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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深化,資本日益呈現出不同的樣態,發揮著強大的作用。借此,文化生產領域不斷優化資源配置、擴大產出規模,從而對我國人文學科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本文借鑒國外學者提出的“學術資本主義”的理解范式,試圖對我國人文學科面臨的問題及其規避作出闡釋,以就教于方家。
“學術資本主義”是市場經濟高度發展在科學文化精神生產中的景觀,工業革命后的精神文化生產和資本運作各自張力以及二者之間相互作用形成了學術資本主義現象的雛形。20世紀末,科學技術成為首要生產力要素,并與文化產業化相結合。隨著對高等教育資本輸入方式的改變,西方傳統的專業運作模式受到沖擊,隨之而來的是“學術資本主義”成為大學發展的一股潮流。“學術資本主義”并不是一種社會形態,而是彰顯了一種市場參與到文化生產和學術運作中的機制,以及某些資本化的管理方式。
“學術資本主義”的概念最先由美國學者希拉·斯勞特和拉里·萊斯利提出并作系統的闡述,為探究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學術勞動性質的變化以及全球化為學術職業創造的機遇和挑戰,“勾勒出一幅教學科研人員和高等院校,特別是公立研究型大學所面臨變革的廣闊圖景,”[1](P2)在考察了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英國四個國家的公立研究型大學的學術與科研政策經歷的變革之后,兩位學者合撰了一本知識社會學著作——《學術資本主義:政治、政策和創業型大學》,將“學術資本主義”定義為“院校及其教師為確保外部資金的市場活動或具有市場特點的活動”,即“高等教育機構和專業教師們的市場行為或者為了獲得外部金錢的類似市場行為的努力?!盵1](P8)這樣的定義是為突出大學和教師所參與的經費競爭。這些活動之所以會帶有類似市場的性質,是因為大學和教師需要通過競爭來獲取外部資源(主要是資金)。步入新世紀,面對市場經濟的繁榮,現代大學又不斷更新和完善著它的使命,越來越主動地尋求外部利益,加深與市場的聯系。2004年,針對大學這一變化,希拉·斯勞特和加里·雷茲在合著的《學術資本主義與新經濟:市場、政府與高等教育》中,系統地對美國的高等教育機構進行了研究,“從組織上描述了學術資本主義的實現方式”,[2](P9)]作者將對資源依賴的動因對學術影響的分析,轉向對以利益為導向的院校行為和高等教育機構能力提升的關注上,并通過對這些方面的更詳細的分析,對“學術資本主義”的概念作出一定的修正和完善。雷茲還區分了 “科研資本主義”和“教學資本主義”兩個概念,將理工科領域進行的專利授權與回報、子公司或獨立公司創辦、產學研關系建構、大學科技園建設、校企共建研發等的市場活動歸為“科研資本主義”,而把人文社會科學中的教學產品出售、教學服務提供、咨詢服務等活動則稱作“教學資本主義”。學術資本主義向人們展現了一條知識生產與轉化的路徑,一種新型高等教育機構的組織、管理模式和一個影響組織成員角色定位的文化體系。
首先,學術資本主義是一種知識生產與轉化的路徑。大學作為知識的重要來源,在市場經濟時代的生產方式發生了深刻變革。知識突破了傳統意義上的交流模式,需要通過轉化為產品和服務的形式來實現其價值。社會在更大程度上依賴于能夠帶來優質、便利的技術培訓和科技研發的高等教育,這使大學受到了資本的關注和嵌入,故而資金比以往更多地投放到技術創新和具有經濟競爭力的項目上。同時,經濟全球化之趨勢和知識經濟社會的漸成深深地影響著大學的發展目標。國家和知識生產之間形成的歷史契約日漸松散,國家依舊是知識生產的資金提供者,卻不再是其唯一的提供者和知識產品實踐出路的保障者,它以開放的政策讓學校直面市場。
