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歷的少年司法之路

尚秀云

自1987年9月開始,我一直在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從事未成年人審判工作，至今已有30個年頭了。作為北京市第一代從事少年審判的法官,我有幸經歷了海淀法院少年法庭從無到有、從開始建立到全面發(fā)展的整個歷史過程。在我眼中，少年法庭30年來的發(fā)展歷程，就如一個蹣跚學步的初生赤子慢慢成長為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值得回味和深思的東西。在此，我想將自己多年來對少年法庭乃至少年司法的一些感悟，與同仁們交流切磋，以期共同分享少年法庭成長帶來的喜悅，共同應對少年法庭發(fā)展中的挑戰(zhàn)和機遇，一同呵護少年法庭的茁壯成長。

創(chuàng)設U型法臺法庭變“課堂”

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少年審判工作，首先離不開法庭這一空間物質環(huán)境。對法庭的內部布局，海淀法院少年法庭率先進行了突破，使之更加符合少年審判的要求。

未成年人刑事審判要貫徹“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法庭的設置形式也要充分體現這一原則。但在法庭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中，未成年被告人面對未知的命運，不可避免地會緊張、恐懼。海淀法院黨組要求少年法庭應當按照《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少年庭”工作規(guī)則》(試行)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的有關精神，對少年法庭的內部布局進行大膽探索。按照院黨組的意見，我們根據未成年被告人多為在校學生，課堂、老師是他們最熟悉的環(huán)境這一特點，大膽嘗試將法庭變?yōu)椤罢n堂”，將1米多高“黑籠子”“冷板凳”式的被告席，變?yōu)橹挥?0厘米高式樣精巧的“課桌”“課椅”。法臺設置以未成年被告人為中心，形成英文大寫“U”字型。色彩是天然木質的暖色，營造出溫暖明亮的法庭氣氛。合議庭位居圓弧正中部，公訴人、辯護人、法定代理人和幫教席分別在兩側的同一弧線上，體現了審、控、辯、幫四方既各司其職，又在教育挽救未成年被告人上形成合力。30年的審判實踐證明，這樣的法庭設置大大緩解了未成年被告人在法庭上的緊張心理，他們的恐懼感消失了；公訴人、辯護人亦覺得恰到好處，便于執(zhí)行職務；未成年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很感激能在這樣的審判環(huán)境中跟孩子溝通；出席法庭的幫教人員也感到自己是法庭的一員，增強了責任感。我院這樣的法庭設置被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法院所肯定，也為全國許多法院所效仿。

寓教于審讓罪錯少年迷途知返

每當我看到那些站在刑事被告席上的花季少年，心情總是無比沉重。他們的行為危害了社會，毀了自身的前程，也給自己的家庭帶來了痛苦，更影響到了社會的和諧與發(fā)展。作為一名人民法官，一名共產黨員，也作為一位母親，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我都有責任在公正司法的同時，教育、挽救這些失足的孩子。

我認為，少年審判與普通刑事審判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就在于側重庭審的教育作用。少年法庭的庭審不僅是一個查明事實、辨法析理的過程，還是一個對未成年被告人進行人生觀、價值觀教育，使其深刻認識罪行和錯誤，痛改前非的特殊課堂。因此，我院非常重視“寓教于審”的工作，在庭審中，經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后，對有罪的未成年被告人增設了法庭教育程序，并為此做了大量庭前準備工作。

我曾審理過這樣一件案子：5名未成年被告人將一名少女（15歲）誘騙至家中，對其實施了兩個多小時的毆打，致其輕傷。事發(fā)后，被害人母親情緒異常激動，不斷寫信給各級領導和各大媒體。一時間，案件的審理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我在冷靜分析思考之后，認為首先要安撫好被害人一方的情緒。為此我在雙方家長之間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溝通工作，最后，5名被告人的家長主動表示愿意向被害人賠禮道歉，并足額賠償被害人的經濟損失。被害人家長也為被告人父母真誠懺悔的言行所感動，一改當初要求嚴懲被告人的態(tài)度，出具了對5名被告人表示諒解并要求對其從輕處罰的書面意見。

前期工作鋪墊好后，我開始認真布置庭審，以求利用庭審對被告人開展教育。開庭時，在確認被告人有罪后，我請被害人的母親當庭陳述了其女兒遭遇不幸的痛苦。感性的傾訴比嚴厲的指責更能發(fā)人深省，5名被告人當場流下了悔恨的淚水，他們此時此刻已經深切地體會到了自己的行為給被害人造成的創(chuàng)傷。我進一步發(fā)揮公訴人、辯護人、法定代理人和幫教席上被告人學校老師的作用，在法庭這樣一個特殊的“課堂”里，對被告人進行了法治教育、道德教育、親情教育和人生觀教育。庭審從上午9點一直持續(xù)到12點多。此案最后經合議庭評議，判處5名未成年被告人有期徒刑并適用緩刑。之后經過兩年不懈的判后幫教，現在該案的5名失足少年，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在讀大專。兩年前那個讓他們難以忘懷的審判，真正成為了引導他們尋找正確人生方向的航標。

