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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活躍于西方學術界的斯洛文尼亞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1949— )否定只要打破統治階級意識形態謊言就可以讓人獲得真實和解放的傳統觀點,從存在論角度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意識形態及犬儒主義展開了細致的分析與尖銳的批判。他以意識形態為切入點,借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對人類獲取自我主體身份的生命歷程進行考察,將意識形態和生命中的本能欲望相關聯,睿智地向我們揭示了意識形態背后的心靈隱秘。齊澤克研究意識形態的最終旨趣是關切生活在由意識形態“編織”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類命運與解放問題。雖然齊澤克較少在其著作中使用“解放”一詞,也沒有系統、詳盡地論述過人的解放問題,但他從心靈和生命本體層面展開洞悉的意識形態理論蘊含著對人的生存境遇的關懷,對我們全方位、多角度地把握意識形態及后意識形態時代背景下人類解放面臨的新問題具有啟發意義。
齊澤克認為,在馬克思的經典文本中,意識形態常常與“蒙蔽”“扭曲”和“顛倒”等字眼聯系在一起,主要被視為一種為統治階級利益合法化而辯護的“虛假意識”。馬克思向我們表明了這樣一種情形:由于沒有意識到運作于社會現實和個人行為中的虛假意識的支配,人們長年累月地在自己的崗位上忍辱負重、辛勤勞作以維持生存之需,即“他們雖然對之一無所知,卻在勤勉為之”。[1](P24)但實際情況是大多數人深知自己的處境,他們完全明白事情的本來面目如何,卻依舊順著意識形態規則來行事。換言之,即使人們在理論上已經識破意識形態騙局,明白商品、貨幣與資本等如何作用于自身,卻依然不會與之斷絕關系。針對這種理論與現實相“脫節”的問題,齊澤克根據當前意識形態變化的新情況對傳統的意識形態理論提出質疑:“我們的問題是:這樣的意識形態概念(意識形態即質樸意識)是否還適用于今天的世界?這樣的意識形態現在還在運行嗎?”[1](P25)
在齊澤克看來,包括馬克思在內的傳統意識形態家對當下意識形態狀況的解釋是無力的,主要原因是他們在思考這一問題時局限于“知”的層面,具有非常明顯的啟蒙性傾向。這種傾向可以追溯到16世紀的培根,從培根開始,人們就把意識形態當作阻礙正確認識獲得的假象和偏見。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最為盛行的是一種犬儒主義意識形態,它已不再只是簡單的謊言,而是走向了啟蒙理性的反面,即它使人們知曉官方所宣傳的意識形態與社會真實狀況間的巨大鴻溝,卻依舊能夠繼續保留這張意識形態面具?!叭绻覀兊囊庾R形態概念依然是經典的意識形態概念(在這樣的概念中,意識形態處于‘知’的一邊),那么今天的社會必定是后意識形態性的”。犬儒主義(cynicism)使“人們不再相信,意識形態有任何真實性可言;人們不再嚴肅對待意識形態命題”。[1](P30)古典意識形態的邏輯前提是人不清楚自己的行為意義,需要被啟蒙,當今的犬儒主義則是已經被啟蒙的意識形態,然而即便如此,它不是對統治階級的反抗式嘲諷,相反,它是對現實的屈從,是對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響應。由此,我們毫無防備地墜入一個新的后意識形態時代,相應地,合法化已經取代真理,成為判定意識形態的法則。
齊澤克深受拉康的影響,對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思想進行了精神分析學式的改造,指出當前的意識形態和“意識”關系不大,反而和“無意識”相連甚密,即是說意識形態不止作用于人的大腦,更多地直接作用于人的欲望,成為現代人的一種無意識。按照拉康的觀點,人的生存狀況可分為“三界”:想象界、象征界或現實界、實在界(“三界”并不是一個前后相繼的過程,而是一種交錯介入的拓撲結構)。想象性自我是自己最為滿意的理想意象,卻不具備實現自我價值的能力。人只有經過文化符號秩序建構才能走出想象界被文明所認可,獲得“象征界”中的主體身份,而這種主體身份的獲得還意味“實在界”中的本真自我的缺失。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地接受這種缺失,并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其中的真相,而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心態。