其次,學術資本主義是一種新型高等教育機構組織和管理模式。人們期盼產學研結合,創造社會與經濟效益,大學應市場之需積極參與到科技成果的市場交易中。那些科技項目、產品研發的內容,便成為科研主體敲開市場之門,獲得與企業合作之商機的依憑或準入條件。與之相應,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深入校園尋求為其所有或為其所用的知識與技術。此后,企業對大學提出進一步的要求:更新課程設置,提供學者咨詢,許可技術轉讓,參與科研合作等。在這樣的市場需求驅動之下,院校出現了大量負責有關創業活動和外部項目支持的新組織,比如,知識產權辦公室、經濟發展辦公室、創業中心等。同時,為了幫助大學、政府和產業界相互更快更準確地選擇其合作對象,社會出現了相應的學術評價體系,與中介組織一同構筑起一套高等教育新型組織管理模式。
最后,學術資本主義是一個影響組織成員角色定位的文化體系。學術領域以資本為向導意味著其中的資源配置主要由市場決定。對于教師而言,一方面需要做好教學的本職工作,另一方面又不能不顧及學校的創收目標,其角色必然發生從“學者”到“創業者”身份的轉換,將教師視為資本家似乎并不合理,然而,我們卻不得不承認,教師的科研行為的確受到利益牽制。而對于學生和管理人員來說,情況亦是如此。
“學術資本主義”的現象在資本主義早期就已存在,作為資本邏輯的必然產物,早已進入了馬克思關注的視野,他雖然并未對“學術資本主義”概念本身進行界說,但適時地探視了其中本質。當科技研發介入社會生產,成為重要的生產力要素,為資本主義提供經濟巨大動能時,它便資本化了。馬克思主要從五個方面探究了科技研發等學術活動資本化現象的緣由:
第一,科學技術成為首要生產力后,角逐在市場中的人們逐漸形成這樣的意識:“要探索整個自然界,以便發現物的新的有用屬性;普遍地交換各種不同氣候條件下的產品和各種不同國家的產品;采用新的方式(人工的)加工自然物,以便賦予它們以新的使用價值……要從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發現新的有用物體和原有物體的新的使用屬性,如原有物體作為原料等等的新的屬性;因此,要把自然科學發展到它的最高點”。[3](P392)憑借這樣的理念,在物質經濟市場化的過程中,以科技發展為依托的工業革命,為實現資本增殖,必然要把科學技術歸為資本要素投入到再生產過程中。“它使自然科學從屬于資本……所有自然形成的關系變成貨幣的關系?!盵4](P194)這樣一來,自然科學的技術專利有了經濟意義。由此,以工業革命的大機器生產為基礎,以自然科學的技術研發為支撐,以市場經濟為轉換機制的體制,形成了學術資本主義的原始雛形。
第二,資本在推動精神生產發展的同時也規定了其價值屬性與精神文化的生產方式。資本自我增殖的機制對加快科學技術的成長有著巨大作用,馬克思指出,“貨幣不但決不會使社會形式瓦解,反而是社會形式發展的條件和發展一切生產力即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的主動輪?!盵3](P175-176)這充分地肯定了精神生產力能夠憑借資本增殖的動能得到發展,同時也反映出當精神文化生產進入資本邏輯的運作空間時,它不單純作為勞動者滿足自身需要的活動,還變成了可以生產資本的勞動?;诖耍R克思作出論斷:“非物質勞動的分工決定于對這種勞動的需求,一句話,決定于市場”,[5](P297)確信資本運行對精神文化生產方式有構建與組織作用。
