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從多維視角來理解現代性問題的內在含義。現代性問題,如果從經濟方面看,主要指的是經濟模式的合理有效、生產力的持續發展、科學技術的創新進步和物質財富的提質增量;如果從政治方面看,主要指的是合理的科層管理結構和科學的政治制度;如果從文化角度看,往往意味著科學合理的理性精神、持續進步的價值觀念和公平正義的道德理想等;如果從落后和消極的意義上看,主要指的是當代性的社會生態危機和自然生態危機等時代性的存在問題及其異化問題;如果從價值中立性的角度看,僅僅單純是一個沒有任何內容的形式概念或單純的量的時空概念。當然我們也可以把現代性問題的內容與形式的多維內在含義統括在一起而成為一個集合性概念。結合馬克思的文本分析,我們可以主要從三個方面來思考馬克思的現代性問題及其社會批判理論:首先,時代性的理論方面的存在問題及其作為異化存在問題的非基本存在問題和作為非異化存在問題的基本存在問題,主要指的是馬克思關于思辨哲學的現代性診斷理論;其次,時代性的現實方面的存在問題及其作為異化存在問題的非基本存在問題和作為非異化存在問題的基本存在問題,主要指的是馬克思關于歷史問題的社會形態變遷活動和過程;最后,由前兩者結合所構成的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及其揚棄性和解問題就構成了馬克思的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相統一的實踐的現代性問題及其社會批判理論。
在道德哲學思想時期,馬克思曾經試圖從希臘羅馬古典文化式的道德哲學思想出發,基本上采用思辨的診斷方式來和解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之間的內在張力的現代性問題。馬克思意識到對這種現代性問題研究的抽象思辨性和概念分析明晰性的缺乏會陷入到某種無根境地。為了擺脫這種缺乏實在根基及清楚明白特性的診斷局面,馬克思《根據〈約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節論信徒同基督結合為一體,這種結合的原因和實質,它的絕對必要性和作用》《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奧古斯都的元首政治應不應當算是羅馬國家較幸福的時代?》和《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等,始終蘊含著如何實現現代性問題診斷的科學視角轉換問題,預示著馬克思揚棄黑格爾式思辨哲學而代之以實踐的社會批判理論的萌芽和初創。
馬克思中學考試宗教作文《根據〈約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節論信徒同基督結合為一體,這種結合的原因和實質,它的絕對必要性和作用》,通過一種道德哲學式的社會批判理論思想的研究取向,來指向現代性問題診斷,認為人和自然界作為一種非基本存在都是上帝和基督這種基本存在的組成部分,根據圣經關于“葡萄藤”和“枝蔓”的形象性比喻,來理解上帝和基督等這種所謂的作為事物本身的至善存在的基本存在與人和自然界等這種所謂的作為非事物本身的非至善存在的非基本存在之間的內在張力關系,主張對于這個現代性問題診斷的關鍵在于通過“考察”“基督本人的道”來實現兩者“結合的實質”。[1](P451-452)馬克思一方面認為,作為上帝和基督的基本存在給了作為非事物本身的非至善存在的非基本存在,對于作為事物本身的至善存在的基本存在的苦難求索及其欣慰;另一方面又認為,作為非基本存在的人的理性診斷能力的有限性,使得我們不能完全真正實現,在非基本存在對于基本存在的超越中,最終和解兩者之間分裂性的現代性問題。根據這兩個原因,馬克思得出所有診斷路徑和拯救路徑的唯一路徑,就是我們在“生活”中對這種作為神圣存在或崇高存在的基本存在的費爾巴哈式神學直觀之愛,能夠真正地和解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之間的內在張力的現代性問題。
馬克思《根據〈約翰福音〉第15章第1至14節論信徒同基督結合為一體,這種結合的原因和實質,它的絕對必要性和作用》,對于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和解問題的現代性診斷,實際上還抱有一種多重性思維路徑。這是因為,馬克思希望從作為所謂的非基本存在的人的有限理性出發,去診斷存在問題及其現代性問題。馬克思中學考試德語作文《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較為明顯地進一步體現出這種具有抽象概念分析特征的理性診斷路徑。