因為人要想認識自我、獲得獨立行動能力并在社會中占據一席之地,就必須以積極的方式接受他者質詢,與自己原初狀態中的真實自我進行分離,向幻象和誤認沉淪,否則就會成為被社會所排斥和擠壓的邊緣人員。因此,“成長”的過程必然伴隨人被閹割的“創傷性的損失”,造成的結果就是,喪失本原性和真實性的主體從內心深處渴望一個掩蓋其創傷的客體對應物,以幻想的方式找回自己的損失。拉康通過幻想公式$◇a對此進行了說明:$表示的是短缺的、被撕裂的主體;◇是一道屏障;a是主體欲望趨向但永遠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即幻象客體。短缺主體對本原性真實的追逐和欲求是一個無休無止、無窮無盡的過程,這是人類永遠揮之不去的生存之困。
齊澤克在承繼這一思想的基礎上將拉康的欲望概念引入意識形態研究中。他認為,在現實社會中生活的人們不再是單純的自然存在物,而總是被象征秩序打磨和塑造著,但并不是所有的自然本性都會接受這種塑造,因而產生對抗性的裂縫和缺口,未被塑造的“硬核”就需要意識形態的縫合。意識形態的作用也在于此,它不僅是掩飾社會沖突的虛假表象,還迎合人的欲望,提供一個讓人憧憬和希冀的幻想對象,又稱崇高客體。生活于由意識形態崇高客體所建構的非物質性幻覺中,人們感受到的現實并不是真正的現實,不會質疑意識形態崇高客體的真理性,總是對其不打折扣地全盤接受?!耙庾R形態真正重要的,是它的形式,即下列事實:向著一個方向,盡可能地沿著一條直線,不停地走下去;一旦下定了決心,即使最可懷疑的意見也要聽從……他們必須相信,他們的理由絕對充足,他們的決定會使他們實現自己的目標?!盵1](P99)在資本主義現實生活中奴役和剝削并未真正消失,反而比之前更為隱秘和殘暴,成為一種“隱性暴力”,可是被象征秩序所限定的處于不平等地位的人們依然堅信平等這一幻象客體。因此,齊澤克認為,意識形態與其說和政治、經濟掛鉤,倒不如說它和欲望、快感等心理因素之間的關聯更為緊密和直接。面對紛繁復雜、層次交錯的大千世界,人們看到的往往只是觀念的權威,頭腦中向往著也充斥著崇高的觀念。因為意識形態喚醒了彌補“真實的缺失”的原始沖動和回歸完整自我的內心渴望,只有意識形態能夠克服現代人在自我身份確立過程中由真實的虛無所造成的焦慮感,滿足返回未經分裂和異化的本原性真實世界的欲望,使意識形態在現代社會中成為像水和空氣一樣的必需品。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齊澤克認為,在“后意識形態社會”中,意識形態已經沖破“社會意識”的界限,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社會存在”。他對意識形態和人之生存境遇關系的深度思考超越了意識形態真假、對錯、是非的爭論,將其定位為一個生存論概念,即意識形態像幽靈一樣既可以幻化為觀念的存在,也可以幻化為物質的存在,更以“無意識”或“非意識”的方式,滲透于現代人所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現實存在本身。意識形態作為對現實的幻覺性再現,存在于無意識主體的欲望活動中,鑲嵌在文化傳統、語言、市場、媒體等日常生產和生活的各種規則之中,積極創設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生活本身,是一種人們無法逃遁的、客觀的社會存在。
社會現實不可能是一個肯定的、完整的和自我封閉的實體,而總是充滿對抗、矛盾和沖突。面對這種“不幸”,謀求人類解放主要呈現三種態度:一是積極行動起來推翻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馬克思主義態度;二是悲觀地認為無法謀求改變人類命運實現徹底解放的法蘭克福學派態度;三是坦然承認、與之妥協,這正是齊澤克所秉持的態度。他認為,面對現實現狀,人唯一能做的是“將其視為自己無可避免的命運接納下來,然后投身其中,接受它的觀點,同時回溯性地置身于過去(未來的過去)的有可能發生但沒有發生的可能性之中(‘如果當初如何如何,現在的災難就不會發生’),我們現在就要按照這種可能性采取行動”。[2](P10)
