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蘋果

陳村

起初，上帝創造天地。

一個早晨，上帝對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的蛇說：蛇，你去看看，看看他們在做什么。

蛇說：得令！

蛇扭著腰走了。上帝不是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只是不愛蛇在跟前晃悠。他有心事。自從心血來潮造了亞當和夏娃，上帝常常覺得心里有事。從來沒有這么煩心的東西。

亞當和夏娃躺在伊甸園的青草地上。蘋果樹的樹蔭罩著他們。身后是一片林子。

夏娃出神地看著河對岸的兩頭野牛，跟自己一樣，它們也是赤條條的。跟自己不一樣，它們有通體的毛發，逆光下灼灼發亮。夏娃不勝羨慕，大清早，它們正在專心交配哪。

夏娃說：亞當，亞當你快看，那頭公牛好威猛啊！

亞當不看。

夏娃說：亞當，亞當，原先你也很威猛呢，你現在變成植物啦！

亞當說：親愛的別吵吵。我在看云呢。

天高云淡，一片孤云懸在上空一動不動。

不動的云有什么好看的？太陽升空，悶熱難耐。夏娃獨自走去河灘，站著小便時，抬眼見遠處兩頭公鹿在打架，退后，沖鋒，角對角，撞擊聲驚心動魄。母鹿在近旁吃草，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夏娃想：母鹿母鹿你也太裝了，太浪費公鹿了，

這時候吃什么草啊？她踏入河里凈手凈身，她要靜一靜。手指劃動河水，俏麗的身影在水中一圈圈漾開又慢慢聚攏。

水面上，蛇游入夏娃的身影。

蛇說：夏娃老師，早上好！

夏娃覺得這伊甸園中，就蛇還通點人情，有時會環繞著她支起腦袋聽她說話。

夏娃說：蛇兄，你早啊！

蛇說：上帝派我來的，看看你們在干嘛呢。

夏娃說：我在沖涼，亞當在蘋果樹下看云，我們還能干嘛。你幫我去把他叫來。

亞當抱著個西瓜走來。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河那邊，兩頭野牛若無其事地在各自吃草，兩頭公鹿打完了，勝利者當仁不讓地在學習爬跨母鹿。

夏娃說：亞當亞當，你看看，人家公的母的多好。打上一架，騎一騎，過上幾個月，就是爸爸媽媽了。上帝派蛇兄來看我們了，他說過，要我們生養眾多。

亞當笑說：做人太麻煩。它們一年就發作那么兩三天，功課做完明年請早。哪像你天天催著男人干活。

夏娃生氣了，說：呸！催得緊，干得松。后人還知道飽暖思淫欲呢，還知道食色性也呢，你一點點男人氣概都無。上帝剛把我造出來時，你一見我就眉開眼笑，哪天不勞動幾次？之前之后還圍著我舞蹈、翻跟斗、唱小曲，你是有外心了？

想到園子里就自己一個女人，夏娃自己也覺得滑稽。夏娃恨恨地想：若這園子還有個男的，就跟他跑；還有個女的，就跟她同。

蛇說：哎，吃瓜吃瓜！

伊甸園中，一年四季有西瓜，但大太陽下吃瓜更甜。太陽高高看著他們吃瓜，他們吃完西瓜朝樹蔭下走去。

蛇走在前頭，不時回回頭，贊嘆地說：亞當老師八塊腹肌！還有背闊肌斜方肌胸大肌臀大肌股二頭肌股四頭肌，好看死了！又不用打獵捕魚，又不用爭斗，又不要逃命，確實浪費了。

亞當在樹蔭下平躺，說：浪費是福。有吃有喝有老婆，曬曬太陽吹吹風多好。

蛇湊趣地說：兩位老師這顏值，沒人欣賞贊美，確實有點可惜。

夏娃冷笑一聲，打斷蛇的話頭，說：有吃有喝有什么好，這不是天賦人權嗎？

蛇嘿嘿一笑：你說對了，這叫人權。人才有。伊甸園是你們人的伊甸園，我們動物，吃點喝點誰敢不出力？你看，你朝那里看！

夏娃順著蛇頭指的方向看去，一頭獵豹在追逐剛才被追求被爬跨的母鹿，風馳電掣，還沒等看清，母鹿已被撲倒。三只鹿蹄在空氣中劃動了幾下。

蛇說：夏娃老師看到了吧，剛才公鹿打架白打了。獵豹的孩子在等吃的，它要是不叼點食物回去，它的孩子都得餓死。

夏娃說：真可怕啊！

蛇說：獵豹還得動作迅速，一會兒鬣狗來了，群毆，獵豹再厲害也不是對手，白白幫它們打獵了。

夏娃去亞當身邊躺下，抓過他的胳膊摟住自己，說：亞當亞當，你別看云了好不好？獵豹來了，獅子來了，你要保護夏娃！

亞當拍拍她的背，說：不怕不怕，你有上帝保護，用不到亞當。動物不敢吃人。

夏娃問：那你有什么用呢？

亞當說：亞當沒什么用。你我存在就是讓上帝高興高興。

夏娃轉身跟蛇去聊天。她覺得太奇怪了，同種同屬未必同心。

夏娃對蛇說：蛇兄，我真傻。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笨了。連亞當是不是男人，自己是不是女人也常常糊涂了。

