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話語在德國古典哲學傳統那里經歷了兩次重大轉化。一是康德引入新的道德概念,提供了一種以自我決定為中心的人類解放理想。二是黑格爾和馬克思對它的批判和揚棄,把這一規范理想引向歷史和社會現實??档掳讶烁窈鸵庵镜淖杂衫斫鉃槿说膶嵺`理性的能力和要求,賦予了個人自由以新的內涵,超越了啟蒙運動的功利主義和幸福論倫理學??档碌膶嵺`理性批判表明,自律倫理學是唯一與現代世界相符的倫理學,現代性的基本問題是自由問題,而自由的本質就是意志的自我決定。黑格爾與馬克思并不否定康德的自我和人類解放的理想,但他們從康德式超驗的、“與世無涉”的自由概念轉向到以人的社會性本質實現為核心的自由概念。這一轉變可視為從對自由的先驗語義學解釋過渡到對它的經驗語用學解釋。前者關注自由的本質及其形而上學基礎,后者關注自由的現實效應及其實現條件。
黑格爾認為,自由意味著在他者中保持自己,馬克思也強調,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是真正的社會性的實現。黑格爾與馬克思思想都屬于“后康德”思想運動。這一思想運動有三個核心主題:一是挑戰康德式純粹形式的自我決定的自由概念;二是批判康德的自我反思的自我決定方式;三是強調“規范的社會性”?!耙幏兜纳鐣浴痹谶@里意味著,必須“認識到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和實踐安排不能指向某種超越我們行動的基礎和權威,也不能指向自我決定的單個人的行動,而是來自從協調這些個人行動的斗爭中出現的交往與承認?!盵1](P37)正如黑格爾所強調,自由作為絕對的理念不是處在遙遠的彼岸,而是完全處在現實之中。馬克思也強調,共產主義不是超越的理想,而是現實的歷史過程。
關于黑格爾與馬克思之間的思想聯系,以往人們更多地關注黑格爾的《邏輯學》與馬克思的《資本論》在方法論上的聯系。在這個問題上,從列寧到阿爾都塞都有著名的論述,并且今天仍然是許多研究者關注的重點之一。近年來,黑格爾與馬克思關系的研究出現了新的熱點,它更關注黑格爾的法哲學與馬克思的社會政治思想之間的實質性聯系。[2]眾所周知,青年馬克思曾致力于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留下《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這部殘篇,但是,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這個主題并不限于這個文本。
范·萊文(Arend Th.Van Leeuwen)提出,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一生所從事的工作,不僅《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這個文本,而且他的其他文本都可視為與黑格爾的爭辯。馬克思的《林木盜竊法的辯論》可視為對《法哲學原理》中財產權觀點的批判,《論離婚法草案》針對的是《法哲學原理》的家庭篇,《論猶太人問題》涉及到《法哲學原理》國家篇中的法治問題,為紐約《每日論壇報》所寫的系列文章涉及到《法哲學原理》中的國際法部分,而《資本論》則是對《法哲學原理》中市民社會理論的系統回應。但由于馬克思的批判散落在各個時期、出于各種目的而寫的文本之中,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形態。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還沒有完成*Arend Th.Van Leeuwen, Critique of Earth, Chapter 5, Guildford and London, Lutterworth Press, 1975.。
