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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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會議視角下的主張具體化
黃毅,吳品
(西南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0715)
主張具體化要求當事人對其所提出的主張不僅需要具體的陳述,而且還禁止其為捏造和射幸式的陳述,需要其提供一定的線索和依據(jù)。主張具體化的落實有利于確定當事人之間的爭議焦點,促進法院集中審理。因此,在庭前會議中落實當事人履行主張具體化義務對于庭審效率的提高具有重要意義。
庭前會議;主張具體化;民事訴訟
庭前會議是案件在當事人起訴之后到法庭審理之前的訴訟中間環(huán)節(jié),是庭審的過濾性程序。庭前會議有兩個重要功能:首先是通過當事人雙方之間的證據(jù)交換和對爭點的整理將爭議焦點明確化,促進訴訟的順利進行;其次是為雙方糾紛的解決尋找其他替代可能,例如達成調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以庭前會議為平臺構建當事人主張具體化義務是落實主張具體化的重要手段。當前我國在民事訴訟庭審中之所以存在著證據(jù)調查寬泛、訴訟遲延等現(xiàn)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庭前會議階段對當事人之間的爭點整理不準確,這雖然與法官的爭點歸納技術水平有關系,但當事人主張不具體、答辯任意化也是造成法官對爭點歸納不準確、不完全的重要原因。因此,欲實現(xiàn)庭前會議的功能,就必須重視主張責任,在庭前會議中落實當事人的主張具體化義務。
關于主張具體化的定義,目前在學界并無通說。從發(fā)源地德國的證實理論來看,主張具體化的內(nèi)涵主要是指當事人對其主張應該說明的作為請求權理由的事實情況,即說明論證“訴的申請理由”的、法律上合適的和所需的所有的事實。最初該理論主要從被告的防御利益角度看待問題,從證實理論出發(fā),要求當事人對其所提出的主張進行說明。由于證實理論主要解決的是禁止當事人的摸索證明,德國修訂實體法之后,證實理論便失去了適用空間。但是,德國修改后的訴訟法增加了當事人的真實義務,算是對當事人主張的另一種約束[1]。日本學者對主張具體化理論進行了承繼和發(fā)展。主張具體化在日本學術界主要包含兩種意思,一個是事實的具體描述,另一個是射幸式和捏造式陳述的禁止。我國臺灣地區(qū)對于該理論的研究比大陸要早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是姜世明,他在《民事訴訟當事人之具體化義務》一文中提出:“具體化義務主要是指對于當事人事實主張應符合具體化之要求,亦即關于事實上之陳述應對于細節(jié)加以剖析,該事實主張應被特定地陳述之謂。”[2]我國大陸學界對該理論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對“具體化義務”這個上位概念進行定義上,各學者雖然在具體描述上有所不同,但在具體化定義方面基本上都遵循德國對該理論的規(guī)定,與臺灣學術界對該概念的定義較為一致,一般認為,具體化義務就是指當事人對其主張、抗辯應當盡可能詳細具體地陳述事實。不過,在討論具體化義務的內(nèi)涵方面,我國學者與日本學者的認識較為一致。
綜合上述各種觀點,筆者認為,主張具體化應該定義為:在民事訴訟過程中當事人就其主張所依據(jù)的要件事實應該詳細具體地陳述或者說明。其內(nèi)涵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指當事人對其主張所依據(jù)的要件事實的陳述應該詳細具體,不能僅為抽象式的陳述,另一方面是指當事人為其主張所進行的陳述不能為射幸式或者捏造的陳述,為此,其還應該提供一定的線索或依據(jù)。只有這樣界定主張具體化概念,才能體現(xiàn)主張具體化的本原意義,并可以從解釋論的角度囊括主張具體化理論后來發(fā)展的成果。
1. 主張具體化的主體
當事人是民事訴訟中主張具體化的主體,原告對其權利主張有具體化的義務,被告對其抗辯也有義務具體化陳述其主張,主張具體化同樣適用于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和共同訴訟人。對于訴訟代理人,因為其是作為當事人代表出庭應訴,雖然并不承擔訴訟帶來的法律后果,但是作為當事人權利義務的代言人,其在當事人授權范圍內(nèi)的訴訟行為自然要受到具體化義務的規(guī)制。
2. 主張具體化的客體
在現(xiàn)代法治國家,訴訟中普遍貫徹了言詞原則,事實主張的提出一般只能以當事人陳述的形式展現(xiàn)在審判人員的面前[3]。所以,當事人主張的載體只能以當事人的主張性陳述呈現(xiàn)出來。而當事人的主張又可以分為事實上的主張和法律上的主張兩種類型,前者指的是當事人對于案件所涉及的事實存在與否的主張,后者是指當事人對于案件可能涉及的關于法律適用方面的主張。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否認并提出抗辯,都應屬于事實上的主張。本文所述的主張具體化之主張主要是指事實意義上的主張,屬于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的攻擊和防御手段[4]。當事人的攻擊和防御手段均產(chǎn)生于言詞辯論之中。對于“攻擊和防御”這一手段應做廣義的理解,應將之與當事人在法庭中為了論證他的訴訟請求而向法院所做的任何陳述等同起來。屬于攻擊和防御的手段有主張、爭辯、無需主張的抗辯、需主張的抗辯、證據(jù)手段和證據(jù)抗辯[5]。可以看出,當事人陳述中可以視為其主張的有原告起訴被告的主張、被告對原告要件實事的抗辯主張、原告對被告的再抗辯主張、訴訟中雙方的證據(jù)聲明主張。