蛇忽然開心起來，說：夏娃老師，你是自動打怪升級了！說得這么哲理！這是以后的人想的命題，你可別性別漂移。你先不要做生理女性心理男性。你分不清楚，那么，你可以吃智慧果啊！

夏娃渾身一顫，這是上帝叮囑不許吃的。上帝說：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正想著，樹上掉下一只蘋果。蘋果直直地無聲地掉在夏娃跟前。

大家傻了一會。蛇說：這，這蘋果好美！

夏娃嘆了口氣說：是啊，好美。看看。吃了要死的。

蛇搖了搖舌頭說：哎，上帝騙騙亞當老師呢，這么好的果子，哪會吃死人。上帝造你們多辛苦，多快樂，怎么舍得讓你們死。

夏娃伸出手撿起蘋果，它悅人眼目，飽滿新鮮，美得豐潤得像自己一樣。用它滾過臉頰、胸乳、肚腹、大腿，直到腳趾。滾到之處，皮膚舒坦得像是后來發明的絲巾。

亞當仍在呆呆看云，一身的好肌肉一動不動。云一動不動，呆呆看他。

夏娃說：亞當亞當，你再不跟我說話，我就吃蘋果啦！我真的吃啦！

亞當不說話。

夏娃說：亞當！

蛇贊賞地看看亞當，再看看夏娃。蛇說：吃吧！吃吧！

河那邊赤裸的公牛母牛公鹿母鹿公羊母羊在安閑地本分地吃草。小鳥嘰嘰喳喳飛過。

夏娃開始流淚。出生以來第一次流淚令她頭暈目眩。她固執地想，應該拯救亞當，讓亞當重當一個男人。也拯救自己，讓自己不被忽略，不被停止勞動。有人為自己舍命角斗多好，有猛獸獵殺的恐懼多真實。被追求，多快樂！

夏娃流著淚啃了一口蘋果。

蛇猛一甩頭，大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亞當被驚叫驚動，低頭一看，大驚失色：老婆老婆，你怎么啦怎么啦，吃它你會死的呀！

夏娃哭，說：上帝吩咐，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都歸你管理，你連夏娃都不管，哪里管過它們？活成這樣，不如死了算了！

亞當定睛看著夏娃，想起初見她那溫暖的日子。萬里無云的日子。沒日沒夜的日子。她是自己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他感激上帝的善意，給自己伴侶。他摸了摸夏娃的頭，摸了摸她的胸，捧起夏娃的手，在她手上咬了一口蘋果，咀嚼，咽下。他愿意一起去死。

蛇似乎感動得差點流下淚來。蛇結結巴巴地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亞當平淡地說：我們死掉好了。

夏娃接著說：我跟你一起死掉好了。

蛇急急地阻止：不會死的，兩位老師你們一個都不會死！上帝不是這個意思，上帝憐憫你們將要受苦了！

蛇正說著，忽見上帝什么時候已經在河邊了。

亞當和夏娃趕緊避入林子。上帝看見蛇，用手指了指它，蛇縮成一團將頭埋在身體里。

上帝說：孩子們，出來見見你們仁慈的父親。

林子寂靜。半晌，亞當夏娃出來見上帝，他們在下部擋了片無花果葉子。

上帝看，明白了，那么多天的心事澄清了。

亞當說：是她讓我吃了蘋果。

夏娃說：這是蛇教我吃的。

上帝和緩地說：住口！男人不必賴女人，女人不必賴蛇。這是你們的宿命，打開園門，去吧！

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走出伊甸園，亞當和兒子必須打獵，必須像公鹿那樣為交配權爭斗，無休無止。夏娃和女兒要勞動，要美容，要忐忑于內心的私奔，私心將子代視為自己獨占的心血。他們管理河里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奔走的各種動物。他們繁衍后代，后代繁衍后代。他們經常不成功地管理自己。他們模仿上帝，要創造萬物，走出寂滅。于是，第二只蘋果掉在牛頓的頭上，昭示萬有的引力。第三只蘋果打中喬布斯，隱隱顯出誘惑人們走上的那條不歸之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那只已被人咬過一口的蘋果被喬布斯狡猾地散給大眾，由他們去唱小蘋果，分擔命運。一定還會有蘋果襲來！下一次，中彩的不會是人了。

亞當和夏娃的子孫，在伊甸園外，在宿命的蘋果樹下，他們過著辛勞、恐懼而追求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