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煒
一
文珍是近年來越來越走紅的青年小說家。我零星讀過她一些作品,這次是集中讀小說集《柒》。用她的《后記》的話說,這七篇小說,追述的都是自己失去的時間。因為是追憶視角,作者才會想到:我們每個人都從單純、熱情,到漸漸變得復雜、怯懦和支離破碎。遇上一些人,愛上一些人,忘記一些人。在被傷害中慢慢成長。并且感慨地說:“一生跌宕起伏,不過如此。”(文珍:《柒·后記》,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年版)
七篇小說,寫的主要是求學、愛情、家庭,一看就知道作者還是一位青年。她有自己的世界,這是青年女子的世界,比如情感問題、事業追求和生存意義之類,作家不可能不寫自己熟悉的生活,不過我也感覺,文珍確實屬于另一代人。當大時代紛紛落幕,自我和日常生活走上前臺之際,這個世界不再充滿暴風驟雨,但它也過于沉寂、瑣碎和平庸。然而,越是這種生活,越需要高度的敏銳性,有非常細膩的感受力才行。它必須是以小見大,才能分出作家綜合能力的高低。大時代中的作家也會平庸,小時代中的作家也會驚世駭俗,本無常法。
文珍是有寫詩經驗的小說家。她高度敏感、細心,但不神經質。講究詞章文氣,偶爾還斟字酌句,但進入故事慢,繞的彎子多,如果讓她抓住什么,便字字見血。她注意營造人物生存氛圍,《夜車》是旅途,《牧者》是校園、教師工作室,《你還只是一個年輕人》是心理診所,《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是美院。男女主人公的旅途顛簸不定,因為身患重病,影響了欣賞風景。《夜車》的沿途布滿危機感,作者和人物想通過這次無意義的旅行轉化恐懼,然而于事無補。《你還只是一個年輕人》里是心理診所、電話、丈夫疑心,空間頻繁轉移重疊,使這篇小說顯得緊張。文珍似乎研究過這種病癥,至少私下讀過相關書籍,她走進人物內心深處,和他們一起擔心,但又把緊張傳遞到文本之外。她寫的似乎可叫“現代詩化小說”,不是沈從文那種田園牧歌式的,而是城市水泥森林夾縫里的。她對現代都市的物質的東西比較遲鈍,這種詩化來自她的心靈,來自詩人的敏銳,來自語感的新鮮。純粹講故事的小說固然也好,但讀起來總覺得千篇一律。這是文珍小說的獨特之處。
以上種種,都是青年人的氣質。這也應了上面《后記》中的那段話,遇上一些人,愛上一些人,忘記一些人。人生跌宕起伏,不過如此。雖然是負氣話,也都是真實生活的寫照。我讀文珍的小說,想到二三十年前的自己,看到自己的影子,真可謂感慨萬千。也感觸到她還是小說家中的青年人,熱情、敏感、較真,還有點擰。有時候擰在作品人物的人情世故上,有時候擰在作品運筆當中,擰是她小說的特色,這是明顯不足,是不老練。還不能做到處處放下地寫小說,有時候轉彎過快、過急,有時候未能控制住人物發泄的情緒。但這也是她小說的可愛。作品文氣豐沛,水淋淋地四處蔓延,濕氣透過紙張,直向你心靈里涌來。那是嶺南梅雨季節的氛圍,郁悶,濕氣過重,卻不枯燥。給人枯燥的作家,都是走不遠的作家,也都是看不到遠景的作家。文珍恰恰相反。她有點不穩定,有的篇章極好,令人愛不釋手,有的篇章則像腸梗阻,晦澀遲滯。
在從加格達奇開往伊爾施的晃動的火車上,女主人公“我”不禁想起:“大學時代我們總是坐火車去旅行,也總是上車吵架,下車吵架,在外地吵架。當然要好的時候稍微更多一些。”聯想到重病的老宋,她的眼淚忍不住啪啪落了下來。(《夜車》)
二
在小說集七篇作品中,我認為《牧者》和《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兩篇最好。它們敘述完整,結構謹嚴,文字運作收縮自如,人物心理刻畫細膩準確,把作者寫小說的長處發揮到極致。
