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長范仲淹

程應峰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范仲淹站在岳陽樓上作如是想的時候，就預示著他注定是一個被后來者銘記和稱頌的先賢達人。

是的，他的風范，像山一樣高聳；他的聲譽，如水一般長流。作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軍事家、一代名臣，他是當得起“山高水長”這樣四個字的。他為政清廉，體恤民情，剛直不阿，力主改革。雖屢遭奸佞誣謗，數度被貶，但他從來沒有因之沮喪過，氣餒過；在人生路上也從來沒有動搖過，放棄過。

范仲淹自小刻苦好學，異于常人。初諳世事時，范仲淹為了磨礪自己，不上私塾而是至長山醴泉寺寄宿讀書。晨夕之間，他吟哦諷誦，沉浸其中，給寺中僧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時日，他生活極其粗簡，每天只煮一碗稠粥，涼了以后劃成四塊，早晚各取兩塊，拌幾根腌菜，調拌于醋汁，吃完繼續讀書，如此整整3年。但他對這種斷齏畫粥的清苦生活毫不介意，因為寺中有書可讀，他樂在其中。

寺中有限的書籍漸漸不能滿足他的需要，加上一次與他人口角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心中的父親不過是他的繼父。如此一來，范仲淹深為震驚，頗受刺激。毅然決然收拾了幾樣簡單的衣物，佩上琴劍，不顧朱家和母親的阻攔，離開長山，徒步他鄉求學而去。

他日夜兼程，抵達當時的四大書院之一應天府書院。這里不僅藏書眾多，還聚集了許多志向遠大、品行端正、才智出色的人。既有名師可以請教，又有同學互相切磋，還有大量的書籍可供閱覽，而且經過測試，可以在書院免費就學。這樣的境遇，自然為經濟拮據又求學如癡的范仲淹開啟了一條光明的通道。

范仲淹十分珍惜這樣的環境和機會，晝夜不息地攻讀，無我忘我，令人嘆服。一個生活優裕的同學看他常年吃粥，便送了些美食給他。他竟一口不嘗，聽任佳肴發霉。直到人家怪罪起來，他才長揖致謝說：“我已安于劃粥割齏的生活，擔心一享受美餐，日后就咽不下粥和咸菜了。” 范仲淹面對艱澀的生活，頗有孔子稱頌顏回的風范：“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在應天府書院，他連歲苦讀，別人看花賞月，他在六經中尋樂。有一回，迷信道教的宋真宗率領百官到亳州朝拜太清宮。浩浩蕩蕩的車馬路過應天府，人們爭先恐后去看皇帝，惟獨他閉門不出，埋頭讀書。有個要好的同學特地跑來勸他：“快去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他隨口說道：“將來再見也不遲。”便頭也不抬地繼續讀他的書。他讀書很癡迷，但再癡迷他也會在凌晨舞一通劍以強身健體。

多年的苦讀，范仲淹對儒家經典——諸如《詩經》、《尚書》、《易經》、《禮記》、《春秋》等書，已然通曉。吟詩作文間，慨然表現出以天下為己任的心性。在宋真宗朝拜太清宮后的第二年，他進士及第，參加御試時，第一次面見了年近五旬的真宗皇帝。就這樣，他踏上了長路漫漫的政治生涯。

在荒遠的海陵西溪，他領了鹽倉監官這樣一個閑差，起初不免有些疏懶，他曾飲宴自嘲曰：“卑犧曾未托椅梧，敢議雄心萬里途！蒙叟自當齊黑白，于牟何必怨江湖，一醉一吟疏懶甚，溪人能信解嘲無？” 然而，在惆悵了一些時日后，他發現，當地多年失修的海堤，已經坍圮不堪，不僅鹽場亭灶失去屏障，而且廣闊的農田民宅，也屢受海濤威脅。遇上大海潮汐，甚至水淹泰州城下，成千上萬災民流離失所。官府鹽產與租賦，都蒙受損失。為此，他上書江淮漕運張綸，痛陳海堤利害，建議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沿海，重修一道堅固的捍海堤堰。張綸慨然贊同，并奏請朝廷，調范仲淹作興化縣令，全面負責治堰。