齊澤克坦然接受種種對抗與苦難在社會生活中存在的意義,但絕不意味著他就此放棄對當代社會的質疑和批判。相反,他以一種源自生命關懷的情懷,找到了激發人類不懈追問自身命運的基點,通過對意識形態幻象的不斷穿越來改善人類的生存境況。在齊澤克看來,意識形態批判的首要目標不是去揭露,而是去體驗、去穿越,即透過社會的象征體系“直抵作為快感內核的根本幻象(fundamental fantasy)”,然后“穿越幻象,與幻象保持距離,注意幻象構成(fantasy-formation)是如何遮蔽、填補大對體中的空隙、匱乏和空洞位置的”。[1](P87)他在這里實際上想要表明的是,意識形態幻象通過塑造客體的崇高形象,創設了一個和現實狀況迥然相異的社會圖景——沒有階級剝削、沒有貧富分化,只有人們團結合作、其樂融融的畫面。人們樂于沉浸在這種有機體的整體意識中,甘愿像鴕鳥般忽略社會的分裂和沖突。意識形態之所以具有如此之大的魔力,倒不是因為其本身真的有什么特別之處,主要在于它處在社會對抗傷口的原質位置,能夠巧妙地掩飾實在界的創傷,滿足人們內心深處的愿望和快感。
意識形態幻象的掩飾作用不是絕對的,它希圖捕獲所有,構成一個系統的、完整的社會存在,但社會的現實存在并非實在界,實在界是象征符號無法抵達的彼岸,它總能逃脫象征符號對自己的控制。所以,意識形態無論如何完備、巧妙,都不可能天衣無縫,總會留下不能被同化的創傷性裂口并以“癥候”的方式呈現出來?!?我們作為)現實(體驗的東西)不是‘事物本身’,它永遠已經被象征機制象征化、構成和結構——而問題就在于這么一個事實,象征最終永遠失敗,它永遠也不能成功地完全‘覆蓋’真實,永遠包括一部分未處理的、尚未實現的象征債務?!盵3](P27)齊澤克通過對“癥候”的分析揭露了意識形態的殘缺不全性及其可能導致的自我瓦解性。所謂“癥候”就是蘊于普遍之中的特殊,這種特殊遵循在現實中發生作用的普遍邏輯最后有可能導致普遍的解體,嚴格說來,癥候“是屬(species),它顛覆了自己的種(genus)”。[1](P16)齊澤克認為,馬克思對于意識形態的理解方式也是癥候式的,因為馬克思曾明確指出,資產階級普遍性的意識形態之所以是虛假的,就在于它將那些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廣大無產階級這一特殊群體排除在外、不予考慮。在齊澤克的理論視野中,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間的距離就是官方意識形態與其不被承認的特殊性前提之間的距離。這種距離使得社會癥候公然挑戰意識形態的“真實”,顛覆意識形態表象 (ideological appearance),因而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崩潰點”。
齊澤克認為,既然意識形態得以成功架構的前提是“排除”,即為了維持社會機體的純潔性、完整性,普遍性就必須將特殊性“雜質”予以排除,那么對被排除的特殊性的認同就是與之相對的被壓迫階級的政治斗爭。穿越意識形態幻象就是要認同癥候,承認社會特殊性存在的合法地位,并在政治領域、意識形態領域中將其提升到真正的普遍性高度。例如,要想推進人類社會完善、進步的偉大事業就需要認同無產階級,將無產階級提升到“所有人”的高度,即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特殊群體能夠代表全人類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它遭受超負荷的體力和腦力消耗,是所受苦難最深、革命性最強的階級,而在于它是現代社會沖突的體現,是失序的群體。但是,正如幻象不是消除也不是超越,而只是“穿越”,癥候也只能是認同,即使它是由符號建構的現實世界通向未被符號馴化的原初真實世界的積極因素。社會癥候的消除必將意味社會本身的分崩離析。也就是說,徹底消除癥候是不可能的,社會的對抗性分裂只能被掩蓋而不可能從根本上消弭,社會問題和所有關于人和自然、社會之間的矛盾均無法得到有效解決,未來共產主義理想社會不過是人們的一廂情愿,我們真正現實能做的事情唯有坦然接受。
齊澤克之所以不像左派理論家那樣采取直接抵抗的方式而選擇認同癥候的原因還在于他清楚地知道前者的局限:反抗壓迫性的大他者表面上看起來比較積極主動,但不能帶來宏觀層面上的徹底改變,不能從根本上有效解決問題,甚至造成的結果反而是維持資本主義的整體不變。任何沒有真正動搖支撐大他者存在根基的零星式反抗實質上都不夠徹底,類似的情況還可能再度發生,所以“我們必須勇敢肯定,在當今這種形勢中,真正打開革命的可能空間的唯一方式,就是徹底擯棄對直接的行為的倡導。當今的窘況在于,如果我們屈從于‘做些事情’的號召(投身于反資本主義的斗爭中,幫助那些窮人……),就確定無疑地是在幫助既存秩序進行再生產”。[4](P72)齊澤克認為,抵抗不能導致資本主義的覆滅,還有可能事與愿違,最終更難擺脫資本本身。齊澤克的這一態度與他對黑格爾辯證法的認識有關。在他看來,黑格爾辯證法的靈魂即否定之否定不是消滅差異,而是保持矛盾分裂力量的統一。