準確認定年齡不枉不縱辦鐵案

雖然未成年犯大多屬于初犯，主觀惡性較小，案情也較為簡單清楚，但是要切實保證案件質量，把每一件案子都辦成鐵案，卻需要我們更加認真細致地工作，時刻保持高度的責任心和使命感。

在未成年人刑事審判中，年齡是關系到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罪輕與罪重的重要問題，因此，確認被告人年齡這個看似輕而易舉的環(huán)節(jié)，在審判中就顯得至關重要，有時需要法官善于從案件的細節(jié)中發(fā)掘重要信息。我曾經審理過這樣一個案子：被告人是未成年女學生，因涉嫌犯盜竊罪被起訴至我院。在庭審中，她本人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然而卻說不清作案的具體日期，被盜事主因當時出差在外也無法說清。考慮到16周歲，是判定未成年人行為是否應當負盜竊罪刑事責任的重要年齡界限，關系到罪與非罪，我想無論多麻煩，花再大的精力也要查個水落石出。為此我和檢察官多次去偵查機關、事主單位、居委會和被告人家里走訪。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被告人家中的一張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張被告人16周歲生日當天與全家人的合影，照片中，她身上所穿的上衣正是事主家中被盜的那件藕荷色的外套。最終，由于這名少女實施盜竊時未滿16周歲，其行為不構成犯罪，檢察機關撤回了起訴，避免了一起錯案。

在實踐中也有少數被告人謊報年齡，企圖逃避法律的懲罰。2000年11月，我承辦的一件盜竊案的起訴書中寫道“被告人李某，17歲，1983年5月5日出生，家住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紅山區(qū)圖寶山鎮(zhèn)”。但我發(fā)現，案卷材料中既無被告人的戶籍證明，也無他的身份證件，只有一張手寫的辦案說明，提到了他的出生日期是1983年5月5日。為了核實這一情況，我與被告人戶籍所在地派出所取得了聯系。然而，派出所的同志卻給了我一個出乎意料的回復：“我們這里只有元寶山鎮(zhèn)，而且元寶山鎮(zhèn)也不屬于紅山區(qū)。”這一情況引起了我的警覺。再進一步核實其他情況時，被告人的供述也得不到印證。12月10日，為了查清李某的年齡，我和書記員在嚴寒中冒雪驅車12小時趕到了數百公里外的赤峰。幾經周折，走訪了當地多個派出所后，我們查到了“李某”的真實姓名和信息。“李某，男，1980年6月17日出生，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大廟鄉(xiāng)人，因涉嫌故意傷害、盜竊，目前在逃。”最終，查明李某作案時已滿19周歲。李某隱瞞姓名、年齡，假冒未成年人逃避刑事處罰的企圖沒有得逞，受到了應有的法律處罰。為此，我的同事們都說，“你這個法官媽媽慈心也有鐵面時”。

寬嚴相濟細致化解社會矛盾

基于少年刑事審判的特殊性，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運用，也必將有別于普通刑事審判。少年審判以教育、感化、挽救被告人為導向，量刑必然總體上趨于寬緩，即更加強調“寬”。然而，在對未成年被告人從寬量刑的同時，也應當認真地思考，案件背后的社會矛盾是否通過審判得到了化解?被犯罪行為破壞的社會關系是否得到了恢復?

因此，在準確定罪、恰當量刑的同時，少年法庭的法官應當更加重視調解工作，以彌補被害人的經濟損失，恢復被破壞的社會關系，力求做到“三個充分”，即“被告人充分認罪、充分賠償、被害人充分諒解”，實現案結事了，促進社會和諧。我審理過這樣一件故意傷害案：被告人小利系某小區(qū)保安員，16歲生日剛過兩天，就因瑣事與班長高某發(fā)生沖突，致其輕傷。因小利家境貧寒，案發(fā)后雖經公安、檢察機關多次調解，但未能賠償高某的治傷損失費，因此高某要求法院嚴懲小利。通過庭前調查，我發(fā)現高某來自北川地震災區(qū)，家庭財產因地震損失殆盡，本案的賠償款對其重建家園至關重要；然而小利家在山區(qū)農村，其父在外打工不管家事，其母常年患病，年幼的妹妹還在上學。雖然調解難度很大，但我并未輕易放棄，而是堅持耐心細致地做雙方的思想工作，讓其換位思考，體會對方的困難。一次又一次的調解工作，使被告人家長深受感動，其經多方籌措，終于交來了賠償款，高某也降低了賠償要求，諒解了小利，并請求法院對其從輕處罰。看到曾經劍拔弩張的雙方經過自己的不懈努力達成了和解，我感到十分欣慰。宣判后，被告人家長特地送來了一面錦旗，上書“清正廉明，執(zhí)法如山”。