3. 主張具體化的限制
主張具體化的限制或者說是主張具體化的例外只存在于某些特殊情形之中。由于現(xiàn)代經(jīng)濟和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公民、法人之間的實質平等被打破,公民、法人獲取信息的能力由于一些客觀和主觀原因有很大差別。這些差別的存在是造成對辯論主義原則進行修正的原動力,也是對主張具體化行為進行必要限制的原因。主張具體化限制的特殊情形主要指兩類案件,一類是由于存在情報偏在性導致當事人之間訴訟地位實質不平等的案件,一類是一些涉及專業(yè)技術的案件,在這些案件中當事人不具備詳盡了解具體事實的期待可能性。在這兩類案件中,只有適當降低主張具體化的要求,才能促進實質公平。
4. 違反主張具體化的法律后果
在民事訴訟過程中,當事人違反了主張具體化要求將會遭受訴訟上的不利。具體來說,當事人違反了主張具體化要求,根據(jù)主張具體化義務的客體不同,將會產(chǎn)生不同的法律后果。在起訴階段中,當事人對其主張的陳述如果不滿足具體化的要求,其陳述不符合“識別說”的基本條件,立案庭法官進行充分釋明之后,當事人仍不履行主張具體化的義務,就會導致受訴法院對當事人做出不予受理的裁定。在后續(xù)證據(jù)交換和庭審階段,如果當事人的主張不符合具體化的要求,當事人的主張將不被法院采納,從而不能進入證據(jù)調查程序,其主張將被認為是不適格的主張。而對方當事人在當事人對其主張做出具體化陳述后,不做具體的反陳述,除非有不可歸責的原因,否則將承擔自認或者舉證不利的后果。在程序性事項的申請中,當事人的主張如果沒有具體的理由,將會被法院駁回。例如,在申請證據(jù)調查時,如果當事人沒有將其主張具體化,其主張將可能會被認為是不合法的摸索證明而被法庭駁回。
在庭前會議中,法官和雙方當事人或者其代理人將第一次全面接觸,雙方當事人或者其代理人通過庭前會議交換證據(jù),法官通過庭前會議整理雙方當事人的爭議焦點。這個程序對于接下來的法庭審理具有重要作用。雙方證據(jù)的開示可以有效地防止“證據(jù)突襲”和延期舉證,法官對雙方當事人之間爭議焦點的整理,也使得當事人雙方或者其代理人在庭審證據(jù)調查時可以緊緊圍繞爭議的焦點進行質證和辯論,避免了多次開庭,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庭審效率的提高。因此,在庭前會議中落實當事人的主張具體化具有重要意義。從理論和司法實踐來看,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庭前會議落實主張具體化的意義。
其一,主張具體化在法學理論上具有正當性。首先,主張具體化義務理論起源于辯論主義[6],是辯論主義的內(nèi)在要求。我國當前的訴訟模式由職權主義向當事人主義的順利轉變,要求當事人對其訴訟資料的提出負有主張責任,而主張責任的落實又以當事人具體化其主張為前提,否則主張責任的落實將成為空談。其次,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設定是建立在訴訟雙方當事人的攻防平衡基礎上的,如果一方當事人對于其主張僅作抽象的、射幸式陳述,一方面會造成對方當事人的舉證困難,另一方面防御一方的答辯意見也會給對方提供更多的信息,從而造成不利,違反辯論主義的初衷。再次,當事人陳述作為法定的證據(jù)種類,其內(nèi)在屬性要求當事人的主張必須具體化。當事人陳述的證據(jù)屬性要求當事人對其陳述應該具有客觀性和關聯(lián)性[7],不能違反真實性原則,而客觀真實性與具體化義務內(nèi)涵的具體、有依據(jù)有很大的關聯(lián)性。具體化義務要求當事人對其主張應具體詳細地陳述,不能臆測,應有一定的依據(jù),這一點與證據(jù)的客觀真實屬性殊途同歸。當事人對事實的主張性陳述作為證據(jù)方法,要求其是客觀真實的,這種客觀真實屬性決定了當事人對其事實主張的描述也應該盡量具體化,不能抽象為之。
其二,當前我國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十分突出。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數(shù)據(jù)顯示,2018年第一季度,我國法院新收的審執(zhí)案件有664萬件,全國在編法官的數(shù)量為12萬多人,人均新收案件54件,其中北京、上海和重慶的人均新收案件超過了90件[8]。提高庭審效率,是緩解案多人少壓力的重要手段,而當事人主張具體化義務的履行有利于法官對案件爭點的整理,從而促進法院的集中審理,助力于緩和案多人少的矛盾。
其三,當前司法實踐中,庭審效率提高的主要制約因素是庭前會議中爭點整理難度大、訴訟資料繁雜等導致的多次開庭。追根溯源,這種問題的癥結在于,法院的審判重證明責任而輕主張責任,這必然造成對當事人之間的爭點整理過于寬泛,從而導致訴訟遲延,影響庭審的效率。主張具體化使得法官對當事人之間的主張了解更為全面,不符合具體化的主張將不被納入庭審調查的范圍,這樣就降低了訴訟資料的繁雜性,促進了法官對爭點的整理,從而能夠減輕庭審壓力,提高訴訟效率。