就這樣，范仲淹率領來自四個州的數萬民夫，奔赴海濱。但治堰工程開始不久，便遇上夾雪的暴風，接著又是一場大海潮，吞噬了一百多民工。一部分官員，認為這是天意，堤不可成，主張取締原議，徹底停工。事情報到京師，朝臣也躊躇不定。范仲淹卻不為所動，同好友滕宗諒泰然自若地研判著海堰的情勢。

由于他們的努力堅持，終于，綿延數百里的悠遠長堤，凝然橫亙在黃海灘頭。鹽場和農田的生產，從此有了保障。

治堰工程結束后，他被調入京師，任大理寺丞。直到其母謝氏病故，他才盡孝服喪回到應天府居住。

當時的應天府留守官晏殊，欣賞范仲淹的才情學識，邀請他協助戚氏主持應天府學的教務。范仲淹慨然領命，還把另一位青年朋友富弼，推薦給晏殊。范仲淹住進學校，督導諸生讀書。每當給諸生命題作賦，必定先作一篇，以掌握試題難度和著筆重點，使諸生迅速提高寫作水平。應天書院的學風，從此又是一番天地。

四方前來就讀和專意向范仲淹問業的人，絡繹而至。范仲淹熱誠接待這些迢迢而來的學者，孜孜不倦地為他們講授。有時，還用自己的微薄俸祿招待他們吃飯，以至家中窘迫不堪。 一次，游學乞討的孫復前來，范仲淹即刻送了他一千文錢。過了一年，孫復又至，范仲淹一邊送錢給他，一邊問他為何匆匆奔討，不坐下來靜心讀書。孫復悲戚地說，“家有老母，難以贍養；若每天有一百文的固定收入，便足夠使用。”范仲淹對他說：“聽語氣，你不像乞客。待我幫你在本校找個職事，讓你一月可得三千文，去供養老人。如此這般，你能安心治學不能？”從此，孫復便跟了范仲淹攻讀《春秋》。

十年之后，孫復在泰山廣聚生徒，教授《春秋》。就連山東著名的徂徠先生石介，也師事于他。范仲淹感慨地說：“貧困實在是一種可怕的災難。倘若孫復一直乞討到老，這位杰出的人才豈不湮沒沉淪？” 孫復之外，范仲淹每到一處，總是興學聘師，關心教育。大凡經他指教和影響過的人，都各有所成。

服喪期滿，范仲淹經晏殊舉薦，升任為皇上的文學侍從，不但可以經常見到皇帝，還能夠耳聞不少朝廷機密。

對于雄才大略的范仲淹而言，知道內幕而袖手旁觀是不可能的。仁宗皇帝年已二十，但朝中各種軍政大事，卻全憑六十歲開外的劉太后一手處置，而且，聽說這年冬至那天，太后要讓仁宗同百官一起，在前殿給她叩頭慶壽。范仲淹認為，家禮與國禮，不能混淆，損害君主尊嚴的事，應予制止。為此，他上奏章疏。如此一來，舉薦他的晏殊大為恐慌，責備他為何如此輕狂，難道不怕連累舉主嗎？范仲淹素來敬重晏殊，這次卻寸步不讓，沉臉抗言：“我正為受了您的薦舉，才常怕不能盡職，讓您替我難堪，不料今天因正直的議論而獲罪于您。”一席話，說得晏殊無言答對。endprint

回到家中，范仲淹又寫信給晏殊，詳細申辯，并索性再上一章，干脆請劉太后撤簾罷政，將大權交還仁宗。朝廷對此默不作答，卻降下詔令，貶范仲淹寓京，調趕河中府任副長官——通判。秘閣的僚友送他到城外，大家舉酒餞別說：“范君此行，極為光耀呵！”3年之后，劉太后離世。仁宗把范仲淹召回京師，派做專門評議朝事的言官——右司諫。有了言官的身份，他上書言事更無所畏懼了。