當然,這一文本還包含著一種至關重要并潛存于馬克思的文本論述中的生活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對于作為我們的考慮根據的神及其啟示的基本存在,或我們對于神的熱情之愛的診斷路徑,能否實現作為神的基本存在與作為人以及人的自由選擇等的非基本存在之間的結合與理解或信仰與知識的和解問題,馬克思認為:一是我們需要依據我們的理性診斷路徑對“熱情的來源本身加以探究”,排除名利、欲念、虛榮心和假象等對熱情的迷惑,只有在這種情況下,熱情的東西才可以作為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相互和解的一種中介;二是馬克思認為當我們的“理性”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受到“感情欺騙”和“幻想蒙蔽”時,還需依靠我們的“生活”“生活道路”“社會關系”“人類的利益”和“利益沖突的消滅”等“現實”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1](P455-459)馬克思將信徒與基督、世俗與崇高、毀滅與存在、人與神等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之間的現代性問題診斷及其和解問題歸結為熱情、理性和現實等多重性維度。相對于前述文本的現代性問題的潛性表達而言,馬克思《奧古斯都的元首政治應不應當算是羅馬國家較幸福的時代?》則較為明確地體現出關于現代性問題診斷的現實質素的思維路徑,在論述過程中確實將關于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聚焦于生活、經驗、現實和歷史的實踐診斷,盡管這種社會批判理論思想還沒有完全明確而徹底具體地指認出實踐的基礎地位及其基本內涵。
《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簡稱《博士論文》)體現出來的社會批判理論思想,同樣面臨著與上述的中學時期文本(簡稱《中學文本》)相近的道德神學哲學的現代性問題及其思辨理性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困境,以及同樣面臨著感性經驗和理性實證相互交錯互滲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困境。《博士論文》的社會批判理論思想同時強調了理性實證和感性經驗對于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和解問題及其現代性問題診斷的重要性,希望在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的自然主義哲學的自我意識分析中實現“哲學的世界化”與“世界的哲學化”有機結合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1](P75-77)對此,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理解馬克思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首先,馬克思希望通過理性實證與感性經驗相結合的論證方式理解古希臘原子論哲學及其自我意識哲學,有時依照德謨克利特式自然主義根據,有時依照伊壁鳩魯式現象主義根據,有時依照兩種根據的糅合來診斷自我意識本身的確切根據。多元互滲的診斷特性使得馬克思的現代性問題尚且還是一種獨斷主義與相對主義的相互交錯的思辨推論或思辨哲學。其次,自我意識的強調突出了人的主體性的必然性自在與偶然性自為相結合的自由自主地位及其倫理價值典范,可由于沒有合理科學地和解德謨克利特的自然主義原子論哲學及其自我意識哲學與伊壁鳩魯的現象主義原子論哲學及其自我意識哲學相互之間的差別,這種仍然包含著問題性和矛盾性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難免會同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及其共產主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發生沖突。最后,馬克思沒有真正地厘清作為必然性的自我意識與作為偶然性的自我意識,到底哪一種自我意識屬于非基本存在或基本存在及其結合的實質和原因問題,或有效而科學地解決兩者之間的辯證和解問題,僅僅是在理論的一般且模糊的層面上,通過某種帶有顯著的思辨風格的哲學語言,強調了關注這些現代性問題的重要性,還沒有用普通語言來具體敘述和深入研究這些現代性問題的觀念存在結構及其現實存在結構。
馬克思關于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現代性問題及其社會批判理論的多元混合特性的原初解釋,表明馬克思始終在努力和解感性經驗與理性實證、現象主義與自然主義、倫理價值與自然歷史、理論知識與現實實踐、內在主體與外在客體及其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等具有內在張力的現代性問題,可是馬克思沒能對如何和解這些現代性問題的診斷本題作出科學回答。道德哲學思想時期,馬克思希望通過一種社會批判理論的確立來診斷和解決現代性問題過程中面臨的混合性和模糊性問題,由于理論和實踐的原因,將現代性問題診斷和解決的依據歸結為康德和費希特式的人道主義的道德理想,沒有充分認識到黑格爾思辨理性的診斷路徑的重要性及其錯誤性。但是,此時期關于現代性問題的社會批判理論的演進歷程表明,馬克思一開始就或多或少地包含著從現實走向思想的現實主義取向,這種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現代性問題復調語境恰恰預示著馬克思的實踐的社會批判理論思想的最初萌芽和初創及其未來發展方向。