第三,當學術與科研被納入生產過程,變成資本要素的時候,資本對學術和科研的推動作用就變成了支配作用。在特定條件下,研究轉化為生產力的潛能要以資本的支持為必要前提。當資本處于絕對優勢地位時,它會以貨幣力量嵌入學術活動,從而改變貨幣資本持有者對學術研究主體對于學術活動的主從關系,如馬克思所揭示的那樣:“如果我有進行研究的本領,而沒有進行研究的貨幣,那么我也就沒有進行研究的本領,即沒有進行研究的有效的、真正的本領。相反,如果我實際上沒有進行研究的本領,但我有愿望和貨幣,那么我也就有進行研究的有效的本領?!盵6](P363)學術研究能發揮出多大實力和實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研究者對貨幣資本量的掌握。資本所有者憑借資本強大的購買力攫取技術,雇傭科研人員,甚至左右精神文化生產者的思想。
第四,能否轉換為有效的資本要素,成為衡量精神文化生產價值大小的標準。在資本邏輯的秩序中,不以交換為目的的生產者因為不能為資本所有者創造更多的物質財富,因而被排斥為是邏輯秩序之外的元素,非但得不到尊重,而且常常被消解和快速否定:“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4](P403-404)資本的力量強大到能使一切固定的東西煙消云散,而“冷靜的眼光”則傳遞了資本所有者對不能直接服務于資本增殖的精神生產勞動者的不屑和輕視,相反,與物質財富生產和資本增殖相關的生產性勞動者則能得到人們的大力推崇。顯然,在資本宰制文化的前提下,文化的經濟價值遠遠高于其精神價值。
第五,當資本運行的自發作用與文化發展的自覺規制發生碰撞時,會產生精神生產的異化現象。在這一點上,馬克思描繪過這樣的景觀:“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甚至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只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我們的一切發明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4](P776)這一論斷,從根本上說,是對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現象性展示,同時也道出了社會生活中資本與科技文化之間價值的背離。他甚至發現:“如果我把人說成是‘交換價值’,那么這個說法已經包含了這樣的意思:社會條件把人變成了‘物’。如果我把人當作‘生產力’來對待,那么我就是用別的主體代替了真正的主體,我就是用另一個人代替了他,而他現在只是作為財富的原因而存在?!盵7](P263)]這更是揭示出資本邏輯介入文化生活后人的價值的結局:削弱與異化。人們通過財富創造來實現自我,精神生產者的主體價值體現在他能夠帶來資本的增殖。
以上是馬克思對文化生產和資本運作各自的張力以及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的分析,也是對學術研究與市場經濟關系的實質的揭露,較全面地揭示了文化生產的資本方式??梢哉f,馬克思已經為我們進一步發掘文化生產在市場經濟的生產方式下的狀態提供了啟發,同時也奠定了對文化生產展開資本邏輯向度的分析的基礎。
顯然,馬克思所經歷的時代與現代社會有巨大的不同,學術研究和文化生產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在科學技術成為首要的生產力、信息技術廣泛應用和網絡空間發展加深科技可資本化的同時,教育、文學藝術、影視創作等屬于人文學科范疇的活動也都能借助物理技術載體而批量進入市場,社會對資本運作模式有了更大的需求,“極大地拓展了文化產業化及市場配置學術資源的空間與速率,因而把馬克思曾經預見的一些精神文化生產的資本運作方式大量地變成了現實”。