羅伯特·法恩(Robert Fine)在《一個未完成的方案: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中認為,馬克思與黑格爾之間雖然在理論范式上存在著差別,但他們的理論具有互補性。為此他建議:“一個更具生產性的選項是把《法哲學》與《資本論》視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觀念的’和‘物質的’因素的互補的批判:一個針對主體拜物教,一個針對客體拜物教。”[3](P105)具體來說,黑格爾理論涉及的是現代社會法權(right)形式,關心的是主體在現時代所采取的各種形式(法權、人格、所有權、契約、犯法、道德、家庭、市民社會、國家和國際法等等);馬克思理論涉及的現代社會的價值形式,關心的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客體采取的形式(價值、交換價值、貨幣、資本、利潤、地租、利息等等)。“這里問題的關鍵不是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對立,而在于黑格爾針對的是現代性的觀念形式與馬克思所針對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物質形式。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價值形式的批判補充了黑格爾對法權形式的原初分析。當我們把這些文本放在一起而不是分開讀時,我們就同時通達了現代性的主觀形式與客觀形式,構成了一個比它們在各自分離狀態所能提供的更總體化的現代性形象?!盵3](P118)在羅伯特·法恩看來,我們更應該關注黑格爾與馬克思之間的同一性,而不是他們的對立和差異,因為這種同一性可以幫助我們更全面地認識現代世界中主體與客體、人與物、自由與決定性、政治與經濟、法權與價值的二律背反。他認為,黑格爾與馬克思的理論分別從不同的視角對現代性進行了診斷和批判,揭示了“政治情形下的自由意志幻想與經濟情形下的決定論幻想。每個領域都產生了統治的抽象形式:在一種情況下是道德、家庭、法律和國家,在另一種情況下是市場、金錢與貨幣。黑格爾關心的是法權體制的病癥:人格化、主觀主義和主體崇拜(fetishism)。馬克思關心的是克服資本主義的病癥:物化和商品拜物教。這些關切并不相互排斥。如果我們把它們拉到一起,我們就可以看到,現代的成就包含著這些分裂和對立與政治自由和經濟決定之間不斷拉開的鴻溝”。[3](P119)
馬克思的理論與黑格爾的《法哲學》之間有許多接觸點,在這些接觸點上,他們之間既有肯定性的聯系,也有對抗和對立。就自由既不在于抽象的選擇可能性,也不是康德意義上的抽象意志的自我決定,而在于人的潛能和社會本質的對象化實踐而言,馬克思與黑格爾肯定是一致的;就市民社會和交換本質上是原子式個人主義關系并認定這種主體性是理性和自我的片面化而言,馬克思與黑格爾一定可以找到共同的語言。但是,就他們的哲學基本立場、對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認識以及現代性方案而言,他們的觀點肯定是對立的。把《法哲學》與馬克思文本之間可能的爭論點(issue-point)一一敞開并加以系統研究是很有意義的,但超出本文的范圍。本文將涉及黑格爾的官僚制思想以及馬克思對它的批判。之所以要討論這個問題,一是官僚制問題在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中很少被主題化,得到系統的處理;二是官僚制是現代社會的核心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的不同看法展現了兩個不同思想立場和思想取向。
我們知道,西方自由主義國家理論最核心的內容是分權和制衡理論。三權分立思想最早由洛克在《政府論》中創立,后被孟德斯鳩加以完善,形成了立法、司法和行政三權分立的權威版本。但是,這一權威版本被黑格爾所拒絕。在他看來,國家本質是一個理性的整體,而三權分立模式本質上是知性的國家學說,它不僅對國家權力做了機械區分,而且把不同的權力對立起來。黑格爾說:“國家是有機體,就是說,它是理念向它的各種不同方面的發展。這些不同方面所以就是各種不同的權力及其職能和活動領域,通過它們,普遍物不斷地、以必然的方式產生自己,又因為這一普遍物正以自己的生產活動的前提,所以也就保存自己?!盵4](P397)在這個意義上,對國家的認識必須運用理性的方法。黑格爾承認,國家權力的劃分是其重要規定性之一,是“公共自由的保障”。