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抬頭,便看到那五個蒼勁的大字:“文學是人學”。這是錢谷融先生為《上海文學》題寫的一個條幅,十多年來一直掛在我的辦公室。
2017年9月27日晚上,剛過了一百歲生日的錢谷融先生在華山醫(yī)院去世。他走得安靜,沒有一點痛苦,就像平時一樣安然睡去。我接到楊揚的電話,和他從城市的兩端同時趕到醫(yī)院,錢先生還在病床上躺著。我握他的手,他的手柔軟,溫暖,和我平時和他握手一樣。但他已經(jīng)永遠離去。
上一個星期,我們幾個學生和朋友還在飯店和他一起聚會,慶賀他的生日。錢先生滿面春風,興致勃勃,笑著約我們過幾日再聚。想不到幾天后就住進了醫(yī)院。我去醫(yī)院看望他,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面色紅潤,氣色很好。他的兩只手上都插著管子,但還是和我握手。才講了幾句話,他就笑著說:“我很好,放心,沒事。你很忙,來看看就好了,就待兩分鐘吧。”
才過了一天,他突然就走了,讓人意外,讓人悲痛。
錢谷融這個名字,是上海文學界的榮耀,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驕傲。他漫長的一生歷經(jīng)滄桑,飽受苦難,卻從不悲觀,始終保持著樂觀,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他從不說違心的話,從不寫不愿意寫的文章。上世紀五十年代,他提出“文學是人學”,用最簡潔明了的語言,道出了文學的本質。他的觀點,曾經(jīng)遭到粗暴激烈的批判,但他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的觀點。經(jīng)過歲月的沖洗,他的觀點如金子一般越磨越亮。錢先生的著作不算多,但他的文章含金量高,他的文章見識不凡,沒有廢話,都是發(fā)自肺腑的睿智之言。我曾在一次研討會上說,錢先生的著作,是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他的名聲,不是因為著作的數(shù)量,而是因為文章的質量,是因為深刻睿智的見識。
當錢谷融先生的學生,是莫大的幸運。在華東師大,錢先生是很受學生愛戴的教授,大家尊敬他,不僅是他的學問,更是因為他的品格,是因為他那種虛懷若谷的態(tài)度。我是“文革”后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華東師大中文系對我有吸引力,就是因為那里有一批德高望重的教授:許杰,施蟄存,徐中玉,錢谷融。能在課堂里聽他們上課,真是令人神往。我們剛進學校時,錢先生的職稱還是講師,但他的名氣比很多教授還大。我們上大學三年級時,錢先生才直接從講師晉升教授。但是那時我們都不在乎站在講臺上的是講師還是教授,而是在乎他們講什么,在乎他們的水平。錢谷融先生上的是現(xiàn)代文學選修課,他的課,大家愛聽,教室里總是座無虛席,還有同學從別的教室搬了椅子擠進來坐在后面。錢先生談現(xiàn)代文學總是深入淺出,講得很生動。他對話劇《雷雨》的分析,對魯迅先生的《野草》的解讀,讓人耳目一新。在課堂上,他有時會突然停止講課,有點不好意思地搖頭微笑著說:“這些話,我已經(jīng)講過好幾遍,重復自己的話,很沒有意思。”聽課的同學們以熱烈的掌聲來回報他。我們這一批學生中,不少人熱愛寫作,錢先生很支持我們。孫顒在大學二年級時寫了長篇小說《冬》,要去人民文學出版社改稿,錢先生知道了,很高興,為他說情讓他請假去北京。我在報刊上發(fā)表了新作,錢先生也曾贊許地對我說,不要放棄,好好寫。1980年初,《文匯報》發(fā)表了我的一首詩《春天啊,請在中國落戶》,表達了我當時的心情,那是歷盡冬寒迎來春天后的喜悅,也是對未來的憧憬。詩歌發(fā)表的幾天后,錢先生在文史樓前遇到我,笑著對我說,在報上讀你寫春天的詩,很有意思。我自知淺陋,是老師在鼓勵我。大學畢業(yè)后,我和錢先生還時有交往,每次見面,他總是微笑著問:“麗宏,你最近在寫什么啊?”他的親切態(tài)度,一如當年在學校里對我的鼓勵,使我感到溫暖。
2003年,《上海文學》五十周年社慶,我請錢先生為雜志社題字,他笑著說:“我的字寫得很差,寫得多更要露馬腳。”我說:“您就寫‘文學是人學這幾個字吧。”錢先生用毛筆寫了“文學是人學”五個大字,字體端莊有力,這幅字,一直掛在我的辦公室,這是老師的囑咐,也是前輩的提醒。
錢先生為人寬容,生性豁達散淡,對世間的一切都看得透徹。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愛讀書,善下棋,喜美食,也喜歡和年輕人聊天。在長風公園,他每天拄著拐杖散步。我們經(jīng)常一起聚會,在佘山腳下喝茶,在農家小院曬太陽,在湖畔下棋……一個活到一百歲的老先生,給世界留下的是他的智慧,是他年輕而有活力的精神。而更為可貴的,是他對真理的堅守。錢先生的文學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也正是文學刊物應有的追求。