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中最為核心的是人的存在與社會存在,其間所包含的異化存在構成了非基本存在的核心,而其間所包含的事物本身的存在則構成了基本存在的核心。關于這一現代性問題的探討確實是馬克思的永恒主題。馬克思一直都在努力尋求人的存在與社會存在及其異化存在與事物本身的存在到底是什么的問題?是根據實踐的描述邏輯,抑或是經由哲學的批判邏輯來診斷這種現代性問題?這種確切的診斷路徑或通過什么樣的方式來建立一種科學的社會批判理論一直縈繞在馬克思的心頭。兩種邏輯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及其社會批判理論的二元論和雙重性交錯互滲狀態,以及極力想擺脫這種狀況的努力,都表明馬克思認為道德哲學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不能真正地揭示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本質。在政治哲學思想時期,馬克思認為思辨哲學的診斷路徑作為現代性問題考察的診斷對象不能成為現代性問題的邏輯起點,進一步批判了思辨哲學關于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在道德哲學思想時期馬克思只是潛在地探討了這個問題,但是在政治哲學思想時期這個主題隨著對歐洲近代文化的浸潤和現實實踐情境的思考則成了一種顯性的問題意識,其體現在馬克思文本對現代性問題的深化和發展的診斷過程當中,主張通過實踐診斷出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內在張力的現代性問題。
《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直接明確且較為具體地將關注的目光面向了現實問題的現代性分析,正如后來《〈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所說在《萊茵報》工作期間“第一次遇到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是促使他“去研究經濟問題的最初動因”。[2](P1)普魯士的書報檢查機關、書報檢查制度及其辯護人將檢查和辯護等原則確立為官方的批評性標準,用作為非基本存在的偽裝的客觀規定取代了作為基本存在的客觀標準,不允許代表人民傾向的精神還有別的存在形式。《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第一篇論文《關于新聞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級會議辯論情況的辯論》,馬克思認為《普魯士國家報》《奧格斯堡總匯報》和《辯論日報》等看起來充滿了實證色彩,這種實證色彩實際上看不見人民理性,而斷言現實國家及其生活不存在政治精神。如同《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這些報刊及其辯護人等沒能反映作為德國的人民精神和時代精神的基本存在,從非基本存在出發反對基本存在是“人類活動的產物”,同時把人類的“現實世界”“類本質”“人民精神”“政治精神”“時代精神”“精神存在”“歷史理性”和“世界歷史”等基本存在視為它們的庸俗唯物主義的“任性”的附屬物。[1](P107-199)這實際上顛倒了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之間的關系,把真實的基本存在看作是虛假的非基本存在,把虛假的非基本存在視為真實的基本存在。馬克思不再局限于《中學文本》和《博士論文》時期的道德哲學診斷語境,而是置于一個更加有效的實踐診斷語境,認為《萊茵報》時期批判的對象實際上是用虛假和膚淺的實踐理論取代和扭曲了真正的實踐理論,沒有對現代性問題進行合理科學的診斷。