《牧者》是一篇講述研究生和授課老師的關系,由暗戀發展到相愛的小說。女研究生在“二教”選上孫平的課純屬偶然,因為從哲學系轉到中文系,隨大流來聽這門文學史。她有意坐在后排,沒料到選孫平課的人這么多,九月初的北京午后熱得透不過氣,學生們居然仍熱情高漲。孫平年輕,貌不驚人,感覺他上課不嘩眾取寵,“文字當然是好的,甚至有某些持酒擊節的魏晉風度,引經據典的同時不乏幽默,但眼前的真人,卻是一個面容相當疲乏的普通青年”。在大學,年輕女孩子喜歡上課男老師,往往是沒有理由的。雖然知道他們大多已婚。四十歲以下的男老師,更是女孩子們心儀的偶像。有的為他們閃光的思想,有的為挺拔的身材,有的卻因為“面容相當疲乏”,容易勾起母性豐沛的同情憐憫心。總之,這是大學校園中最危險的關系,但也是最詩情畫意的曖昧的人際關系吧。
這次文珍不急于讓兩個人物正式登場,而是左移右挪,期期艾艾,經營每一個細節,不放過內心深處飄忽即閃的情緒。她讓女孩子“她”由后排移到前排,好清楚地看見孫平。“她這次提早了半個小時去占位,第一排中央,在講臺斜下方,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他微揚起的下巴”。“她先是被他的博學與準確打動;繼而被他的誠懇”。所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她自小被人追求,天資又好,顯然被寵壞了,這回天平卻意外發生了嚴重傾斜。她自知這是愛情。孫平在眾人捧月、全場學生熱烈崇拜的視野中,也被安排似乎無意,但顯然是心有靈犀地注意到了這個獨特的女研究生。“她那學期文學史得了驚人的97分。”顯然不只是老師對學生資質的欣賞,還有偏愛、私心、相知、互融等等。在大學,老師給學生派分,也是一門豐富的心理學。
接下來的故事顯得俗套,不過也異彩紛呈。用文珍在小說中評價孫平的話說:他講課,“每一句話都緩慢謹慎,邏輯無懈可擊”,“他有能力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負責”。不過,作者不想在課堂上夾纏下去,孫平因給女孩子獎學金而與同事臉紅,然而好戲卻被放在孫的辦公室里。在小說某一固定場所,男女主人公展開心理游戲,或為愛情試探,或為莫名機緣閃爍其詞,這是文珍的拿手好戲。在《牧者》中,她與孫平在辦公室里的纏夾,在我看來真令人目瞪口呆。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上次坐在他辦公室往窗外眺望,已是大半年之前的事情了。于是忍不住給他發短信,說到他辦公室借一本舊書。沒想兩人見面,竟比第一次拘謹,孫平問她最近忙什么,答曰在準備期中論文。她接著說,我寫了一首詩,您能否看看?孫平從書架后走來,站在她背后看詩,她手一抖差點捏不住手機,他一驚連忙扶住她的手背。她身體剛一排斥,孫平立即就挺直身體。她起身告辭,他沒有挽留。作者無意把辦公室故事一次說完,作品中間插入她與馬來西亞留學生張士明的戀愛故事,當然是故意延宕、推遲,是為醞釀作品高潮。小說第64頁到72頁是最精彩部分。那天下午她滿腹委屈,直接敲了209的門,可孫平不在。徘徊在二樓許久,學校放假,走廊空無一人。六月的天氣十分悶熱,像是奇跡閃現,他竟然出現在面前。她夢游一般投入他的懷抱,沒有被推開。她怨聲說道:我不找你,還以為你不會找我。他說:對不起。但在黑暗中,她也不知道是真的愛他,還是感激他幫自己出國。她無法解釋這一切,眼淚便無端地一滴滴落了下來。結局當然只是女學生的幻想,好在兩人都能自持。
《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走的是另一種敘事套路。曾今是美院女生,薛偉是北漂畫家。兩人來往,純粹為切磋油畫畫藝,但一來二往,竟然也碰出了些許火花。在導師宴會上見到薛偉功利面目,曾今便拂袖而去,從此情斷義絕。小說這樣寫下去,自然也在意料當中。這篇作品好處就是,作者仿佛精通畫界內幕,對油畫創作的里外門道,也一目了然,并不隔閡。文珍是否曾經學藝?是否曾經試圖投身藝術界?無法猜測。但憑這篇作品,就知她確有功底,或下過一番功夫。只記得小說第149頁曾今有這樣一段自白:“她還記得中學那些一直持續到深夜的素描練習,若干年堅持不懈的速寫訓練。用空的那些油畫管,沾滿一身一手的顏色。”在我看就不像純粹虛構,而是作者借人物在喃喃自述。也可以看出作者大概只止于素描、速寫水平。文珍充分調動舊有習畫積累,倒寫得異常逼真。學校放假,校園空無一人。薛偉借故看畫,曾今于是拿出幾幅供他評論。