[8]當下中國文化生產的背景與斯特勞所探究的也不一致,但不可否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文化生產受到了資本邏輯的深刻影響,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都不例外,并且,由于非實證性和難以量化的特點,人文學科在進入市場后面臨著更大的挑戰。借助馬克思和斯特勞關于資本與文化生產關系的理解,分析人文學科所受科研管理范式的影響,理性看待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縱深發展帶來的知識經濟和文化的產業化過程,為實現大學經濟效益的提升目標、保持人文學科的特質、改善人文學者的境遇提供了前提和基礎。
當代科學技術的蓬勃發展,使人們由對知識崇敬轉變為對科技膜拜和對科學界扈從。市場經濟的繁榮發展和資本邏輯的縱深作用放大了自然科學工作及其成果的價值,相比之下,人文學科的意義被弱化甚至遭到漠視和貶低。人文學科是探討人類本質,研究人類社會價值體系和精神世界的一門科學?!八鼘π撵`的滋養、對人的品位的提高、對性情的陶冶,都會起到良好的作用。沒有任何其他科學像人文學科那樣能入情、入理、入人、化人。人文學科的作用及其方式是無可替代的”。[9]由于個性化、思辨性、超越性、理想性和非實證性的特點,人文學科在面對資本的時候能夠保持一定的堅守,同時也顯得與市場“格格不入”甚至發生一定程度的異構。
斯特勞在實證研究中其實已經關注到了“學術資本主義”對學術寫作和教育咨詢的影響,但因側重于對基礎科學研究與應用型研究的對比考察,未能深入關注并直指人文學科的變化。事實上,美國的人文學科在資本邏輯的影響下發生了淪陷,市場驅動和企業化文化在西方締造出類似于大型購物中心的大學,由于“其計劃和活動只決定于可利用的資源而不是戰略意圖,在這些項目中,自然科學和工程學擁有很強的資源優勢,通常會成為勝利者,而其他像藝術和人文科學,則很少有機會爭取到外部的支持,通常會成為枯竭的一潭死水?!盵10](P143)學術社群內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分裂和緊張,校外創業或因擔任顧問而多賺經費的教授,總會引起堅守學術傳統者的不滿,人文學科教授甚至自認專業受到貶抑??墒?,當人文學科開始把他們的研究工作視為自由市場經濟的一部分時,他們卻“被剝奪了去做他們最希望去做的事情的機會——思考、夢想、交談、教學以及寫作,”而要奔忙于“合作性研究、組織研究項目以及與政府和大學的官僚機構打交道?!盵10](P97)由此,市場經濟的量化思維和“科學主義”的操作方式就能對人文學科的發展起到一定作用,甚至產生偏差和流弊,人文學者們“皆企圖模仿科學的方法與程序,連藝術都被‘非人化’了?!盵11](P81)由于不能直接給個人和國家帶來經濟進展,因此,“在各級學校中,藝術和人文學科的課程全都在被砍掉,以便為技術培訓課程讓路?!盵12](P24)不難看出,資本支配學術的機制給長期重視人文教育的美國人文學科帶來了不小的沖擊。
時下,我國人文學科也正面臨著類似的遭遇。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大學的功能與定位發生了變化,日益受到績效評估、成本管控、財務管理等市場運作模式的影響,由此引發了人文學科的變化。雖然對于人文學科來說,資本的加入并不一定會帶來壞的結果,但倘若對資本作用不加限制,就容易出現資本邏輯駕馭文化邏輯的情形,人文學科難免會有滑向學術資本主義的危險,對于這種情況,我們需要進行辨析和澄明。
