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黑格爾法哲學中的意志概念

謝文軍

摘 要： 本文討論了黑格爾法哲學中意志概念的內涵，對意志的相關概念做了辨析，還梳理了黑格爾意志概念的理論淵源，指出了黑格爾的意志理論當中既含有意志理性的維度，又含有意志自由的維度，實質上表現了對近代自由主義的超越。

關鍵詞： 意志 自由 反思意志

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當中，意志占據著重要的地位。理解黑格爾的法哲學思想需要辨析法哲學中的意志概念、辨析意志概念及相關概念。此外，黑格爾關于意志概念的理論，需要放到整個西方哲學史當中考察。

一、意志概念的內涵

意志是黑格爾法哲學中的一個最基本的概念。黑格爾認為：“法的基地一般說來是精神的東西，它的確定的地位和出發點是意志。意志是自由的，所以自由就構成法的實體和規定性。至于法的體系是實現了的自由的王國，是從精神自身產生出來的、作為第二天性的精神的世界?！雹倥c康德等人對法的本質看法不同，黑格爾強調法是自由的定在。法的地位和出發點在于自由意志本身，因此意志概念的澄明顯得尤為重要。

（一）意志即自由

黑格爾在談到意志自由問題時，對宗教、神學、心理學、以表象為前提論證意志自由的方法非常不滿。黑格爾論證意志自由的方法是他特有的“圓圈理論”，即先設定一個沒有規定的起點，它的全部規定是在邏輯演進及現實化展開的，這個過程反過來說明起點是什么。黑格爾采用思辨的而非經驗的方法給意志下定義。黑格爾直接斷定意志就是自由的，即把它作為根本的規定給接受下來，通過現實的邏輯展開證明自身的合理性。因此，對于黑格爾來說，意志就是自由。他通常把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使用，認為沒有無自由的意志，也沒有無意志的自由。

（二）意志與思維

黑格爾反對將思維與意志割裂開來，他認為思維與意志根本不是兩個不同的東西，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坝行┤税阉季S作為一種特殊的獨特的官能，把它跟意志分離而作為另一個獨特的官能考察，并且進一步認為思維對意志、特別是對善良意志是有害的。這些人一開始就暴露出對意志的本性一無所知”②。在他看來，意志和思維不是兩種不同的官能，意志是特殊的思維方式，它們的區別無非是理論態度和實踐態度的區別。

體現理論態度的思維是一個從外向內的發展過程，即通過抽象的方式把對象身上感性、偶性的東西去掉，以此達到對事物本質的認識，本質的東西就是以思想的方式存在的東西。思想就是我的東西，從而揚棄了對象。而體現實踐態度的意志則不同，它是一個從內向外的發展過程，即通過實踐活動達到我的目的，將我的目的、要求對象化到外部世界當中，那么外部世界也是我的，因為它是經過我的手造成的。意志作為實踐的態度就是將自我對象化即走向定在，此外實踐的東西包含理論的東西。

（三）意志概念發展的環節

意志的發展需要經過三個環節。第一個環節是“純無規定性或自我在自身中純反思的要素。在這種反思中，所有出于本性、需要、欲望和沖動而直接存在的限制，或者不論通過什么方式而成為現成的和被規定的內容都消除了。這就是絕對抽象或普遍性的那無界限的無限性，對它自身的純思維”③。這種純粹自我把自我從一切界限、規定、有限制的東西抽象出來，使之具有一種無限制的無限性。我有很多規定性，但我不認同這些規定性，我可以把我從一切規定中抽象出來。自由意志的一個方面、一個抽象規定就是意志作為純粹自我的那種無界限的無限性，這是意志自由的出發點。但如果把自由當成一個抽象的自我，那這個就是“否定的自由”，等于把自由看成一個毫無規定的東西，這種自由一旦成為一個觀念，就會帶來很多問題。因此意志過渡到第二個環節，即：“自我就是過渡，即從無差別的無規定性過渡到區分、規定和設定一個規定性作為一種內容和對象?，F在進一步談，這種內容或者自然所給予，或者從精神的概念中產生出來的。通過把它自身設定為一個特定的東西，自我進入到一般的定在。這就是自我有限性或特殊化的絕對環節?！雹艿诙€環節是特殊化的環節，是對第一個環節的否定，特點是把無規定的抽象的自我過渡到一個有規定、有差別的自我。在黑格爾看來，第一個環節的意志根本不是意志，因為他希求的是抽象普遍物的意志，實際上根本不希求任何事物。而到第二個環節意志開始走向定在，即希求特殊的屬于我的事物，這就造成了事物對自身的限制，因而它是一種有限的意志?？傊谝画h節和第二環節在黑格爾看來都是片面的，它們都是自由的一個方面，但是并不構成自由的全體。