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針對黑格爾現代性問題診斷的模糊和錯誤狀況,進行了批判并進一步拓展了《萊茵報》時期的話題。黑格爾根據思辨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從預成性的思辨直觀及其思辨推演的思辨理性出發,武斷而任性地把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現代性問題,納入到思辨哲學的世界觀當中,把非基本存在看作是依附基本存在而成為自身的一種必然的存在階段,特別是將這個存在發展階段中的非基本存在稱為基本存在,同普魯士的書報檢查機關、報刊及其辯護人等一樣,顛倒了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辯證和解關系,如將代表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絕對意志和絕對理念的普魯士國家稱為真正完善的國家。馬克思對黑格爾的二元性和雙重性進行了批判,認為黑格爾并沒有揚棄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合理和解問題。從形式上講,黑格爾似乎解決了這個現代性問題,但是,從實質上而言,正如大衛·庫爾帕所說,“黑格爾并沒有覺得他正在為現代性問題提供‘他的’解決辦法。他沒有想出任何解決辦法。他擁有可使他找到解決辦法的邏輯,這種解決辦法已然在世界中起作用了;他提供的是自我意識,而不是新的理念”。[3](P147-148)黑格爾哲學的二元悖論或混合主義的復調語境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使得黑格爾顛倒了作為國家及其哲學等的非基本存在與作為市民社會及其家庭等的基本存在之間的關系。霍布豪斯認為,黑格爾非常簡單地承認有不好的國家,沒有堅持有機的國家觀而將自由、民主和平等思想融入到絕對精神及其自由意志的國家理念當中,整個形而上學國家觀根本是前后矛盾的,認為國家是君主的絕對意志的體現,把人類生活和社會制度中的現代性分裂問題看作是一種與道德和事實均無關聯的“假想”。[4](P91-95)馬克思認為,不是國家和哲學這一普遍領域決定市民社會和家庭這一特殊的領域,市民社會和家庭這一特殊的領域才是決定國家和哲學這一普遍領域的真正基礎,才是我們進行現代性問題診斷的最終基礎。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顛倒,是把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和解的現代性問題,歸結為真正的基本存在的“社會特質”,用真正的基本存在的社會特質來代替事物之外的一般理性,強調決定國家的是國家本身的社會特質,決定市民社會的是市民社會自身的社會特質,主張用真正的基本存在的邏輯,而非用抽象和思辨等非基本存在的邏輯,來診斷國家、家庭和市民社會等現代性問題。[5](P29)
當然,“馬克思在他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并不否定黑格爾的原則,而是僅僅否定由他自己所斷言的理性與現實以及普遍本質與個別實存的統一的具體落實”。[6](P195)黑格爾的具體落實只是一種片面的診斷,并沒有揚棄性和解現代性問題。關于黑格爾式基本原則的具體落實的和解問題,馬克思的《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主要從改造現代性問題的層面,而非僅是從解釋現代性問題的層面,對具體落實問題的最終基礎進行了關鍵性診斷。馬克思的《論猶太人問題》認為,鮑威爾根據黑格爾式的絕對精神這種有待考察的對象,或這種有待需要進一步論證的結果,來規定和確證存在問題,規定存在的現實狀況及其歷史運動,這是赤裸裸的對前提的顛倒,對原因和結果的顛倒,對思維和存在的顛倒。于是,鮑威爾就根據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在思辨的辯證法中,使得關于猶太人解放這一具體問題偏離了正確的理解軌道,把猶太人的本質歸結為猶太人的宗教基礎,把猶太人的解放歸結為猶太人的宗教解放和政治解放,并把猶太人的宗教解放和政治解放等同于人的解放。鮑威爾關于猶太人的論述并沒有看到猶太人的世俗基礎及其世界歷史性意義,反而把群眾的真正現實的存在變成了理念思維的存在,人的屬性變成了神秘的絕對精神屬性,實際上是用宗教和國家及其精神等異化的非基本存在來掩蓋和取代群眾、社會及其精神等真實的基本存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通過對實踐的形態和條件等分析進一步推進了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明確主張只有世界歷史實踐才能最終消除猶太人解放、宗教解放和政治解放等現代性問題,主張從普遍的世界歷史發展的更高階段的基本存在來尋求自身的存在標準,而不是從處于異己世界的異化歷史形態的非基本存在來尋求自身的存在標準。黑格爾式思辨哲學及其思辨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所反映的存在形態和歷史形態及其現代性問題,從來沒有根據現實中業已表現出來的更高級的歷史存在形式及其發展的未來設計現在,而是往往立足于充滿矛盾的思辨哲學及其落后的現實存在形式來設計自己的現在,結果是沒能科學地和解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之間的異化現象。