[4](P412)經典的自由主義以知性的方式來理解三權分立,認為權力之間應該相互否定和制衡,“殊不知唯有概念在本身中的自我規定而不是任何其他的目的和功利,才是各種不同權力的絕對淵源,而且正因為如此,國家組織自身才是理性的東西和永恒理性的圖像”。[4](P412)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反復強調,法哲學的基礎是邏輯學。國家作為一個理念包含著三個環節,即普遍性、特殊性和單一性,但是,古典的三權分立觀點并不符合國家的理念。黑格爾說:“如果人們慣于談論三權即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的話,那末其中第一種相當于普遍性,第二種相當于特殊性,但司法不是概念的第三個環節,因為概念固有單一性是存在于這些領域之外的。”[4](P286)黑格爾自己把國家權力分為:“a)立法權,即規定和確立普遍物的權力;b)行政權,即使各個特殊領域和個別事件從屬于普遍物的權力;c)君主權,即作為意志最后決斷的主體性權力,它把被分開的權力綜合于個體的統一,因而這種統一性就是整體即君主立憲制的頂峰和起點。”[4](P414)這樣國家理念的普遍性、特殊性和個體性三個環節達到了統一。
黑格爾心儀的國家既不是傳統君主制,也不是現代民主制,而是以官僚制為核心的君主立憲制。在這里,雖然王權形式上處在國家結構的形式上的頂峰,但國王的權力只限于對議會的法令和官僚的建議做形式上的認可。在黑格爾的國家中,真正的核心既不是立法權,也不是王權,而是行政權。在這里,行政權既包括自由主義國家概念中的“審判權”,還包括了幾乎囊括所有行政事務的“警察權”。就此而言,司法權和行政權從屬于同一權力部門。與此同時,黑格爾還強調,立法權與行政權也并非完全分離的。“如果有人(法國人——引者注)象制憲會議所做的那樣,要把政府成員從立法機構中排除出去,這就屬于對國家的錯誤看法。在英國,內閣大臣必須是國會議員,而這是正確的,因為參加政府的人員就應該同立法權相關聯而不是相對立?!盵4](P442)因為在議會中,大臣作為議員可以提高立法的質量和針對性。總而言之,在黑格爾這里,行政權是國家的核心環節,“行政權具體地了解和整體地概觀它的各個方面以及各個方面之中變得穩固的現實的基本原則,尤其是了解國家權力的需要”,[4](P442)而官僚制則是國家理念中的具體普遍性的代表。
黑格爾為之辯護的官僚制是現代官僚制,這一官僚制的特征通過韋伯被人們所熟知?!罢珥f伯所指出的那樣,官僚們在彼此有聯系的工作之間存在著明確的分工,這些工作被視為相關部門無可推卸的職責。一整套經過分門別類的控制及懲戒措施被制定為規章制度。工作依據能力來分配,這種能力是通過正規的且客觀的程序(如考試)而發現的。在以等級制方式建立起來的權威結構內,‘訓練有素并支薪的’專家在普適、抽象、界定分明的規則指導下工作,這些規則的存在避免了針對個案再行頒布特別指令的必要性?!湫偷墓倭攀巧霞壔蛲ㄟ^競爭而任命的,不是由選舉產生的。”*P.K. Merton, Social Structures and Social Theory, 引自[比利時]厄內斯特·曼德爾:《權力與貨幣——馬克思主義的官僚理論》,第218頁,孟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偟膩碚f,韋伯的理論重視的是現代官僚制的形式合理性,黑格爾的思想重點不在這個方面,他更強調現代官僚制對公共自由和利益實現的作用。黑格爾之所以賦予現代官僚制以倫理合理性是因為在他看來,現代官僚制既超越了傳統等級的世襲特權,又體現現代社會轉型以及合理化的成就。
第一,黑格爾強調,國家官員來自普遍等級,這一等級自在自為地追求社會的公共利益。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始于原子式個人的交換,終于等級和同業公會。等級是人的第二家庭,是國家在市民社會的根(Wurzel)。按照生活來源、職業特征和文化心態,市民社會成員分為實體性的或直接性的等級(農業等級)、反思的或形式的等級(工商業等級)和由知識分子和國家官員組成的普遍等級。前兩個等級是直接依賴于特定行業的生產等級,后者不依賴于特定職業,它從國家稅收中獲得穩定收入。這一特點非常重要。前兩個等級由于其謀生方式注定只能追求自己的特殊利益,而后者由于依賴國家獲得收入,因而只能通過促進公共利益來實現自己的利益。