意志發展到第三個環節也是最后一個環節，它是前兩個環節的統一，即：“意志是這兩個環節的統一，是經過在自身中反思而返回到普遍性的特殊性——即單一性?！雹萑绻f自由意志的第一個環節表現為自由意志的無規定性的普遍性，第二個環節表現為自由意志的有規定性的特殊性的話，那么第三個環節在黑格爾看來則表現為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一，它表現為更高的邏輯環節。我在我的意志當中我是普遍的，我可以把我從一切規定中抽象出來。但是作為意志，我又必然希求某種特殊的東西，而且要把這特殊的東西作為我的意志的對象和內容，這樣就使我成為有規定的特殊的自我。但是這些特殊事物又是作為我的規定由我設定的，所以就達到了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一，即單一性。在這個單一性中，自由意志既有特殊性又有普遍性，是真實的自由意志，是“自由的具體概念”。

二、意志的幾組概念辨析

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中出現過很多關于意志的類型，分別辨析幾種意志的類型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黑格爾的意志理論，進而更加深入地把握黑格爾法權哲學的理論內涵和現實意義。

（一）直接的意志與反思的意志

直接的意志又被稱為自然的意志，它是自在的意志，因為它還是以自然沖動、情欲等為內容。就人和動物的自然本能而言，人和動物并無差別。但是人比動物的高明之處在于人有意志可以主宰沖動，不用受沖動擺布，所以黑格爾說：“沖動是一種自然的東西，但是我把它設定在這個自我中，這件事卻依賴于我的意志。因此，我的意志就不能以沖動是一種自然的東西為借口替自己辯解?！雹抟庵咀杂墒紫缺憩F為一種沖動的形式，這些沖動是被設定為目的，這些目的的內容是各種各樣的沖動。就沖動還沒實現而言，它只是代表著一種可能性，因而直接的意志是一種普遍的和無規定的意志。endprint

但是現實的意志必須走向定在，指向特殊的事物和對象，直接意志走向反思意志或有限意志。反思的意志指的是意志通過做出決定把自身設定為特定的個人的意志，把自己與他人區分開來。而意志作為個人的意志此時僅僅是有限的意志。反思意志在形式上是無限的，即我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目的和沖動，我在形式上是無限的。但是在特定的內容上，每個目的地實現都必然要受外部限制。只要你指向一個特定的對象，你就要受到它的束縛。盡管并不必定受這個或那個對象的束縛，但是你只要走向定在就必然受到內容的束縛?，F實的意志一定要做決定，一旦做決定，就被限在特定的對象和方法中了，但是不做決定，就不能使意志走向現實。一個善于做決定的人，看上去被限制在某一個特定對象和方法中，好像失去了無限性，但實際上自信心強的人，他敢于做這樣的決定，知道他不會喪失在特殊性當中，他還能從自己的決定中返回到自身，永遠保持那種自主的地位，因而反思意志最終走向“真實的意志”。

（二）意志的主觀性與客觀性

按照黑格爾的看法，意志的主觀性有下列三點：“（甲）意志的純形式，自我意識同自身的絕對統一（在這統一中自我意識，作為自我=自我，純粹是內在的，而且抽象地停留在自己那里），對它本身的純確信（這與真理有別）；（乙）意志的特殊性，即任性及任意目的的偶然內容；（丙）一般地說意志的片面形式，因為所希求的東西，不問其內容如何，還只是屬于自我意識的內容，也是沒有得到實現的目的?！雹?/p>