《評部頒指令的指控》指出,“《萊茵報》從來沒有偏愛某一特殊的國家形式。它所關心的是一個合乎倫理和理性的共同體;它認為,這樣一種共同體的要求應該而且可以在任何國家形式下實現”。[1](P426-427)《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認為,“民主制是一切形式的國家制度的已經解開的謎”。[5](P39)《〈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則沒有用民主制的國家來指謂無產階級實現“人的解放”的目標,而是用一個“領域”術語。[5](P213)《論猶太人問題》用一個“社會組織”的術語來標示無產階級解放運動的實踐目的。[5](P192)另外,“類本質”“人民精神”和“時代精神”等人道主義的哲學話語診斷,能否成為“民主制的國家”的根據,仍是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現代性問題,還有就是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邏輯產物的“民主制的國家”更是一個有待診斷的現代性問題。政治經濟思想時期的《法蘭西內戰》全面總結了巴黎公社作為一種新型的真正民主的國家政權形式的戰斗歷程和歷史經驗,闡發了關于階級斗爭、國家、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科學社會主義學說,明確指出,“公社給共和國奠定了真正民主制度的基礎。但是,無論廉價政府或‘真正共和國’,都不是它的終極目標,而只是它的伴生物”。[7](P101-102)國家實質上畢竟是一種階級的暴力統治機器,真正的民主制國家只是歷史發展的一個必然階段,新的自由社會條件的發展必然會推動著國家最終走向消亡。這些情況表明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的實踐思想還沒有完全形成,還沒有真正厘清與和解理論與實踐、社會與國家及其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等的區分與聯系,尚未實質上揚棄思辨哲學的哲學理念及其社會理念和國家理念,還沒有徹底確立自己的社會批判理論的實踐基礎,既沒有從宏觀和整體上,更沒有從微觀和具體上,來把握和形成“實踐”這一前提和方法的思維框架和理論術語。主體向度邏輯和客體向度邏輯相互交錯互滲局面,使得馬克思仍然沒有完全揚棄黑格爾式思辨哲學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尚未從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相反規定的矢量性統一中獲得一種徹底而具體的關于存在問題的理解圖景。
經濟哲學思想時期,馬克思關于現代性問題的社會批判理論始終將實踐作為現代性問題的診斷的最終基礎,通過對工資、利潤、地租、資本、生產力和生產方式等現代性問題的較為細致入微的診斷,進一步批判了黑格爾式思辨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基本確立了關于現代性問題的實踐的社會批判理論的一般性和總體性思想;進一步凝聚和升華了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本質和規律及其和解理念;進一步克服了道德哲學思想時期和政治哲學思想時期的鮮明的哀歌精神、審美主義激情和思辨主義情調的現代性問題診斷特征。
馬克思對國民政治經濟學與黑格爾思辨哲學的關聯性批判分析,表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既包含著某種哲學的批判邏輯,也包含著經濟學的描述邏輯,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同馬克思關于如何診斷并和解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現代性問題有必然關聯。一是為什么自然主義東西、神秘主義東西、思辨哲學,甚或哲學,不能成為現代性問題的理論診斷和現實診斷的科學的最終基礎?二是現代性問題診斷的科學的最終基礎到底應當是什么呢?三是如若現代性問題的診斷是通過某種聯系的紐帶實現的,那么是通過什么樣的最終基礎進行聯結呢?這種聯結是一種有中心點的結合,還是無中心點的結合呢?四是如何對這種科學的最終基礎進行具體的解釋呢?具體來說用什么樣科學的非哲學語言及其理論,既能避免黑格爾式錯誤,又能達到描述和批判對象的目的?也就是說對于現代性問題診斷來說,是依憑哲學的診斷方式,還是僅依憑經濟學等實證科學的診斷方式呢?或者說如若憑依經濟學等診斷方式的話,國民政治經濟學能否勝任呢?如若依憑哲學的診斷方式的話,黑格爾式哲學能夠完成診斷的任務嗎?如若不行的話,自己的“真正的哲學”能否接替這個工作呢?如若“真正的哲學”不能勝任這個工作的話,基于什么樣的最終基礎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才能夠切入并消除現代性問題的呢?五是如果實踐是現代性問題診斷的最終基礎的話,實踐的具體內涵到底是什么呢?
