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苦與最樂

梁啟超

人生什么事最苦呢？貧嗎？不是。失意嗎？不是。老嗎？死嗎？都不是。我說人生最苦的事，莫苦于身上背著一種未了的責任。人若能知足，雖貧不苦；若能安分，雖失意但也不苦；老、死乃人生難免的事，達觀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什么苦。獨是凡人生在世間一天，便有一天應該做的事。該做的事沒有做完，便像是有幾千斤重擔子壓在肩頭，再苦是沒有的了。為什么呢？因為受那良心責備不過，要逃躲也沒處逃躲。

答應人辦一件事沒有辦，欠了人的錢沒有還，受了人的恩惠沒有報答，得罪了人沒有賠禮，就連這個人的面也幾乎不敢見他；縱然不見他的面，夢里，都像有他的影子來纏著我。為什么？因為覺得對不住他，自己對他的責任，還沒有解除。不獨是對于一個人如此，就是對于家庭、對于社會、對于國家，乃至對于自己，都是如此。

那什么事最快樂呢？自然責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樂事。俗語說的是“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人到這個時候，那種輕松愉快，真是不可以言語來形容。責任越重大，負責的日子越久長，到責任完了時，海闊天空，心安理得，那快樂還要加幾倍哩！人生須知道有負責任的苦處，才能知道有盡責任的樂處。這種苦樂循環，便是這有活力的人間一種趣味。

有人說：“既然這苦是從負責任而生的，我若是將責任卸卻，豈不是就永遠沒有苦了嗎？”這卻不然，責任是要解除了才沒有，并不是卸了就沒有。人生若能永遠像兩三歲小孩，本來沒有責任，那就本來沒有苦。到了長成，責任自然壓在你的肩頭上，如何能躲？不過有大小的分別罷了。盡得大的責任，就得大快樂；盡得小的責任，就得小快樂。你若是要躲，倒是自投苦海，永遠不能解除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