第二,普遍等級是最有教養的等級,具有實現普遍利益的能力。黑格爾認為,一個民族有教養的知識分子和有法律意識的群眾都集中于普遍等級,而官員又是從普遍等級中來的,因而“國家的意識和最前沿的教養就存在于國家官吏所隸屬的中間階級。因此,中間等級也就構成了國家在合法性和智識方面的基礎支柱”。[4](P439)這就保證了國家管理者具有其他社會成員所不具有的道德和文化上的優越性。
第三,現代官僚制的征募、選拔和考核模式保證了人盡其才、才盡其用。黑格爾指出,行政事務具有客觀的性質,就其本性而言,需要特定的個人來承擔。但是,行政事務與其承擔者之間沒有任何直接的天然聯系,個人能否擔任公職并不是由其自然人格和出生決定的,而是由客觀因素,即知識和才能決定的?!皣业男Яκ峭瑐€體相聯系的;但他們之所以有權操持國家事務,不是憑借他們的自然方式,而是根據他們的客觀特質。能力、才干、性格都屬于個體的特殊事務:個體必須受過教育并朝向某一特殊職能教化。所以,官職既不能出賣也不能繼承?!盵4](P420)黑格爾強調,在現代社會中,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普遍等級,也具有平等的機會成為官員,但一個人能否成為官員不取決于個人的特殊性,而是他們是否擁有與官職相適應的能力和品質。
第四,現代官僚制不是任性的,而是受監督的。在黑格爾那里,一個發育成熟的現代社會,政府或行政權不是面對原子式的、無機的個體,而是面對各種等級和同業公會等自治組織。行政機構之所以在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起中介作用,其社會學的前提是,市民社會的自治團體、同業公會已經預先把原子式個體轉變成特定等級和同業公會的成員。同業公會作為國家在市民社會中的根,作為個人與國家的中間環節,既緩和了市民社會的非倫理性,又起到限制行政權濫用的作用。在政府監督問題上,黑格爾是務實的,他為官僚制設置了內部和外部雙重監督機制:“國家和被治者之免受主管機關及其官吏方面濫用職權之危害的保障,一方面直接處在主管機關及其官吏的等級制和負責(問責)機制中,另一方面處在自治團體、同業公會的權能中,因為這種權能自為地防止官吏在其擔負的職權中夾雜主觀任性,并以自下的監督補足自上的監督無法顧及每一個細小行為的缺陷”。[4](P437-438)
第五,行政權是國家與市民社會溝通的橋梁和紐帶。在黑格爾看來,官僚制處在市民社會與國王之間,起了溝通和橋梁的作用,在國家體系中占有核心地位。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個人出于私利目的而從事的交換活動自在地就包含著社會的普遍利益,就此而言,市民社會類似于斯密的“看不見的手”;另一方面,在市民社會中,每個人都把自己當作目的,把別人當作手段,其結果是社會成了你死我活斗爭的戰場,因而又具有霍布斯式自然狀態的特征。為了讓市民社會中個人的特殊權利發揮作用,又把它納入到國家普遍的和整體的利益之中,黑格爾訴諸行政權:“在這些特殊權利中固守普遍的國家利益與法制,又把這些特殊權利歸于它們,這需要行政權的全權代表、行政的國家官吏和更高的咨議機關(這些機關以委員會的建制組成)來照管,而這些機構中的最上層與直接接觸君主的頂層合流。”[4](P433)在這個意義上,行政權構成市民社會與君主溝通的橋梁和紐帶,這種組織形式的優勢是,它既不讓社會陷入個人專斷狀態,也避免了群龍無首的無法無天狀態。
從上面的討論可以看出,黑格爾對官僚制的思考是系統和全面的,既強調現代官僚制具有追求公共利益的內在動力,也肯定它具有調節不同利益和實現公共利益的能力。但就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思想更多的是對現實制度的辯護,而不是對理性國家的內在條件的解釋。
對馬克思來說,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具有核心意義。一方面,“德國的法哲學和國家哲學是唯一與正式的當代現實保持在同等水平上[al pari]的德國歷史。因此,德國人民必須把自己這種夢想的歷史一并歸入自己的現存制度,不僅批判這種現存制度,而且同時還要批判這種制度的抽象繼續?!盵5](P9)在這個意義上,對法哲學的批判也是對德國現實的批判。另一方面,“德國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在黑格爾的著作中得到了最系統、最豐富和最終的表述;對這種哲學的批判既是對現代國家以及同它相聯系的現實所作的批判性分析,又是對迄今為止的德國政治意識和法意識的整個形式的堅決否定,而這種意識的最主要、最普遍、上升為科學的表現正是思辨的法哲學本身?!盵5](P10)在這個意義上,對德國現實的批判也要對法哲學進行批判。因此,意識形態批判與現實批判相結合的方法成了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基本方法。