過去的一年,對《上海文學》也許是尋常的一年,回溯一下,也有不少可以圈點的亮色。去年刊發(fā)的短篇和中篇小說,有名家力作,也有新人佳作。蔣子龍、馬原、何立偉、劉慶邦、裘山山、林那北、須一瓜、王祥夫、荊歌等名家的小說,都引起讀者的關注和好評。蔣子龍是《上海文學》的老朋友,夏日在安徽相遇,我向他約稿,他爽快答應。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當年曾風靡一個時代,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重要坐標之一。最近這些年,未見子龍先生發(fā)表新的短篇小說,我在約稿時,心里并無得到他小說新作的奢望。想不到子龍先生很快發(fā)來了他的短篇小說新作《暗夜》,真讓我有意外的驚喜,也為老朋友的一諾千金而感動。讀《暗夜》,感覺驚心動魄,遠在萬里之外的一次沉船事故,牽動著無數(shù)人的神經(jīng)。有讀者評論,讀這篇小說,仿佛看到了雨果長篇小說《九三年》中的那條沉船。可以不沉的巨輪,慢慢沉沒在夜海之中,沉船引起的漩渦,反照出世態(tài)的詭異和人心的曲折。蔣子龍寶刀不老,讓人擊節(jié)嘆賞。
本刊的專欄,繼續(xù)受到讀者的歡迎。去年,楊煉的專欄“諾日朗”,吸引了很多讀者的眼光。詩人對往事的回憶,率性而真誠,也有對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這個時代的反思。張辛欣的專欄也是獨具個性的,她的文字,不斷地為讀者提供一個生活在海外的中國作家的觀察和思考。去年夏天,我去北京參加國際書展,有機會和一批外國漢學家交流。莫言和數(shù)十位來自世界各地的漢學家的一場對話,是這次國際書展最引人矚目的活動,一個中國作家,被這么多外國漢學家圍繞,這也許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次。我旁聽了這場交流,漢學家們對莫言的欽敬,莫言應答時的睿智大氣,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本刊以《故事溝通世界》為題,刊發(fā)了莫言和漢學家交流的全場對話實錄。這樣的對話,讓人深刻地體會到,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已不是一句空話。
去年,本刊也發(fā)表了很多年輕新人的作品,《上海文學》的公眾微信號上定期推出新人新作,年末出了增刊專號。在手機上閱讀本刊的新人新作,閱讀短小的經(jīng)典名作,已聚集起為數(shù)可觀的年輕讀者,這也是新時代令人欣喜的文學風景。
讀者手中的《上海文學》2018年1月號,和去年稍有變化。刊物的開本,比以前小了一些,這是很多讀者的建議。但文字的容量,和以前一樣。元月號有不少值得推薦的佳作:宗璞先生的短篇《你是誰?》,以極短的篇幅,表達了博大的悲憫和憐愛;陳村的短篇《第一個蘋果》,有出人意料的遐思。本期的短篇小說,篇幅精短,是我們的一種提倡。何立偉的中篇新作,也很可一讀。專欄有了新的內容,陳丹晨的“錢寓瑣聞”,回憶錢鐘書先生生前往事,殷健靈的“訪問童年”,展現(xiàn)不同時代人物的童年記憶,都是值得期待的文字。吉狄馬加的詩歌新作,劉再復對《紅樓夢》的思考,章念馳和周曉楓的散文,展現(xiàn)的是完全不同的心靈風景。
新的刊物就在你手上,請讀者檢閱,無須我贅言。
錢谷融先生去世后,錢先生的很多學生寫文章懷念他。格非的文章題目是《逆來順受,隨遇而安》,讀者看到這樣的題目,都會想看一看,文章里究竟寫了什么。我讀了格非的文章,很感動,也引發(fā)深思。“逆來順受,隨遇而安”這八個字,是格非離開上海前向老師辭行時,錢先生送給他的。這是錢先生的風格,平淡的話,甚至是聽起來帶貶義的詞語,在他的表達中,卻有了深邃新穎的意思。此次此刻,我想著錢先生送給格非的這八個字,我覺得這也是送給我,送給《上海文學》的,我可以這樣理解這八個字:逆來順受,并非委屈逃避,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都要堅持著往前走。尤其是在逆流中,也不能倒退,不能改變方向,而是要“順受”,迎面而對。隨遇而安,并非隨波逐流,而是不管潮流和風向如何轉換變化,都要以一顆恒常之心,保持著安靜和操守,堅守理想和追求。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就是保持初心。做人,寫作,辦刊,都應該如此吧。錢先生曾經(jīng)對我談及他對巴金的看法,他說,巴老的最可貴之處,在于他的真。巴老創(chuàng)辦的《上海文學》,必須堅持這樣的真。此刻,看著錢先生為《上海文學》題寫的“文學是人學”,感覺先生的氣息是如此濃郁地彌漫在周圍。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也是激勵《上海文學》走向未來的一種動力。
2017年12月13日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