意志的主觀性第一點與自由意志的第一個環節即純粹意義上的抽象自我一致，就是把自我從一切規定、界限當中抽象出來。此時意志只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普遍意志，沒有它的現實性。第二點對應的是自由意志的第二個環節，即特殊化的環節，意志指向某個特定的對象。就此而言，意志在各種沖動之間做出決定時，受到任性和偶然因素的影響。第三點指的是我有目標，但我沒有實現這個目標，這個時候的目標對我來說就是主觀的。

同樣黑格爾也對意志的客觀性做了詳盡的描述，與意志的主觀性相對應分為三點。即：“意志（甲）當它以自身為它的規定，因而符合它的概念，并且是真實的意志時，才是完全客觀的意志；（乙）但是客觀意志由于欠缺自我意志的無限形式，乃是沒入于它的客體或狀態的意志，這是兒童的意志，倫理性的意志、奴隸的意志、迷信的意志、如此等等；（丙）最后，客觀性是與主觀的意志規定相對立的片面形式，從而它是作為外部實存的那定在的直接性；在這個意義上，意志只有通過實現它的目標，才成為客觀的。”⑧

需要注意的是意志主觀性的三個方面和意志客觀性的三個方面可以一一對應。就意志客觀性的第一點而言，意志的概念就是以自身為規定，自我設定自身，所以它又是客觀的、符合概念的，也就是意志的主觀性的第一條。即意志的純形式本身又是客觀性的第一條，因為這樣設定自身，自我等于自我，這個本身又是意志的一個客觀規定，符合意志的概念，所以它具有客觀性。第二點是說客觀意志指向了特殊對象的內容和方法，但是它僅僅屬于自在的意志，因為它還沒有從特定對象當中返回到自身，這個階段是有限的意志。意志客觀性的第三點是指與主觀意志相對立的外部實存。外部世界是客觀的，它是我欲求所指向的特殊對象。意志把它的目的變成了現實的東西，對象化到外部世界當中了，因而主觀的目的就變成客觀的東西了。

黑格爾認為主觀性和客觀性這樣的邏輯范疇它們并不是絕對對立的，而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例如：如果你把有限性的概念充分地揭示出來，你會發現它就過渡到無限性。反過來如果你把無限性的概念充分揭示出來之后，你就會發現它又過渡到有限性了，這就是思辨邏輯所要揭示的內容。在他看來，抽象理智往往把這些東西，例如主觀性看作是與客觀性相對立的東西，因為抽象理智看不到其內在的統一性。內在的統一性只有通過思辨邏輯才能揭示出來。

三、意志概念的理論淵源

黑格爾關于意志的觀點有其理論淵源，深深受整個西方哲學史的影響。理解西方哲學史上關于意志概念的闡述，能使我們更好地理解黑格爾的意志概念。

古希臘哲學中意志問題并未受到重視，正如策勒爾所言：“希臘人由于他們那明白無誤的唯理智論不那么看重意志，在他們的語言中，一個表達意志的詞匯也沒有?！雹岬搅_馬化時期，伊壁鳩魯主義用原子偏離直線的運動強調人的意志具有能動性，能打破外在束縛和命定論的哲學思想，因而正式開啟了西方哲學史上關于意志概念的探討。到羅馬帝國晚期，“古羅馬人的社會政治背景和文化特質使他們的倫理觀更傾向于對內心安寧的追求，在古羅馬人那里，意志已被提到哲學層面上，它總是和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的心靈的歸依、人的精神境界等關涉在一起”⑩，這時的意志理論側重于一種普遍性。

意志問題在中世紀得到了深化，教父哲學代表奧古斯丁在與無神論者論戰的過程當中，開始探討意志自由的問題。在他看來世間之所以會有惡的事情發生，這完全是由人自己造成的。上帝賦予了人以意志自由，因而人可以自由地行使這項權利。運用不當則會導致惡的事情發生。因此世間的惡不是上帝造成的而是人主觀自為的。