同當事人主張具體化一樣,法官的釋明義務也源于對當事人主義的修正。法官的釋明義務可以分為積極的釋明義務和消極的釋明義務,前者是指法官在當事人未提出適當?shù)闹鲝埡妥C據(jù)時予以說明,促使其提出主張和申請,后者是指法官只有在當事人主張或申請不明確、前后矛盾時為明確其意思而進行的說明和提示[9]。可以看出,消極釋明和積極釋明兩者之間的界限在于是否會促使當事人提出新的主張和申請。顯然,根據(jù)我國當前的訴訟模式,法官積極釋明是欠妥的,這有違辯論主義的初衷,忽視了當事人對其權利的處分,也模糊了法官居中裁判的角色,所以建立消極的釋明義務制度才是我們的首選。在庭前會議中,法官的釋明對當事人履行主張具體化義務具有重要意義。目前,我國民事訴訟法和其他相關法律對法官的釋明義務規(guī)定得較少。2001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有法官釋明義務的相關規(guī)定,其中第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法院應該向當事人闡明舉證責任內(nèi)容,督促當事人在合理期限內(nèi)“積極、全面、正確、誠實”地完成舉證要求;第八條規(guī)定,法官在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所陳述的事實不做表示時,可以說明和詢問;第三十五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根據(jù)案件事實做出的認定與當事人主張不一致時應當向當事人釋明。2015年頒布的《人民法院登記立案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二條規(guī)定,對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起訴、自訴,人民法院應當予以釋明,這也是對法官釋明義務的明確規(guī)定。從上述立法可以看出,當前我國法律對法官的釋明義務規(guī)定得較為抽象,而且多為說明性規(guī)定,對立案程序后當事人主張不明確時的情形也沒有規(guī)定。今后我國立法,可以在庭前會議的爭點整理程序增加法官的釋明義務,在當事人主張不具體和證據(jù)申請理由不具體的情況下,法官可以消極釋明,促使當事人具體化其主張,明確其爭議焦點;當事人不具體的且又沒有其他證據(jù)相佐證的主張,不得進入法庭調查程序,且不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jù)。通過這種方式,在當事人訴權得到保障的前提下,確保訴訟的順利進行。
制度的落實必須以責任能夠得以承擔為前提,否則制度的設計初衷將成為空談。所以,在庭前會議中嚴格落實違反主張具體化的行為責任確有必要。如前述分析,庭前會議中違反主張具體化的責任承擔方式是當事人在訴訟上的不利,主要是指法院對其不符合具體化義務的主張不予認可。具體來說,在庭前會議中,一方當事人如果提出的主張不符合具體化義務的要求,則視為其主張不適格,其主張不作為爭議焦點進入庭審調查;同理,對于符合具體化義務的一方當事人的主張,如果答辯方并未做出針對性的具體化陳述,則可以在后來庭審中的法庭調查環(huán)節(jié)視為自認,受自認法律效果的約束。通過嚴格主張具體化的責任落實,爭點整理才能得以明晰,訴訟資料泛濫的情形才能得到控制,庭審進程也才能得以加快,從而審判效率也才能得以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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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ubstantiation of Proposals in the Pretrial Conference
HUANG Yi, WU Pin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The substantiation of proposals need the parties to be responsible for providing the important and well-founded fact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substantiation is helpful to focus the controversy and improve the efficiency of the trial. So it is meaningful to implement the substantiation of proposals in the pretrial conference.
pretrial conference; specification of proposals; civil action
2018-06-0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西部和邊疆地區(qū)項目(17XJA820001)
黃毅(1975―),男,四川南充人,副教授,博士。
DF72
A
1006–5261(2018)06–0051–04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