對此,馬克思回復黑格爾在一定意義上給出了關于這些現代性問題的診斷答案。張一兵教授曾經詢問到,“第三筆記本第六小節是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馬克思為什么在《1844年手稿》的最后會突然想到批判黑格爾?”并認為“這是理解全部手稿邏輯結構的一個無法回避而又非常重要的理論難點”。[8](P269)他分析說:“以我之見,馬克思在共產主義問題研究之后突然轉向黑格爾,不是一種外在的哲學研究,而是明確指認自己這時(撰寫全部《1844年手稿》)的理論邏輯方法,以此來區別于當時的德國青年黑格爾派和一切德法社會主義思想家的研究語境,這就是建立在否定黑格爾唯心主義精神現象學之上的費爾巴哈式的人學現象學,馬克思認為這是走出理論誤區的唯一現實批判模式”。[8](P269)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對黑格爾的批判或突然轉向,具體而言可能是出于如下三個方面的原因:第一,馬克思批判黑格爾以及黑格爾派是為了深刻地批判國民政治經濟學,揭示出其內在的矛盾本質。國民政治經濟學沒有正確地診斷現代性問題,反而顛倒了基本存在的邏輯,或顛倒了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之間的是非診斷標準,將作為人的存在和社會的存在等事物本身存在的基本存在,等同于并依附于作為資本的存在和私有者的存在等非事物本身存在的非基本存在,思想實質是一種披上了某種思辨的唯心主義外衣的粗陋的唯物主義,都是資本主義社會及其異化存在的意識形態辯護理論。第二,馬克思已經充分認識到黑格爾思辨哲學的合理因素,認為黑格爾哲學的偉大之處是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是一個辯證的自我建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物化、外化或異化及其揚棄性和解,去除了黑格爾思辨辯證法的實質性內容,吸取了其間的形式化內核,從形式角度肯定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積極意義,肯定了把人及其實踐活動視為外化、異化、對象化和揚棄的和解發展過程,是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揚棄性和解過程。同時,馬克思肯定了黑格爾勞動觀的積極意義,但是黑格爾站在類似國民政治經濟學立場和普魯士國家哲學立場沒有看到勞動的異化方面,因此異化對黑格爾來說是屬于非基本存在及其觀念領域的事情,與基本存在及其現實領域沒有任何關聯。這樣,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是抽象的精神勞動,沒能在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的辯證和解中,徹底地理解精神勞動及其實踐勞動的真正本質。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實踐理解路徑的積極意義的肯定,使得馬克思增加了自己實踐理解路徑的新內涵,進一步凝聚和升華了馬克思對于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及其社會批判理論。第三,馬克思是為了進一步揚棄思辨哲學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通過國民政治經濟學和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分析,進一步確立自己真正的社會批判理論,把這個工作視為在正確的現代性問題診斷中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批判性革命武器。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的最主要目的可能意識到不只是思辨哲學及其精神,就是自己一直希望確立的“真正的哲學”及其哲學精神也不能成為現代性問題的唯一和根本的診斷手段。思辨哲學是有待進一步診斷的對象,不能把有待診斷的非基本存在視為敘述或研究的基礎。