黑格爾的法哲學研究方法的基本前提是理性與現實的同一。他說:“自從法律、公共道德和宗教中被公開表述并被熟知以來,關于它們的真理就存在了?!盵4](P3)因此,哲學不能在自己的觀念中虛構出關于法律和國家的真理,它的任務是把現實中已經存在的真理帶給意識。但馬克思的看法不同,在他看來,“現代德國制度是時代錯亂,它公然違反普遍承認的公理”。“這種制度雖然低于歷史水平,低于任何批判,但依然是批判的對象,正像一個低于做人的水平的罪犯,依然是劊子手的對象一樣。”[5](P7、6)在這里,哲學的任務不是為了揭示現實中的真理,而是揭露現實中的錯誤,不是為了理解現實,而是為了超越現實。
基于上述判斷,馬克思一開始就站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立場之上。在黑格爾那里,國家是客觀精神發展的頂峰、樞紐和中心,“在這個中心,自由賦予人自己以客觀性,維護自身,以享有自身為生。”黑格爾明確指出:“國家就是自由的實現……人只有在國家中才有他成為理性存在者的立腳點”,“最好的、最完善的國家是最大的自由占支配地位的國家,因為這樣的國家是自由的實現”。[6](P70、73)但馬克思始終是一個非國家主義者,即便無產階級專政在他那里也僅僅具有策略和工具意義,從未視作黑格爾式的客觀自由的自在自為的實現。列菲伏爾指出,馬克思的思想在根本意義上是反國家的,“與黑格爾相反,馬克思堅持人的本質不是政治的,而是社會的?!痹谒抢?,對國家的批判不僅僅是對某種國家形式的批判,而是對一切國家形式的批判?!罢菄业拇嬖陬A設了,人們在不知道原因和途徑的情況下創造自己的歷史,國家的存在意味著社會中意識、合理性和組織的某種匱乏。”[7](P88)因此,馬克思把共產主義的核心內涵界定為國家的消亡。
與黑格爾把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分化視為現代社會基本特征不同,馬克思強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不僅在思想中,在意識中,而且在現實中,在生活中,都過著雙重的生活——天國的生活和塵世的生活。前一種是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在這個共同體中,人把自己看做社會存在物;后一種是市民社會中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做工具,把自己也降為工具,并成為異己力量的玩物。”[5](P30)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分離本質上是一種悖論狀態,“在這里,即在人把自己并把別人看做是現實的個人的地方,人是一種不真實的現象。相反,在國家中,即在人被看做是類存在物的地方,人是想象的主權中虛構的成員:在這里,他被剝奪了自己現實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非現實的普遍性?!盵5](P31)換言之,在現代國家中,普遍性與現實性是分裂的,現實的東西是非普遍的,而普遍的東西卻是非現實的。馬克思明確指出,人的政治解放(emancipation)不等于人的社會解放(liberation),而人的社會解放首先就是要消除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的分離,讓社會力量直接成為政治力量,由人民直接統治。從這一立場出發,青年馬克思把直接民主制作為他的現代性方案?!霸诿裰髦浦?,國家制度本身就是一個規定,即人民的自我規定。在君主制中是國家的人民;在民主制中則是人民的國家制度。民主制是國家制度一切形式的猜破了的啞謎。在這里,國家制度不僅就其本質說來是自在的,而且就其存在、就其現實性說來也日益趨向于自己的現實的基礎、現實的人、現實的人民,并確定為人民自己的事情。國家制度在這里表現出它的本來面目,即人的自由產物?!盵8](P281)