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度展開,高等教育領域內形成一種新的學術組織方式,它通過對大學課題項目投資的方式,讓資本的運作邏輯與實際效果滲入到學術活動中。由此,人文學科的課題研究內在地包含著以學術為導向與以市場為導向的價值觀之間的對立,兩種迥異的科研價值觀反映出院校和研究者對學術研究兩種差異較大的需求和選擇,產生不同的效果。課題研究的學術導向以探究高深學問、發現真理為目標,倡導學術自治與創造自由,追求人類理性的至真、至善和至美境界。而市場導向則以市場需求為出發點,通過調整研究的目標和結構,實現市場價值,強調學術成果為經濟效益服務的職能。傳統觀點認為,學術研究和探求真理是以人文學者自身內在興趣為導向來追求學術成果高、精、尖的過程?!疤剿魃願W的實際知識是學術事業不證自明的目的?!盵13](P55)然而,當學科與市場密切結合,資本自我增殖的動力往往會使學術人員的研究趨附市場需求,在選擇課題時偏向熱度高、實用性強、經費多和與市場結合緊密的主流項目,而忽略意義深刻且不能即刻生效的冷僻話題或基礎研究課題。資本邏輯指引課題研究順應市場發展方向,課題的價值不僅僅取決于其自身的學術品質,還依賴著市場的響應度。課題需借助資本、市場的力量去實現它的文化價值,要求人文學者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價值坐標和思維方式。時下,部分人文研究取向趨于短、平、快,一味地追逐學術GDP、學術符號,不斷壓縮知識轉化為交換產品的周期,竭力地追求學術彰顯度、成果推廣度及其人格美譽度,過分地重視成果的廣告效益和錄用率等。這些現象表明:人文學科的研究導向由依重興趣、追求真理等內驅力開始向適應市場、追名逐利等外驅力傾斜。
從積極方面來看,加強與市場的聯系可以給學術研究帶來有利的條件。以市場為導向可以有效地從現實需求方面幫助培養學生,提升教師的教學熱情,激發人文學者的研究興趣。從消極的方面看,學術自由正在遭受外部環境的干擾:在研究問題的選擇上,人文學者通常要結合資助者的需求和偏好,盡量使自身的研究課題具有實用價值;而對于研究方法的確定,也要考慮研究成本和最終效益;在論文成果發表方面,公開發表之前,資助者可能會要求審查論文,目的是限制某些對它們不利的成果發表,或者實行學問的商業冷藏而延長成果發表的周期。研究導向向市場傾斜的結果就是學者們對應用性理論的探討越來越強化而基礎理論研究的學術興趣和意義日趨寡淡。人文學科在價值觀上追求真善美,求真務實和理論創新,崇尚自由、尊重差異和追求卓越,有一種社會價值擔當的文化責任。而當今大學科研管理體制的實際運行,卻過多看重項目、經費、成果推廣指數和外在獎勵,各種量化指標成為學科價值評判標準。學術導向過度市場化、資本化、外在化,必然引起人文學科的本質歧變。
在學術研究中,成果的認可是學術效益的體現。在現代建制化科研體制內,科研成果要得到肯定必須要經歷過程評估和成果鑒定。受物質生產方式經濟效益量化核算以及自然科學精確計量等理工思維的雙重影響,我國的高等教育評價長期以來都是奉行無差別原則、實行統一的評價方式。在市場化格局中,資本邏輯秉承錙銖必較的價值圭臬生成量化評估的理性思維方式,這對于工程技術評估來說無疑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手段,但人文學科的核心在于將創新價值寄托于主觀世界和人的行為的引導、激勵和約束等形式上,無法像社會科學、自然科學那樣提供明確的齊一性的、穩定的量化評估依據,并且數字的顯示和工程性的計量方法不可能精確表達人文學科成果的優劣。所以,人們以市場經濟的等價交換思維關照人文學科,提出量化評估的要求時,人文學科往往難以承受。然而,大多數高校評估人文學科的成果主要是看主持課題的級別、經費數額大小、是否榮獲獎項,有無論文在“核心期刊”上發表等。這種工程管理考核方式會干擾真正的學術研究,乃至妨礙著人文學者所必備的那種甘坐“冷板凳”的學術品格,并影響其所秉持的千錘百煉、身體力行、務求人類價值之終極關懷的崇高理念。