如果說中世紀哲學探討意志問題是在神和人關系框架來探討的話，那么近代哲學則將意志問題放到和理性的關系當中考察。近代哲學不同于中世紀哲學的一點在于人的理性逐漸挺立起來。一般而言，笛卡爾是西方近代哲學的代表人物，也算是開山鼻祖。他的“我思故我在”思想振聾發聵，開啟了理性主義的路數。毫無疑問在理性和意志的關系當中，笛卡爾堅決將理性放到第一位，而意志做任何決定都要服從理性。在笛卡爾看來人的認識犯了錯誤，是由人的意志運用不當造成的，而非人的理性所導致。因此，笛卡爾自始至終強調，理性的認識一定要優先于意志的決定，要將意志限制在理智的認識框架當中，不得僭越。笛卡爾的繼承者斯賓諾莎比笛卡爾走得更加徹底，斯賓諾莎對笛卡爾將理性和意志看作心靈的兩種不同能力感到不滿意。斯賓諾莎通過將意志和理智同一化而達到了一種徹底的理智主義意志觀，笛卡爾還將意志保留在倫理學領域當中，但斯賓諾莎根本不承認意志在倫理學還存在地位而只能是存在認知領域，如此一來，想要過有德行的生活，與意志一點關系也沒有，關鍵在于理智對激情的控制。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洛克也同樣堅持理性對意志的優先性，洛克說：“當理性被拋到一邊時，人的意志便隨時可以做出種種無法無天的事情來?！?？輥？輯？訛洛克的意志觀有一個重要的命題即“自由不屬于意志”。洛克認為意志是人的一種能力，自由也是人的一種能力，但是意志和自由不能畫等號，因此意志與自由的關系在洛克這里是處于分裂狀態的。endprint

意志自由的思想得到了貫徹，主要以盧梭和康德為代表。盧將意志自由以信條的方式確立了起來，并且詳細地闡述了為什么意志是自由的。在他看來，意志是受感官對象的影響的，當意志受到各種外在因素，例如欲望、誘惑的統治時，這時的意志是軟弱的，容易受到操控。然而意志有自我決斷的、自我選擇的能力，堅定的意志又可以使我超出外部的各種干擾和束縛，將自我給超拔出來，所以它是一體兩面的。正如盧梭所言，人是自由的，卻往往不在枷鎖之中。在某種意義上，這句話是對盧梭意志自由的最好詮釋。自由就在于意志選擇了善和正義，意志要獲得自由就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康德意志觀的一個特色在于將意志理論與道德學合二為一了，前康德的近代哲學家總是將意志當作知識學的一部分來探討。在道德哲學的框架內，康德以他固有的嚴謹態度對意志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首先康德研究的是一種“純粹的意志”，因而康德的意志觀又可以理解為“先驗意志論”。其次，康德將意志分為意志他律和意志自律兩個層次。康德認為意志自律是道德的最高原則，因而主張意志必須排除經驗性的質料的影響，否則就會陷入意志他律當中。

黑格爾受到了上述理論的影響，在他的意志理論當中既有意志的理性這一維度，又含有意志自由的維度。在意志的這一理性層面上，黑格爾贊同斯賓諾莎將自由看作對必然性的認識。同時承認意志和理性的關系并不是截然對立的。另一方面，在意志自由這一層面上，黑格爾接受康德的觀點，認為真正的意志自由必須拋棄各種欲望的干擾。因此，黑格爾的意志理論乃是對西方哲學史中意志理論的繼承與發展，在黑格爾這里，意志理論達到頂點。

四、結語

黑格爾法哲學以意志為基礎，批判了之前對自由抱有膚淺認識的理論家，真正把握了自由的實質內涵，也為現代自由做了理論奠基。黑格爾自由理論的出發點在于自由意志，自由意志這一出發點彰顯了黑格爾法哲學中的這一自由屬性。哲學是對時代的反思和體現，毋庸置疑，黑格爾的法哲學乃是對于他所處的時代自由的最好體現。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黑格爾.范揚，張啟泰，譯.法哲學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12.

⑨策勒爾.翁紹軍譯.古希臘哲學史綱[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147.

⑩周凡.從傳統西方哲學意志理論的演變看康德意志觀的創新[J].蘭州學刊，2003（3）.

？輥？輯？訛洛克.葉啟芳，瞿菊農譯.政府論（上篇）[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49.

參考文獻：

[1]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2]林喆.權利的法哲學——黑格爾法哲學研究[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9.

[3]高兆明.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導讀[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4]盧梭.社會契約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5]黑格爾.小邏輯[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