馬克思的“真正的哲學”及其哲學精神也是有待進一步診斷的對象,不能成為診斷的前提和方法,即便是哲學內涵的成熟形態也不能取代實踐的基始性診斷地位,只能作為一種規范性指導原則,而非一種具體性論證原則。馬克思既是在批判國民政治經濟學、黑格爾和黑格爾派,同時也是在反思自己在現代性問題上的模糊性和雙重性的診斷路徑,在向作為診斷路徑的哲學進行告別,告別的不徹底性不是因為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本身像國民政治經濟學和黑格爾派那樣的實質性或根本性錯誤,這只是馬克思思考的不完善性而呈現出來的一種復調語境,馬克思放棄的是單純的哲學范式或哲學語言而非哲學思想或哲學精神的診斷路徑,希望在哲學思想或哲學精神與實證范式或實證語言的有機糅合中最終揚棄性和解現代性問題。
馬克思《共產黨宣言》之前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可以說是一種復調語境的社會批判理論,對于人類社會的現代性問題研究還沒有從根本上脫離哲學的抽象思辨性話語。當然,《神圣家族》《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哲學的貧困》等文本較為整體和具體地確立了現代性問題診斷的基本原則,復調語境的表現形式不像《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表現得那么突出。馬克思經濟哲學思想時期的實踐診斷路徑要比道德哲學思想時期和政治哲學思想時期的實踐診斷路徑具體和明確得多。這些文本中的實踐診斷路徑仍然帶有一定的哲學診斷色彩,很多與實踐有關的一些具體問題,如商品、貨幣、資本、拜物教、剩余價值和勞動時間等資本主義社會的現代性問題,還沒有進行更為具體的實證范式分析,尚未轉變為某種經濟學語言或普通語言的科學診斷。《哲學的貧困》不再立足于黑格爾式思辨哲學語境和國民政治經濟學的思辨政治經濟語境,而是更加較為明確和具體地從對分工和機器、競爭和壟斷、土地所有權和地租等事物存在的現實狀態這一經濟學語境出發,進一步分析批判了思辨哲學尤其是國民政治經濟學的診斷前提和診斷方法,明確了從什么樣的診斷理念出發去實現現代性問題的思維框架和理論術語及其社會批判理論。既不同于思辨哲學,也與國民政治經濟學形成了鮮明的本質區別,真正和科學地從非基本存在及其邏輯回到基本存在及其邏輯。《哲學的貧困》的經濟學語境中的實踐前提和實踐方法的實踐解釋充分表明,馬克思已經一般性地徹底解決了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正如恩格斯在為《哲學的貧困》一書德文版第一版寫的序言中所說的那樣,“在寫作《哲學的貧困》一書的時候,‘馬克思已經徹底明確了自己新的歷史觀和經濟觀的基本點’”。[9](P168)《共產黨宣言》主要從以經濟學診斷為基礎,并結合相應的政治學和歷史學診斷的整體視角,分析了資產者、無產者和共產黨人的各自性質和相互關系,分析批判了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展望了科學的共產主義,最后表明了共產黨人對各種反對黨派的態度,第一次綱領性和宣言性地闡釋了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及其社會批判理論。總的來說,此時期馬克思的實踐的現代性問題診斷路徑,還有待在政治經濟思想時期的經濟學語境中,進一步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邏輯及其政治邏輯和思想邏輯進行徹底的分析批判這個工作完成之后,我們才可以說馬克思徹底形成和確立了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及其科學的社會批判理論。
上述三個時期文本解讀表明,馬克思的現代性問題及其社會批判理論,始終存在著一個連續不斷地進行豐富完善的科學視角轉換,我們不能武斷地認為,馬克思的思想中像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或現象學的“斷裂”、[10](P188)科林武德的“哲學”與“經濟”的歷史“悖論”、[11](P184)阿爾布萊希特·韋爾默的“經驗科學”與“規范性假設”或“資本的經驗分析與歷史的思辨邏輯”之間的“很成問題的分工”或“失敗的嘗試”[12](P55-56)等所說的那樣,包含著某種根本性質的差別和斷裂式超越的視角轉換。馬克思中學文本的分析,以及后來較為成熟和成熟的馬克思文本的分析,都表明馬克思一開始就既不是一個典型的唯心主義者,當然也不是一個典型的唯物主義者,這兩種因素在馬克思思想體內的交錯互滲的復調語境,說明馬克思的思想既不完全是康德和費希特式等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的思維品質,也不完全是黑格爾和國民政治經濟學式等近代歐洲文化的思維品質,而是具有自己獨立的實踐思維品格,極力想擺脫這些思辨因素及其現代性問題的抽象語言的糾纏,從而確立自己的科學的普通語言。