她本來以為薛偉會夸贊《她》。不料他看許久又換下一張。
……
這張靜物小品非常好。薛偉終于說。我很少看到當代人用色這么流麗。你看過荷蘭梅瑟姆的《蜀葵》吧?或者拉圖爾。很精致的巴洛克風,但是你這畫用色和他們有點像,熱烈里卻有一種罕見的樸實寧靜。像你本人。
《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讀起來賞心悅目,還有就是它充足的空間感。從望京美院到市中心,從導師宴會到某處畫展,敘述視點隨著人物關系不斷變化、轉移。它與人物創作的油畫巧妙構成互看關系,形成閱讀的張力。文珍對作品、文字、人物、氛圍的耐心,在作品中充分展現。這可能是她寫得相當得心應手的小說,可見出她現在文學界走紅,確實實至名歸。
文珍筆下的女孩子特別喜歡落淚。有時因感情,有時因委屈,但感覺多了一點。她似乎鉆研過古典詩詞、傳統小說,多少沾染上一些古代女子的氣質。仿佛又源自性格。在這篇作品中屢屢出現,雖嫌多余,也感到釋然。曾今不免感時憂懷,敏感,細心,這種懷春的年紀,自然難以擺脫。習畫、與薛偉沒有目的的交往、個人前途、性格因素,在小說中攪在一起,構制作者獨特的敘事風格。我想說,文珍大概最熟悉校園生活,她應該長期耕耘這種題材,沒必要變來變去,當然作家總是喜歡探索各種生活和寫作題材。當今“50后”作家一錘定音,地位實在難以在短時間內撼動。而青年作家不斷涌現,在中短篇小說領域大放光彩,是抹不去的事實,文珍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然而好手太多,一接雜志,中短篇小說就應接不暇,對作家,也未必都是好事。因為太容易淹沒、同化、混淆,名字記得,作品卻被混淆,實在吃了大虧。不妨經營一段校園題材,把這里做多、做深、做大,最好拿出優佳長篇,終可以在同代人中脫穎而出。像當年的王安憶、賈平凹、莫言等那樣。
三
讀文珍富有才情的小說,我發現自己心態已老。然而冷眼去看這種才情,也知她還有不短的路要走。幾年前我在批評家孟繁華先生主持的“70后作家創作研討會”上,曾說他們中短篇小說的佳作尤多,單獨看覺得新鮮,放在一起再看就覺得雷同了。我記住“70后”作家的更多是名字,很難記得他們的代表作。這話可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我指出他們缺乏“紀念碑式”的作品卻是很誠實的。我是本著誠實的態度,當著他們的面說這番話的。所謂紀念碑就是一代人的集體歷史記憶。每一代作家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紀念碑。我不贊成把紀念碑簡單貶斥為“宏大敘事”,簡單化為“主流意識”。將所謂“自我”、“個人”置于紀念碑對立面,是對當代文學的一種很膚淺的理解。應該說,至今很多年輕作家都沒有從這種文學謊話中走出來,找到自己觀察社會歷史的應有哨卡。
顯然,她這一代青年作家,在這方面有不短的路要走。人總不能沉溺在“自我”當中,拒絕與社會對話,與更廣大的人群對話。廣場式的歷史生活,可能不會重現,然而1998年長江抗洪,2008年汶川地震,卻不是過去遙遠的故事。我仿佛還記得那么多前赴后繼的青年志愿者,在去汶川的路途中尋找自己這一代人的紀念碑。雖然媒體把它整合成了另一個故事。在《牧者》結尾,孫平的世故讓純情的女研究生突然變得憤激,她說:“走了那么遠,考了那么多試,讀了那么多書,上了那么多堂課,熬夜寫了那么多篇論文,等那么久,才等來了這個詞:同類。”年輕的她想跟孫平平起平坐,借師生戀完成成長儀式,但終被拒絕。文珍細膩準確捕捉到這女生典型的情緒,但如果把它推向深處,建立一代人刻骨銘心的集體歷史記憶就更難得。這個人物的“個別”,還沒有與這代人的“全部”建立有效的聯系。1982年,二十八歲的王安憶通過小說《本次列車終點》,為他們那代“大返城”的知青們樹立起一塊歷史紀念碑。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塊紀念碑仍然是令人激動的。這篇小說之所以永難忘懷,就在于它不僅寫出了上海返城知青陳信的“個人”、“自我”和“個別”,還有效地將它們與那個大歷史建立了聯系。在《繁花》里,1990年代的阿寶、滬生頻繁想到姝華,想到蓓蒂之死,1990年代就這樣與消逝了的1960年代建立了關聯。我就是在這種歷史關聯中被深深感動的。