量化評估策略還極大地助長了學術界“馬太效應”。學術研究內的“馬太效應”指科研人員在學術競爭中產生的初期優勝,經過多次競爭形成優勢積累,這種優勢積累讓其在往后的競爭中能以一種隱形的“軟實力”而贏得更多的機會和獲取更大的成就,實現對優先者成就的強化和傾斜,使名人影響力、職務分級等非學術性的力量合法化。例如,在項目評估過程中,具有院士、長江學者、世紀人才、重點學科負責人等稱號者通常比普通學者具有優勢。雖然這也能激勵學者們追求卓越、積極進取,但過分強調名義符號,會阻礙青年才俊和顛覆性創造者的脫穎而出,使真理的權威性受制于權威的“真理性”。因此,明確它的消極影響很有必要,首先,會形成評估偏袒和資源壟斷??蒲匈Y源向強勢身份者傾斜,使之有了更多的獎勵、資助、榮譽、機會和話語權,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導致資本不合理配置,降低了資源的使用效率,造成邊際效用呈遞減趨勢。其次,抑制有效競爭。在這樣看似“公平”的標準之下,資源相對稀缺、職稱較低的一些年輕的人文學者容易被邊緣化,導致其創造動力不足、創新活力降低。統一的績效評估和商業化的趨向將人在行動中的知情意的一體化分解了,人文學者原來在寬廣深邃的學術視野、深奧精微的知識底蘊中生成思想和創見的條件,被狂熱的市場競爭、資源拼捻和新媒體的信息喧囂解構、湮沒甚至顛覆了。并且,過度市場化還會帶來名與利的誘惑,推動部分人文學者走向功利化:一改昔日甘于寂寞,安貧樂道和潛心學術的形象,而傾心于名利場上的爭奪,關心地位、聲譽、資源和利益,把提高地位和聲譽作為獲得認可的標準,力求以此來爭取更多的資源。
人文學科的價值理念和精神取值是難以計量求證的,一味地追求評估的量化,必將人文學者推向世俗化和平庸化,也會將人文學科推入技治主義的危機之中,肯定會阻礙學術的進步。
現代人文學科在資本邏輯運作中重置格局,市場消費模式、受眾文化心理、消費情緒等方面給學科發展帶來羈絆。首先,技術教育受到重視,人文教育被忽視;在經濟效益最大化理念的支配下,理工類專業、實用型專業備受青睞,人文學科則被認為無足輕重而遭受冷落,無論在生源、經費、科研獎項的配置上,都出現了往理工類、技術型專業傾斜的情況。其次,大學的功利主義色彩濃厚,人文屬性被遺忘;受市場經濟運行方式的影響,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商品化、產業化,教育關注經濟價值,故而那些不能與經濟價值直接掛鉤的人文學科被邊緣化,大學培養高尚情操、塑造完美人格的功能被弱化了。再次,大學教育重專業、輕基礎,重智育、輕德育,重知識教授、輕人格培養。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育全面發展的人,然而受到量化考核的影響,教師教學往往將專業知識的傳授放在首位,強調智力的訓練而不太關注學生道德教育問題;學生由于考取各種學歷證書、技能證書的需要,更是把精力投入到獲取專業知識上,忽略了自身人格的塑造和素質的提升。師生都以如此“務實”的態度對待教育,人文學科式微是不可避免的。最后,人文課程被擠壓或過分強調實用性。除思想政治理論課外,許多人文課程被設置為選修課,部分院校為保證專業課程甚至犧牲掉通識課程的教學時間。人文學科自身在內容取舍、思想建構、價值追求,文化基調和藝術風格等方面也盡量去迎合學生口味,市場的輿論、資本的力量和消費模式的要求以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雙重嵌入形式,很大程度地改變了人文學科歷史形成的具有幾分文化孤傲、幾分特立獨行的凜然風骨,人文學科有些缺鈣了。