馬克思的現代性問題及其社會批判理論的發展史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首先,道德哲學思想時期(萌芽和初創),主要包括《中學文本》和《博士論文》等著作;其次,政治哲學思想時期(深化和發展),主要包括《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等著作;再次,經濟哲學思想時期(凝聚和升華),主要包括《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神圣家族》《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和《共產黨宣言》等著作;最后,政治經濟思想時期(形成和確立),主要包括《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剩余價值學術史》《資本論》《法蘭西內戰》和《哥達綱領批判》等著作(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對此僅是略有述及)。
馬克思在道德哲學思想時期從古典哲學和近代哲學的思想背景出發基本上確立了某種一般、抽象和模糊的發展進步的道德理想、理論與現實相結合的考察原則和未來社會的期待與設計等基本的倫理典范和價值理念。沃格林將這種貫穿馬克思終身奮斗目標的絕對命令或預設思想稱為“馬克思的觀念”。[13](P114-121)麥卡錫稱之為“理智生命的核心”或“社會變革的道德命令”,并認為馬克思“在其早期與晚期著述之間并不存在斷裂”,反而是我們理解馬克思的批判哲學與實證科學之間關系的“實質所在”,馬克思一直在努力和解兩者之間的“客觀有效性之兩難”。[14](P1-9)馬克思在政治哲學思想時期逐漸把道德哲學思想時期關于現代性問題的復調性診斷路徑用實踐的語言來表述,在經濟哲學思想時期明確地濃縮為一種實踐的語言,而后在政治經濟思想時期展開了更為具體的實證化分析。馬克思首先獲得了對于現代性問題的一般性體認并隨后基于現實情境展開了具體論述,因此,關于現代性問題的實踐診斷路徑及其社會批判理論,包含著的不是什么異質性斷裂和跨越性飛躍,而是在最初確立的復調語境基礎上逐步達及理想目標,發展軌跡必然要從多重性和模糊性的不完備性到單一性和明確性的完備性進行不斷的視角轉換。這種過程性和總體性的視角轉換分析表明,馬克思逐漸放棄了思辨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而轉向了實踐的現代性問題的診斷路徑,最終形成了一種科學的社會批判理論。
馬克思的社會批判理論科學地實現了感性經驗與理性實證、現象主義與自然主義、倫理價值與自然進階、理論知識與現實實踐、內在主體與外在客體及其非基本存在與基本存在等相互之間的揚棄性辯證和解,認為實踐主要是由理論、政治和經濟實踐構成的一個多維性和單一性相統一的有機線性結構體,建構了現代性問題的形成與發展的全部動力機制,從而把實踐作為現代性問題診斷的最終基礎考察了人的存在及其社會存在的根本性質、構成要素、社會形態及其運動變化,得出人類社會是一個不斷地消除非基本存在而實現基本存在的自然歷史進程,即共產主義美麗社會是人類歷史的實踐境域必然在“對主體蒙昧狀態的超越”、“對基本生理心理需求的超越”和“對主體與客體對立關系的超越”中導致的一個現代性的世界歷史事件。[15]馬克思思想的理論目的既不是要建構一種純粹的科學哲學,也不是要建構一種純粹的科學政治經濟學,根本目的之一是要在兩者的有機結合中形成一種主要是作為思想形態的社會批判理論而非體系形態的社會批判理論的科學社會批判理論,唯有如此才能夠在最終的理論意義上對現代性問題作出科學的批判性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