今天的青年小說家,還都沒學會建立這種歷史關聯的本領。實際很多優秀的青年小說家的作品都給人這種難以排遣的遺憾。我記得一部從父親視角回憶革命風暴年代的長篇,我還記得另一部寫北行奮斗的長篇,都在意識到應該與過去生活建立關聯的地方,心已至而筆不至,都顯得虛弱無力。我讀他們的作品,最不過癮的就在這里。好在文珍在小說“后記”中,已經意識到這本小說集將是她輕輕翻過的一頁。自己似乎即將走到這個重要的歷史臨界點。她1997年在深圳讀中學時,發現小區保安正在窗外專注地看她家播放的香港回歸儀式的電視:“當時大概下了一點小雨,但我倆都渾然不覺。他在看屋里的電視,我在看屋外的他。查爾斯王子竭力克制得幾近痙攣的肅穆面容。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我方領導人的躊躇滿志。年輕保安臉上有榮焉的喜悅光輝。英國儀式兵蒼白僵硬的制服和蘇格蘭裙。本國升旗手緊張到微微發顫的手(后來才知道這個簡單動作他們整整練習了五千次,白手套里的皮膚全是裂口)。夏日雨后黃昏草坪似綠還藍的煙水之色。一只輕快地掠過灌木叢的淡紅蜻蜓。這一切時隔多年仍歷歷如在眼前。”(文珍:《柒·后記》,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年版)
女研究生、曾今、薛偉等一幫年輕人“自我”范疇里的愛與欲,難道與這一幕沒有聯系?這個“宏大敘事”難道對于小說家都顯得多余?年輕保安的臉背后,是千百張中國人的臉,這一切難道真要在這代青年作家的文學敘事中缺席?文珍顯然已經意識到,而且已經在“后記”里有所反省,但不知道更多的青年小說家們是否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們每個人,其實就生活在這一前所未有的歷史進程之中。我們的吃喝拉撒睡,都與這一幕有著這樣那樣絲絲縷縷的聯系,有的直接,更多的則看似不直接,甚至看似毫無關系的。然而,我們,我們的作家怎么能夠都置身事外?我們怎么能夠置身于這一歷史的洪流之外?在《你還只是一個年輕人》開頭,蘇卷云與心理醫生李彤之間有一個對話,談到七年夫妻的感情危機。如果說,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講述的是那一代人忠誠的危機,那么這篇《年輕人》講的卻是這一代人婚姻的危機。忠誠和婚姻都是社會革命的某一部分,看似毫無關系,其實在20世紀中國至今的歷史視野中,卻有著內在的關聯。20世紀以來的中國都在探尋現代文明的進程,然而,大的歷史進程對小人物心靈的擠壓,一直作為文學母題,反復在敏銳作家的筆下浮現,給予不同時空下的深沉的理解。我在想,如果《你還只是一個年輕人》不僅將敘述視點聚焦在“自我”范疇,而是把它擴展開去,發展一代人的生存命題,并將之與20世紀以來的中國進程整合在一起,作品面貌也許會不大相同。
過往的一切,都那么令人刻骨銘心。文珍是想寫一部令她自己,也令讀者刻骨銘心的小說。在這一點,她做到了。但我希望她繼續提煉作品主題,提煉思想。刻骨銘心的個人記憶如果被納入一代人的集體記憶中,那么這種記憶,才真正是刻骨銘心的。像王蒙的《夜的眼》,像王安憶的《本次列車終點》,像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像張承志的《心靈史》。我們作為讀者,怎么能夠置身事外?因為它們不光是作家本人的歷史敘述,也早已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