此后，由于上書言事，幾起幾落，他毫無怨悔。他的詩友梅堯臣基于他的遭遇，感到可惜，勸他“拴緊舌頭，鎖住嘴唇。”他鏗然回答“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范仲淹逾天命之年，黨項族首領元昊率領他的族人，脫離朝庭，另立西夏，自稱皇帝，并調集十萬軍馬，侵襲宋朝延州等地。宋仁宗調范仲淹掛帥趕赴延州。從此，范仲淹開始了他的戎馬生涯。仕途上的艱辛蹉跎使他早已霜染鬢發，但他忠心報國的熱忱卻不減當年。

他初至延州，便全面檢閱軍旅，并實行了認真的裁汰和改編。他從士兵和低級軍官中提拔了一批猛將，從當地居民中間選錄了不少民兵，開展了嚴格的軍事訓練。按軍階低高先后出陣的機械臨陣體制，也被他取締，改為根據敵情選擇戰將的應變戰術。在防御工事方面，他采納種世衡的建議，先在延北筑城；后來又在宋夏交戰地帶。構筑堡寨。對沿邊少數民族居民，則誠心團結，慷慨優惠，嚴立賞罰公章制約。這樣，鹿延、環慶、涇原等路邊防線上，漸漸屹立起一道堅固的屏障。翌年三月的一天，范仲淹密令長子純佑和蕃將趙明，率兵偷襲西夏軍，奪回了慶州西北的馬鋪寨。他本人隨后引軍出發，諸將誰也不知道這次行動的目的。當部隊快要深入西夏軍防地時，他突然發令：就地動工筑城。建筑工具事先已經備好，只用了十天，便筑起一座新城。這便是鍥入宋夏夾界間那座著名的孤城——大順城。西夏不甘失利，派兵來攻，卻發現宋軍以大順城為中心，已構成堡寨呼應的堅固戰略體系。

從大順城返回慶州的途中，范仲淹覺得如釋重負。頭年，在延州派種世衡筑青澗城，東北邊防已趨穩定。西夏軍中私相戒議的話，也傳到他的耳朵里。他們說“不能輕易攻取延州了，如今小范老子胸中有數萬甲兵，不似大范老子那般好對付”。慶州北部的邊防，大體接近鞏固。只是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十分疲乏。此刻正是暮春季節，山畔的野花剛剛開放。如果是在江南，早已百花爛漫了。他隨口吟起四句詩：“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見花；將軍了邊事，春老未還家。”

然而，他不疏軍務，大膽革新，賞罰分明，如此一來，他率領的隊伍中涌現出許多像狄青、種世衡那樣有勇有謀的將領，還訓練出一批強悍敢戰的士兵，成為北宋蹺勇善戰的勁旅。隨之，西夏國內出現了各種危機，西夏軍將領，矛盾重重，向宋朝投誠的人陸續不斷。經雙方使節周旋，宋夏重新恢復了和平，西北局勢得以轉危為安。

為穩定政局，仁宗皇帝將范仲淹等人一同調回京師，催促范他們拿出措施，改變局面。范仲淹認真總結從政28年來醞釀已久的改革思想，呈上了著名的新政綱領《答手詔條陳十事》，提出了10項改革主張：“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推恩信，重命令，減徭役。”呈送給宋仁宗。于是，北宋歷史上轟動一時的慶歷新政在范仲淹的策動下開始了，各項改革措施得以付諸實施。 短短幾個月，政治局面煥然一新。然而，好景不長，一樁所謂的謀逆大案牽連到范仲淹改革的誠意甚至居心，慶歷新政戛然而止。

范仲淹勤勉正直、為國為民的精神激勵了一代又一代國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胸懷，也成為中華民族優秀品德的代表，熔鑄成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影響了千千萬萬人，成為中華民族乃至世界人民的寶貴精神財富。

“山高水長”出自范仲淹所撰《嚴子陵祠堂記》石碑碑文之句“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原本是范仲淹詠贊嚴子陵視官爵為泥土，歸隱江湖，達到了自然清靜的逸士境界的。卻被后來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在了他本人的身上。可以說他的人生作為，較之嚴子陵更顯天高地闊，他立德、立行、立言，堪為千秋風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