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就是服務
——管理哲學散論之二

□ 關先達

人本管理已經成為當今時代管理的基本原則和特征。

管理看似簡單，就是帶人做事，實則很復雜，涉及對人、財、物、信息、時間等各種資源的組織利用，是一項非常復雜的實踐活動。由于管理活動及其過程的復雜性，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和理解，會產生對管理的不同認識和觀點，從而會產生不同的管理觀。以不同的管理觀去指導管理的實踐，會產生截然不同的管理結果。許多管理者對管理思想中多元化的管理觀點并不了解，所以其管理工作處于依靠個人直覺和經驗的盲目狀態，管理的效果和水平可想而知。了解歷史和現實中的基本管理觀，樹立正確的管理觀，對于管理者理清管理思路、改進管理方式，增強管理效果、提高管理水平，十分必要。

管理的根本問題是權力使用問題

從外在形式來看，管理是一個對各種資源、要素進行組織控制的過程。由此來看，可以說管理就是組織，管理就是命令，管理就是控制，管理就是決策，等等。從這個角度來觀察，可以幫助管理者弄清管理的程序，但對管理者究竟應該怎么管理，怎樣才能增強管理效果、提升管理水平，卻沒有多少幫助。

從內容來看，管理的對象主要包括人和物兩類，即對人的管理和對物的管理。對物料、設備、資金、信息等物的管理，需要研究物的性質和運動規律，這主要是自然科學、工程科學、經濟科學的任務。最終，可以通過科學技術手段，實現對物的運行過程的有效控制，實現管理過程的標準化、定量化、自動化、智能化。20世紀以來人類發明的各種管理技術和方法，如流水線作業，運籌學、決策論、精益管理、零庫存管理、系統管理方法、全面質量管理、HSE管理、ERP軟件等信息化管理系統等，在企業管理上都取得了良好效果。物的管理的方法和技術是易于學習、復制和推廣應用的。由于物是被動的，物的屬性是相對穩定的，所以對物的管理容易取得統一認識，人們沒有多少分歧。

人是主動的，具有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既是管理的主體，也是管理的客體，其能動性可大可小，具有很大的波動性和可塑性，因此人的管理是管理的關鍵和難點。人性是復雜的，既有物質方面的需要，也有社會交往、精神方面的需要；人既有自私的一面，也有無私的一面，對人的管理無法像對物的管理那樣標準化、定量化和自動化，必須尊重人的個性，因人而異，因人施策。對人的管理的復雜性，使人們在對人的管理上產生了很大的分歧，形成了不同的觀點，如主張把人當成工具、機器使用的機械主義管理；主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把人作為統治奴役對象的專制主義管理；主張通過陰謀技巧來進行管理的權謀主義管理；主張以物為本的經濟主義管理；主張以人為本的人本主義管理等。由于人是管理的主體和核心，所以對人的管理的不同觀點實際上體現了不同的管理價值觀，是區分不同的管理觀的根本標準。

從管理者的角度來看，管理就是帶人做事。管理者能帶人做事，能調配人和物，是因為其手中擁有組織授予的權力。管理的根本問題實質上是管理者怎樣看待和使用手中的權力的問題，這是管理的首要問題。怎樣獲得和運用這種權力，就決定了怎樣的管理價值觀和管理方式，進而也決定了會產生怎樣的管理結果。如果將權力用于公共利益，作為為大眾謀福祉的公器，這樣的管理就符合為促進保障被管理者生存、發展、完善服務的初心和宗旨；反之，將權力私有化，作為謀取私利的工具，管理就違反了為組織成員謀福利的根本宗旨，就會危害大眾的利益，反而成為統治和欺壓民眾的私器。

管理者怎樣獲得權力、使用權力，反映了管理的本質。從權力使用的角度來劃分，人類有史以來，主要有三種不同的管理觀：以權力為本位的權本主義管理觀，以物質利益為本位的物本主義管理觀，以為人服務為本位的人本主義管理觀。其他各種管理觀，都可以歸集在這三大管理觀之中。

以權為本

以權力為本位，權力就是一切，有權就有一切的權本主義管理觀，在近代以前的幾千年人類文明史中一直居于主導地位，是強權專制時代盛行的管理觀。權本主義管理觀的核心思想是，權力是謀取和維護私人利益的工具，權力是可以被私人占有、使用和轉讓的，有權就有一切，管理就是爭權奪利，就是維護個人利益的活動。