因為矛盾、對抗等就是社會的本來狀態,一切試圖消除沖突的努力都注定不會成功?!胺穸ㄖ穸ǖ幕|,不是一種喪失和喪失的恢復,而只是從狀態A向狀態B過渡的一個過程:首先,對A的直接‘否定’否定了A的位置;但它仍然在A的象征限制的范圍內,所以,它接下來必須被另一種否定所否定,這一否定可否定對A直接的否定以及與A共有的象征空間。在此,否定系統的‘真實的’死亡與其‘象征的’死亡之間存在的空隙很重要:系統不得不死亡兩次。”[5](P80)按照這種全新的理解,微觀層面的直接抵抗只否定了一次,即對資本主義內容的否定,這種否定還不能導致其徹底死亡,因為資本主義依舊處于自身的象征范圍之中,依舊具有自我修復和再生的能力。故要掙脫“抵抗—反制”的周期性循環,就必須重構一種左翼的反資本主義的政治規劃,去努力進行再政治化。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齊澤克主張放棄抵抗,以非主動的方式來面對人類的不幸,在他看來,只有這樣才能從反面證明事物的無意義,傳達出意識形態批判的“空白”。“建立真正的徹底改變的基礎的唯一方式是,從此類行為中抽身而退,‘什么都不做’,以此打開一種與之不同的行動的新空間。”[4](P72)齊澤克看到了抵抗的局限,并提出一種反向邏輯,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貌似消極,實際上它是對否定性的偏好,一個不依賴任何欲望對象的破壞。但是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齊澤克顯然明確反對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解放目標,他所反諷式地提到的‘透明的、得到合理管理的社會’就是馬克思恩格斯所憧憬的人類最終全面解放的共產主義自由王國。站在拉康立場上的齊澤克這里,這種最終解決方案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盵6]
與馬克思所主張的通過無產階級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剝削制度以實現全人類徹底解放的觀點不同,齊澤克坦然接受了充滿矛盾的資本主義社會現實,把所有試圖打破現存不合理社會結構的構想都視為徒勞無益的意識形態式的崇高渴望。在齊澤克看來,反對現存狀況的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穿越意識形態幻象而后承認社會創傷性裂口。也許人類終將無法洞察清楚意識形態背后的真正謎底,但對于意識形態批判的局限性卻應當保持足夠的清醒,這大概是理性發揮作用的最終邊界,也是齊澤克意識形態批判的價值所在。
作為一名后現代哲學家,齊澤克以冷峻、犀利的眼光發現所謂的傳統意識形態批判的“盲點”,重新運用由弗洛伊德開創,經過拉康、弗洛姆等人發展的精神分析法來剖析意識形態,洞穿了其所掩蓋的真實短缺,不僅有助于提升我們對意識形態的認知,更為我們把握當代社會生活發展的新動向供給了富有活力的思想資源。
第一,齊澤克拓展了意識形態問題的研究領域,揭示了意識形態背后的心靈機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從心理層面來捕捉自身,尋求改變外部環境以實現自身解放的現實道路。從政治學、心理學、傳播學等跨學科的方法來探索意識形態是一大趨勢。齊澤克將“欲望”這一心理學概念引入意識形態的生成過程之中,細致地考察了意識形態如何通過激發、壓抑主體欲望的手段來控制個體。我們可以將這一運作過程詳細表述為:受意識形態詢喚——生成意識形態圖像——產生要與意識形態圖像一致性的欲望——將意識形態圖像當作是自我本真欲望的呈現。這一闡釋發現了個體通過意識形態這種社會文化現象所建構的認知框架來限定或引導個體體驗自己所生活的現代社會的規律,從心理學角度完善了意識形態何以能夠在現代社會中發揮巨大效用的機制問題。它啟示我們:不僅要從政治、經濟、文化角度研究人類解放問題,還需進一步加強對現實的行為活動進行心理分析,合理引導人們從善向美的心理欲望。