人文學者的境遇也不容樂觀。從一般意義上說,人文學者是人文精神探索者、闡釋者、傳播者和倡導者,他們更多地關注社會生活普遍的長遠的意義,關切人類精神世界的構筑以及積極地批判、反思現實問題。當下科研管理資本化浪潮正勁,它與市場經濟功利理性彼此呼應,在一些方面將人文精神所關注的正義、公平、良知、法制懸置起來。過去引領時代文化主流的人文學者的神圣光芒迅速暗淡……人文學者的社會地位趨于邊緣化,整個社會的文化價值系統正面臨著深刻的“轉型”。文學作家王朔將商品經濟時代的知識分子描述為“可能是現在最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一群人”。[14]市場經濟繁榮后,社會加大了對經濟性的要求,“尊重知識”的標語依然鮮明,但主要側重對實用知識和科技理性的尊崇?!罢桥c各種意圖、形式,性質有關的形而上學所具有的‘非生產性’……由主要不是他們在宗教-倫理方面或者在認識論方面所具有的、已經得到證明的自卑情緒,導致了作為一種生物形態的世界意象之組成部分而存在的、西方具有制度特征的形而上學的崩潰,導致了人們從學術上對沉思者們的摒棄?!盵15](P211)人文學者比任何階層都失落,也最具有危機感。與此同時,在我投資,你按照我的要求撰文著書、炮制精神文化產品這樣的資本化境況中,以市場需求為取向的資本邏輯的助推作用,為大眾文化迅速崛起提供了契機。在逐利機制的影響下,大眾的思維方式、審美情趣和價值觀念日趨功利化和世俗化,沸沸揚揚的娛樂消遣和對感官享受的追求,消解著人文學科的深層意義,傾軋著文化的長遠價值。作為休閑娛樂工具的大眾文化擠壓著精英文化的批判空間和市場份額,進一步貶損著人文學者的旨趣。在這樣一種境遇之下,人文學者的理念、學術意識、工作策略等統稱為人文學者理致的現象出現了一系列模棱兩可的悖論,考驗著人文學者的專業操守和文化良知。
所有這些表明,人文學者的學術研究和思想傳播、交流在學術資本化的條件下,發生了諸多有背人文精神生活的異象。海德格爾認為,人與世間萬物都是“在者”,然而,只有人這類“在者”才通過追問、“操心”、領會、體悟和“籌劃”顯示自身的特殊性。人文學者有傳播和傳承人類價值負載的責任,故而是“在者”中執著地追問、“操心”、領會、體悟和“籌劃”的人。馬克思關于存在決定意識的科學命題,向我們揭示了人文學者的行為方式與思維方式是建立在他們的經濟生活方式之上的。面對市場經濟內部的資源競爭,面對傳統價值體系的崩塌和存在范式的解構,面對四面八方而來對人文理性的貶低和不屑,人文學者應該選擇屈從于現實、認同市場、隨波逐流,還是依舊保持特立獨行,抑或是將傳統價值與市場要求保持一致呢?這都是市場經濟條件向人文學者的學術行為、職業操守提出的時代性大考。
人文學科的境遇發生了深刻變革,人文學者面臨著許多難以擺脫的悖論和困惑,根源在于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本邏輯的作用,由此產生資本邏輯駕馭文化邏輯的情形。因此,平衡好兩種邏輯的作用,建構一種既符合人文學科的文化邏輯,又適應并積極服務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新型價值方針,應該成為改變當下人文學科式微和人文學者衰變境遇的長效機制。
首先,國家應該建立一些能夠阻隔資本邏輯對人文知識生產造成侵害的制度。導致人文學科科研管理資本化產生最直接的原因是學校迫于資源依附壓力而作出戰略調整?!百Y源依賴理論認為,大學對資源的需求構成了大學對外部環境的依賴,資源的稀缺性和重要性決定了組織對環境的依賴程度。大學要在競爭日趨激烈的環境中生存,需要不斷尋找替代性資源,減輕對關鍵性資源的依賴程度,消除唯一性依賴?!盵16]為了防止人文學科不斷尋求替代性資源并使自身處于被替代的處境,國家首先就應該跳出市場經濟的視角,正視人文學科的作用,給予恰當的關注和合理的資源投入。對于人文學科來說,設立一級教授崗位,或者給予一種能與自然科學領域的院士相匹配的國家榮譽,是對人文學科和人文學科工作者“不可替代”作用的重視,對培養和造就創新人才意義深遠。除此之外,人文社會科學沒有國家統一認可的獎項。分設的一些文化藝術獎勵則不可通約,如文學界的“茅盾文學獎”,戲劇界的“梅花獎”,電影界的“百花獎”,邏輯學界的“金岳霖獎”等,唯獨沒有以國務院名義頒發的人文學科獎。這種體制設計不能不說有其缺失的方面。它在許多時候,不利于人文學科成就、學者的全民認定和社會推廣,無形中弱化了人文學科的話語權、解釋力和影響力。人文學科是民族精神或國魂民魄的鑄造工程,給它一個國家榮譽,給它一個超越市場價值的國家認同,對于破解資本權力對人的單向度影響,幫助人文學者緩解部分壓力來說,是一種合情、合理、合法的舉措。