君主專制時代的國家治理，最典型地體現了權本主義管理觀的本質特征。國家政治權力本來是維護民眾利益的公器，政府機構本來應該是維護公眾利益的組織，政權本應姓“公”。但在君主專制時代，國家權力卻被私人占有，成為維護私人利益和統治地位的工具。這時盛行的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暴力統治法則，誰以武力奪取了政權，就可以稱王，建立自己的王朝，擁有通過軍隊、警察、法庭、監獄等政府機構統治和剝削民眾的權力。這實質上是獅王占有和統治獅群的暴力制勝的叢林法則的翻版。“朕即國家”，君主及其家族占有了整個國家的資源，并能將政權世襲相傳，讓其子孫后代永享統治剝削民眾的榮華富貴。和君王一起“打天下”的臣僚享受封賞，共同組成國家的管理階層，共享榮華富貴，分享統治國民的特權。而廣大民眾則成為被統治、被剝削的對象，要租種土地，辛勤勞作、交賦稅、付勞役來為統治集團服務，讓君主及其管理階層能享有富裕的生活。專制王朝的統治充分體現了“權力支配一切、有權就有一切”的權本主義管理觀的特征。

專制統治的管理方式主要是武力威脅和政府機構的暴力強制，管理者與被管理者是統治與被統治、剝削與被剝削、壓迫與被壓迫的對立關系，管理者對被管理者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民眾不能自由思想和行動，必須受政府管制，否則就會遭到懲罰甚至被處死。

當然，完全赤裸裸的暴力強制會導致統治者與民眾嚴重對立，從而使其統治難以順利進行。不少君主從實踐和歷史經驗中認識到“一文一武謂之道”，可以用武力打“天下”，但不能簡單地以武力治“天下”。在中外歷史上，君主為實現其子孫“千秋萬代”永遠當王的夢想，都不約而同地推行“文治武功”的管理方法，即在對國民行為進行武力威脅和強制的同時，主要通過文化管治，從思想上奴役控制國民，讓民眾心甘情愿地服從統治。古代帝王推行的統治思想主要是君權神授和宿命論兩大價值觀。在我國歷史上，漢武帝吸取秦王朝嚴刑峻法、依靠暴力統治從而很快被推翻的教訓，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把經官方修訂的儒家思想作為民眾必須遵循的統治思想，此后2000余年的歷代專制王朝多以儒學為統治哲學。歐洲中世紀封建君主則普遍將基督教作為統治哲學，教育國民信奉耶穌基督，純潔自己的靈魂，甘愿忍受現世的苦難生活，等待基督的拯救，以便未來過上幸福的生活。

權本主義管理觀在過去的私人企業中也同樣盛行。企業的管理權被企業主獨占，其家人和后代也能世襲這種管理權，雇員只能接受企業主及其所聘管理人員的管制和剝削。過去，不良企業主常常剝奪員工的休息權和人身自由權，甚至摧殘員工的身體和生命，也很少受法律的制裁。如果說專制政權是政治權力的私人世襲占有制，那么企業就是經濟權力的私人世襲占有制。

以權為本的管理觀產生的通常是專制式的管理。專制式管理會導致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對立和沖突，影響被管理者的效率、智慧和創造力，從而使工作和組織效率低下，讓組織缺乏凝聚力，很容易導致組織內斗和分崩離析。專制政權的壽命普遍都不長，如秦王朝只有短短二十幾年的時間就被推翻了。即便延續時間長的專制政權，也是從建立起就不斷爆發各種內部戰爭，沒有幾年和平日子。在這種人的思想行為受到嚴厲控制、動蕩不安的環境下，社會生產力發展極其緩慢，生產效率在幾千年里都沒有大的提高。企業管理也是如此。凡是實施專制式管理的企業，在管理者與員工之間、管理者之間，往往存在激烈的矛盾沖突，生產效率不高，在經營上以最高管理者的意志行事，容易走極端，表現為大起大落，最終都以人心離散、經營失敗而告終。看看現在那些家族專斷的私營企業，或者一把手獨裁的國有企業，只要是過分突出個人作用、打上個人強勢烙印的企業，幾乎都出現了因“老板”決策失誤而致企業迅速衰敗的現象。

以物為本

人類歷史上的另一種管理觀就是以物為本，把人作為一種物來看待，認為管理主要是一種經濟關系和市場交換關系，管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提高效率，獲得物質經濟利益。這種管理觀以近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工廠管理為典型代表。

近代西方社會，隨著宗教改革、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政治革命和工商業的快速興起，君主專制等級制度逐步被廢除，大眾在政治法律上獲得了自由平等的權利，自由競爭、平等交換的商業市場法則成為社會的主要法則，資本成為社會最重要的資源，所以被稱為資本主義社會。在近代工廠里，擁有資本的工廠主處于主導地位，工廠主以追求利潤為目的，把員工當成賺錢的工具和機器來對待，派管理者監督工人干活兒，工人必須絕對服從，不服從不僅要受經濟處罰，而且還會受肉體處罰。企業主給工人提供的工作條件和勞動環境很差，工人的人身安全沒有保障，還隨意延長勞動時間、提高勞動強度，拖欠或克扣工資，對工人進行殘酷剝削。而政府認為工廠是企業主的私有領地，有管理的自由，不予干涉。結果導致資本家與工人的尖銳對立，以改善勞動條件、反抗剝削、追求經濟平等甚至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為目標的工人運動在歐美國家此起彼伏，危及社會穩定。