第二,齊澤克敏銳地覺察到意識形態的深刻轉型,回擊了當前甚為流行的“意識形態終結”論,指出我們正處于以“非意識形態”的方式來表達、傳播意識形態的時代。在當前國際戰略格局中,資本主義國家表面上否定意識形態,實則借助資本這一力量企圖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向全球推廣。目前西方馬克思主義內部就有一種聲音,即后現代社會是一個意識形態衰落的社會,統治階級已經繞過了意識形態,而直接憑借社會生活進行自我管控,如經濟領域中的失業、薪水、競爭等。然而,齊澤克識破了這一陰謀,深刻地指出將意識形態虛無化的方式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意識形態“設置”,就其本質而言,依然難逃意識形態循環的窠臼。在這一點上,齊澤克與拉克勞等后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不同,他秉持馬克思基本的批判立場和價值取向,明確堅決地反對資本主義全球化,并揭示當今意識形態的幽靈性、隱蔽性、流動性趨勢,使人們意識到在一個系統的暴力結構之中,意識形態功能發揮的復雜性和其“理性的狡計”的真實面相。人們不能被意識形態幻象所“迷惑”,而要正視社會矛盾、社會對抗等“實在界”創傷。
齊澤克雖然對當前人類社會境況的批判入木三分,發現生活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們意識到意識形態的虛偽性卻無法放棄對其依賴的荒謬現象,但沒能找到可以超越荒謬現象的切實可行路徑。他嘗試穿越意識形態幻象,最終卻又無可奈何地選擇接受并認可意識形態幻象,甚至干脆把意識形態當作客觀的社會存在。這削弱了他的批判力度,淡化了其意識形態批判中的解放態度,顯示出齊澤克理論的內在不足。
第一,意識形態幻象理論存在著自身難以克服的悖論。它一方面把意識形態視為和實在相對立的幻象來抨擊,另一方面又淡化甚至取消兩者之間的差異,進而將其同化。這樣不僅否定了馬克思所創立的唯物史觀,更難真正找準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動力因素。齊澤克拒斥意識形態分析的表象主義方式,認為意識形態和其扭曲的內容、顛倒的表征關系不大,他對于意識形態的考察不再僅僅停留于虛假意識的層面,而是突出強調意識形態建構社會現實的幻象性,甚至其著眼點就是脫離物質生活的幻象。于是,齊澤克眼中的“社會現實”就“成了一個倫理建構(ethical construction);它由某個‘仿佛’支撐”。[1](P34)他在批判意識形態幻象掩飾對抗性分裂的社會存在的同時,又承認這種對抗性分裂的意義,即它是社會存在的必要條件。同其他后現代思想家一樣,齊澤克的意識形態理論形成了本體論的設定與方法論的探究策略之間的悖論。
第二,齊澤克以把馬克思拉康化的方式來研究意識形態,從功能、結構等維度過分擴展意識形態的界限,最終把它泛化成一個和人類社會永恒相伴的文化現象。馬克思基于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來分析意識形態,看到被表面美好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所掩蓋的背后真正的階級立場和階級利益,目的在于讓人們認清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主客體顛倒的世界。在馬克思那里,這種現象的存在是超越資本主義的現實根據。所以,馬克思提出意識形態消失的條件是超越資本主義社會的共產主義的全面實現,是全人類的徹底解放和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然而,拉康的“大能指”“認同”“創傷的內核”等概念卻使意識形態問題重新非歷史化和形而上學化,最終把意識形態的斗爭變成“象征界”與“實在界”之間的永恒沖突,這樣就否認了消除意識形態籠罩,實現人類徹底解放的未來社會的可能性?;谶@種錯誤的理論,齊澤克有意無意地為現存資本主義社會進行辯護,遠未達到馬克思人類解放理論的高度。
第三,齊澤克雖然對現代社會意識形態的最新形式——犬儒主義給予了精辟的分析,卻沒有合理闡明其存在的背后根源,更沒有真正理解人類當前社會的現實。在齊澤克看來,支撐人們行為的不是對現實的判斷,而是越過人的意識恐懼而產生的幻想。因為現代社會面臨的一大危機就是知識和真理不再與價值判斷相聯系,反而與“無意識”親密相連,知識和真理不再作為行動的精神動力,因此人們心甘情愿接受意識形態營造的夢幻世界。然而,真正的解放不在于詞句中、也不在于幻覺中,而是人們能夠在現實生活中擺脫各種束縛,成為自身命運的主人。
作為崇高客體的“意識形態幻象”雖然在主觀上迎合了現代人的欲望,但能否將其完全指認為一種由無意識主導的行為呢?答案是否定的。在意識形態的方法論維度上,齊澤克強調的是具有審美與倫理色彩的穿越策略和精神分析方法,而馬克思強調的是具有歷史唯物主義精神的實踐批判和改造、建構的方法,這就導致馬克思與齊澤克各自理論發展具有截然不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