輕罪前科封存真誠幫教失足少年

在多年的審判工作中，我深刻地認識到，未成年犯往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其主觀惡性不深，人格特征不穩(wěn)定，可塑性強。為了幫助他們徹底改正罪錯，讓迷失的心靈在法律和愛的滋潤下重返人生正途，還需在宣判之后，配合執(zhí)行機關對失足少年進行持續(xù)有效的幫教，時刻警醒他們不要重蹈覆轍，并為他們順利回歸社會提供便利條件。我們認為，在跟蹤幫教時，如果對失足少年的前科（輕罪）進行封存，將更有利于促進對他們的教育和感化，有利于他們更好地復學、升學、就業(yè)，最大限度地維護這些孩子的合法權益。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我院少年法庭從20多年前就開始探索對未成年人的輕罪前科進行封存。

未成年被告人張某是個十分聰明的孩子，他的父親在國外做科研，母親是醫(yī)生，張某本人也品學兼優(yōu)。可是在張某16周歲那一年的暑假，他竟然帶領3名同學，盜竊10余起，贓款贓物價值人民幣3萬余元，屬于情節(jié)嚴重的犯罪。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忽然成了盜竊犯呢？張某說：“我崇拜英雄，但我沒有像董存瑞炸碉堡、歐陽海攔驚馬那樣的機會，所以我就模仿武俠小說里的俠客劫富濟貧。”那些偷來的東西，他一樣也沒留下，全都分給家庭困難的同學了。

依照法律，張某當時應當被判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但考慮到張某的作案動機和一貫表現，合議庭對他判處了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宣判后，我沒有中斷對他的教育，在家長、老師和法官的幫助下，張某的思想取得了很大進步，他更加刻苦學習，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他還拾金不昧，受到了學校的表彰。鑒于他學習成績優(yōu)異，又有突出的悔改表現，為了讓失足后愿意悔過自新的孩子同樣能以自己的努力考取理想的大學，使他不因曾受到刑事處罰而影響今后的發(fā)展，我對張某的前科能否封存的問題進行了探索和嘗試。經向院領導請示后，我主動找到張某所在中學的校長，提出能不能將這名少年犯的前科材料轉由我院少年法庭保存。開始，校長明確地說：“不行，出了問題誰負責？”為了打消校長的顧慮，我又到區(qū)教委查找有關文件，并由我院出具保存檔案的備查函，經過多次找校長做說服工作，說明張某的悔改決心及悔罪表現，校長終于被感動，答應了我的請求，并說：“尚法官，我真服了你了，現在我才明白，你審判的少年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考上大學。”后來，張某在全國統(tǒng)一高考中以591分的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全國某重點大學，一家人歡天喜地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到我院向少年法庭的法官們報喜，并送來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琢璞為玉育新苗，鐵面慈心法官情”。張某大學畢業(yè)后，順利地申請到了赴國外留學深造的機會，并通過賀卡告訴了我這一好消息，這是我那一年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禮物。

宣傳法治從源頭上預防犯罪

少年法庭的法官在做好審判工作之余，還應當積極參加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將少年審判的工作向前延伸，積極參與對青少年的法治宣傳，幫助青少年提高遵紀守法意識和法律維權能力，從源頭上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

當今社會的價值標準更加多元化，各種利益訴求也更加多元化，這給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犯罪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因此，我要求自己不斷學習，逐步完成從經驗型法官向專家型法官的轉變，努力借鑒他人的經驗成果和先進方法，進一步了解新時期未成年人的生理、心理特點，從而更有針對性地開展法治宣傳教育工作，有效地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犯罪。

我先后擔任了中央民族大學附屬中學、北京市八一中學、北京市商務管理學校等多所學校的法治副校長，并和海淀街道等3個社區(qū)建立了“少年與家庭法治教育基地”，以《讓法律成為我們的信仰——爭做遵紀守法好少年》《走進孩子們的心靈——爭做教子有方的合格父母》等為題，在本市和全國各地做了100余場法治教育巡回報告，受到師生和家長們的肯定和好評。工作之余，我還全面分析總結了現實案例中反映出的家庭教育問題、學校管理問題以及未成年人心理疏導問題等，撰寫了《法官媽媽給父母的90個建議》等書籍，積極向社會宣傳推廣科學的教育理念和方法。

近年來，我還先后應邀參加了在美國、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等地舉辦的關于預防青少年犯罪和探索人格教育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并分別以“犯罪的孩子為什么稱呼我媽媽？”“用精心的審判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女法官與少年犯——中國未成年人審判的理論與實踐”“和家長攜手挽救失足的孩子”等為題做了主題演講。與會的國際同行、專家學者們，在聽了我的發(fā)言之后，無不對我國的少年司法制度、少年法庭的工作和中國的法官大為贊賞。與此同時，我也通過這些國際性的研討會拓寬了視野，虛心吸取國外同行們在青少年犯罪預防方面的先進做法，運用到我從事的少年審判工作中去。

少年審判是人民法院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重塑少年健全人格和優(yōu)良品行的“希望工程”，也是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基礎工作。做好少年審判工作關系到國家的長治久安，也關系到眾多家庭的幸福安寧，幫助失足少年走向新生，是我畢生熱愛的事業(yè)。現在我雖然離開了少年審判工作崗位，但仍在救助涉訴困境少年的第一線積極地工作著。我愿與全市少年法庭的同志們共同攜手，為進一步做好少年法庭的工作、健全和完善我國的少年司法制度、為每個孩子都享有幸福的人生而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