條弦的配合,似珠落玉盤、似急雨敲窗;“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是演奏中的空拍、氣息里的停頓;“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是右手掃弦的氣勢如虹、四弦齊奏的陣勢驚人;“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是曲終收聲的右手姿態,并且從詩中可見,琵琶女演奏的這支曲子是以強音收尾,給人以無限震撼。
在《琵琶行》里,還有很多形容琵琶演奏的精妙句子,比如“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比如“沉吟放撥括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比如“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還有極為重要的幾句描寫,是在詩歌開頭傳遞出的信息:
潯陽江頭夜送客,
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
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
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
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
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
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
猶抱琵琶半遮面。
東舟西舫悄無言,
唯見江心秋月白。
白居易本與朋友在潯陽江頭送別,忽然遙遙聞聽水上有人彈奏琵琶,曲盡其妙,聲動天光,一時眾人盡皆忘情,沉醉曲中不知今夕何夕。于是本要離岸的朋友暫不發船,盛情邀請演奏者以曲會友。
這一段聽曲之前的情景描敘,傳達出一個重要的信號:聽琵琶,在水上最為相宜。
琵琶聲音明亮清甜,經水面碧波一蕩,更顯琵琶彈破碧云天、此曲只應天上有。
如果說,在北地豪情中,馬上琵琶最有風味;那么,在南國柔情里,水上琵琶最具情致。
很多詩詞便是在記錄水上琵琶的美妙:
比如蘇軾的《采桑子》:“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捻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又如宋代劉敞的《琵琶亭》:“江頭明月琵琶亭,一曲悲個萬古情。”
來自水上的琵琶聲起、煙緲云落,是春水染情,亦是秋月染心。
琵琶就是這樣一件在詩里、在畫里、在樂隊里、在歌舞里、在南在北、在古在今,都不可或缺、不可忽視的優秀樂器。
它可托舉塞北男兒的豪情:“萬里故人明月夜,琵琶不作亦沾襟”。它可寄訴江南女子的柔情:“說與琵琶紅袖客,好將心事曲中傳”。
它可馳騁弦驚馬上的縱情:“琵琶弦急對秋清,彈作關山久別情”。
它可旖旎弦動水鄉的詩情:“潯陽江上琵琶月,彭澤門前楊柳風”。
它可春花秋月、寫盡心事幾籮:“相逢不盡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它可古往今來、曲盡史書幾車:“一片相思木,聲含古塞秋”。
琵琶起落,珠玉玲瓏,風花雪月閑抱千年,天涯海內盡在四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