在工人運動的影響下，政府加強了對企業的約束，逐步制定了改善工作環境、員工勞動保護制度、縮短工作時間、員工休假制度、最低工資制度、員工社會保險等勞動保護的法律法規，使員工作為勞動者的權利得到基本保障，管理者與員工的關系更平等，勞資沖突問題得到根本解決，工會組織與資方建立了合作關系。企業改變了對員工的非人管理狀況，強調勞資合作共贏，逐漸從物本主義管理向以人為本的管理轉變。

資本主義時代的政府管理也體現了物本主義管理的特征。且不說在一些君主專制國家仍然實行強權統治管理，即使在英國、荷蘭、美國及其他建立了民主政府的國家，也是以倡導個人利己主義和維護自由市場秩序為主要目標。雖然民主政府在憲法上都宣稱人生而自由、平等，都有維護自己生命、自由和財產的權利，但實際上，政府并沒有為人的生存、發展提供保障，而是讓人自行去自由市場上打拼，婦女、窮人、少數民族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選舉權，官員腐敗、社會不公平、貧困人口不斷增加等社會現象相當普遍。直到19世紀下半葉以后，個人的生存權、勞動保護權、教育權、普選權等的保護才逐漸納入政府職責范圍，公民的福利制度才開始建立，人的生存發展才受到政府的關注。

以人為本

權本主義、物本主義管理觀都是權力私有化的產物。權力一旦被私有化，就會變成謀取個人私利和剝削奴役他人的工具，成為危害組織成員的邪惡之物。而“天下為公”，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企業是大家的企業，任何社會組織的權力都應該成為服務每一個組織成員的公權，而非由管理者隨意支配的私權，這才符合管理為人的生存、發展、完善服務的本質和宗旨。這是以人為本的管理觀的核心。在人本主義管理觀看來，管理不是統治和控制，而是服務。作為我國的領導核心，中國共產黨提出權力是人民給的，黨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黨的初心和使命就是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官員是人民的公仆，其思想正是基于人本主義管理觀，順應當今時代以人為本的管理潮流。

管理就是服務，體現了人本主義管理觀與權本主義、物本主義管理觀的根本區別，體現了公權性管理與私權性管理的的根本區別。權本主義、物本主義管理是一種將權力私有化、以權謀私的私權性管理，其目的是為了貫徹管理者的意志、謀取管理者的私人利益，所以其管理方式必然是專制、強制、命令、控制、威脅、欺騙式的，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關系是對立的；人本主義管理是一種為組織成員服務的共權性的管理，其目的是為了貫徹多數人的意志、實現大家共同的利益，所以其管理方式是公開、平等、民主、引導、規范、合作式的，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關系是互助合作的關系。

以人為中心，尊重人的需要、主動性和創造性，以實現人的價值為目標，平等、民主的人本管理，會讓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相互合作、榮辱與共，能調動組織成員的積極性和創造力，集中成員的智慧，不斷提高組織的效率和生命力。人本管理已經成為當今時代管理的基本原則和特征。在發達國家，從政府、學校到企業，所有的社會組織的管理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以人為本的管理特征。現代發達國家在推行人本管理以后，人民的生存、自由、發展等權利得到了保障，就基本實現了國內的和平穩定和長治久安，人民過上了安定富足的生活。思想的解放和行動的自由，使民眾的創造、創業和創富能力，推動了科學技術、生產力的飛速發展和民眾生活水平的大提高，造就了工業文明的奇跡，社會進入了日益繁榮興旺的良性發展軌道，古人“萬世太平”的夢想開始實現。

現代優秀企業的管理也體現了人本民主的特點。企業管理者是按照公開程序選聘的，股東、管理者和員工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企業堅持公司與員工合作共贏、共同發展的理念，員工有很大的工作自主權，工作條件和薪酬福利都有保證，不會受管理者的隨意處罰。現代企業管理都受到勞動法、安全法、公司法等各種法規的約束，許多企業都有工會組織以維護員工利益，有的企業還實行勞資談判工資制，谷歌、微軟、蘋果等知名互聯網企業員工甚至在工作時間上都有自主權。即使在特別強調上下級服從關系的軍隊組織里，現在也實行官兵平等，軍官不能隨意處罰士兵。

盡管人本民主管理已經成為當代管理的潮流，歷史也一再證明民主式管理比專制式的效果要好得多。但是，由于管理者往往是從歷史經驗和自己的本能出發來進行管理的，而人類幾千年的管理歷史主要就是專制式管理的歷史，管理者以權謀私、支配控制他人的本能力量通常要強于廉潔奉公、為他人服務的本能，所以多數管理者更傾向于強制式管理。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管理就是用權，權力腐敗的誘惑很難抗拒。要避免權力腐敗和個人專斷，實行人本民主式管理，提高管理成效和水平，讓管理符合為組織成員生存發展完善服務的宗旨，不是簡單就能實現的，需要管理者自覺不斷地進行道德和管理技能方面的學習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