其次,科研機構應在管理方式上予以人文呵護。人文學科研究是一個“細活”,需要學者的“慢工”與“十年磨一劍”的決心。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理性的管理方式不同,適合高校人文學科發展的管理制度,必須具有人文關懷,要體現文化多樣性和管理多元化。要體現文化的多樣性,就要容許形式多樣、理念各異的學術觀念的存在,允許人文思想的相互碰撞與交流, 許可教師根據自身興趣的自主研究,實現真正的學術自由。要實現管理多元化,就是要以不同學科、不同學者的特點為依據分別管理,而不能無視學科發展規律,以相同的管理方式要求不同學科的發展。在文化多樣化和管理多元化的過程中,人文關懷是必要的,更是必需的。要特別注意防止以“短、平、快”的方式驅趕人文“做學問”,人文學科是情理交融、真善美、精氣神合一的學問,過多地“做”膚淺地“秀”,本身就是在背叛人文精神!此外,要依據人文學科的研究特點,注意處理好“統”“分”結合問題。不能以自然科學研究的“事業部”方式強組研究團隊,不能以行政手段搞“拉郎配”的課題組,要照顧科研興趣、方法、領域的個性化特點,在此基礎上去進行互補性的合作或團隊組織。這個良性互動過程通過創造一個組織意識與個人主體性同步發揮的氛圍,提升人的創造性,實現培養人和完善人的目的。這種富有人文呵護色彩的管理是符合人文學科研究發展規律的,能夠有效地提升人文學科研究質量。
再次,應該彰顯評價機制的理性正義。學術評價所指向的不僅是單一的、靜止的物,更是多樣的、變化的人。人文學科與其他科學的評價特點主要體現在:主觀性較強的評價標準難以量化,影響效應具有更大的時滯性和不確定性,評價的地域性、時域性強。這就要求人文學科的學術評價機制建立公正、合理、有效的方法論體系。在具體操作上,人文學科評價機制的建設和完善,應該滿足學術評價機制的基本要求,根據人文學科自身文化特質,著力打造適宜合理的評價機制。
在現行的人文學科評價體制的基礎上,具體還可以基于以下原則展開:第一,歷史性原則,承認和接受已有研究成果,并以此為參數,更加合理和科學地規劃科研分配。第二,開放性原則,按照系統科學的觀點,復雜的開放的組織一定是逐級進化的有層次的系統,因為這樣的系統效率最高。應遵循科學研究自然分層機理,以學術為主導,行政為服務、調控為手段,提高人文學科評價管理的效能。第三,可操作性原則,可操作性突出地表現在評價在激勵體系方面的多元化上,要求對人文學科研究實行多元化管理,允許不同學術觀念的交流碰撞,保障學術自由。第四,人本性原則,學者往往都是有個性的,所以評價標準應該適當考慮不同學者的風格,而不能以僵死的評價標準強行裁判學者。同時,針對不同年齡、不同職稱和不同研究專長的學者,應區別對待。第五,例外原則,科研工作的考核必定有一個相對統一的標準,但無論是定性評估還是定量評估,考核工作的實際操作必然會有一定的誤差,帶來不可避免的評價困難。根據管理學理論的“例外原則”,在堅持原有評價體系基本精神的基礎上,依據學科特點和各自差異,添加補充規定,完善評價體系。這一原則的實行,給予評價主體一定的主觀裁量權,也使評價體系有一定的彈性,以保證評價的公正合理。
最后,人文學者應該在學術意識與科研價值觀方面,作出必要的調整,自覺地將學術的基礎性、理論性研究與現實問題研究恰當聯系起來,掌握相關經濟知識并主動把這種理念和學術意識有機統一起來,進而在學術研究的選題立項、組織管理、成果評估方面也相應地考量經濟活動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