杰瑞·穆勒正確地指出:“黑格爾聲稱現代國家既可以滿足個人追求特定興趣的愿望——作為市民社會的一員,也可以通過建立代表機制——議會制——為個人提供一種更廣泛地參與國家事務的意識。但最終,在黑格爾的方案中,僅僅行政事務才被明確地致力于為大眾服務。從自身經驗出發,馬克思認為這樣的觀點是絕對無法實現的?!盵9](P220)從早年的記者生涯中,馬克思已經意識到,代表制議會不代表公眾的利益,官僚機構亦非公眾利益的工具,相反,資產階級的議會和官員為了保護自身的利益總是想方設法設計出各種制度使自己遠離批評。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立場是曖昧的:“黑格爾既然是法哲學家,而且又發展了國家的類概念,就不應該以現存的東西的尺度來衡量理念,而應該以理念的尺度來衡量現存的東西?!盵8](P312)大致來說,馬克思拒斥黑格爾的法哲學有三個基本理由:德國的落后現實注定了黑格爾法哲學是保守的,只具有作為批判標本的意義;市民社會的內在分裂和矛盾注定使現代國家及其官僚機構無法成為普遍利益的實現條件;一切現代國家,包括黑格爾的國家都是社會內在矛盾和分裂的表現,只有直接民主制才是唯一可以設想的人類政治組織形式。上述規定了馬克思的批判方向,使他對黑格爾的學說持全面否定的態度。
曼德爾指出:“馬克思恩格斯沒能有制訂出系統的官僚理論,但是在其著述中留下了多方面的分析。”[10](P218)但馬克思對黑格爾官僚制思想的批判卻是系統和全面的。
第一,馬克思認為,黑格爾在對官僚制的辯護中混淆了規范與現實。黑格爾把行政權定義為與市民社會的特殊物有關的并通過這些特殊物來實現普遍利益的活動,但在馬克思看來,這無論如何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定,“他還是沒有以此證明行政權超過一般國家公民的職能、規定”。[8](P295)馬克思認定,“黑格爾關于‘行政權,所講的一切都不配稱為哲學的分析”,[8](P298)其中部分內容是對現行官僚制的經驗性描述,部分內容是對官僚制概念的思辨解釋,在這里,規范與經驗混為一談。
第二,馬克思認為,官僚制就其本質與黑格爾唯心論一樣是一種唯靈論。馬克思說:“如果說,官僚機構一方面是粗劣的唯物主義的體現,那么,另一方面它也暴露了它那同樣粗劣的唯靈論:它想創造一切,就是說,它把意志推崇為causa prima[始因],因為它的存在只表現在活動中,而它活動的內容又是從外面取得的。……對官僚說來,世界不過是他活動的對象而已?!盵8](P303)就此而言,“官僚機構是和實在的國家并列的虛假的國家,它是國家的唯靈論”。[8](P302)
第三,官僚制不僅是粗劣的唯靈論,同樣是粗劣的唯物主義,即一種墨守成規的機械唯物主義和自私自利的物質主義。黑格爾認為,政府成員和國家官員代表著民眾中最有文化教養、才智和法律意識的等級,因而能夠很好地發揮其社會中介和協調作用。但馬克思認為,官僚機構與同業公會一樣是特殊的利益集團,“同業公會是官僚機構的唯物主義,而官僚機構則是同業公會的唯靈論”。前者是“市民社會的國家”,后者是“國家的市民社會”。[8](P300)因此,官僚制并不具有獨立于市民社會特殊利益的超越性,相反,“就單個的官僚來說,國家的目的變成了他的個人目的,變成了他升官發財、飛黃騰達的手段”。[8](P302)就此而言,黑格爾賦予它的公正假象是一相情愿。
第四,官僚等級制不僅是無批判的權威主義,而且是裝腔作勢的形式主義,完全不可能起到黑格爾賦予它的作用。在黑格爾那里,官僚制的基礎是客觀知識,是關于普遍物及其與特殊利益相聯系的科學;而在馬克思看來,“對官僚來說,真正的科學是沒有內容的,正如現實的生活是毫無生氣的一樣,因為他把這種虛假的知識和這種虛假的生活當作真正的本質”。[8](P303)
馬克思對官僚制的權力邏輯做了多方面的批判,這些批判在今天看來仍然有它的現實意義。他認為,官僚制的基礎是等級制,而等級制的普遍精神是秘密,官僚制具有行會性質,對內靠等級制維持,對外靠排他性的秘密維持。在此意義上,“權威是它的知識原則,而崇拜權威則是它的思想方式。但在官僚界內部,唯靈論變成了粗劣的唯物主義,變成了盲目服從的唯物主義,變成了對權威的信賴的唯物主義,變成了例行公事、成規、成見和傳統的機械論的唯物主義。”[8](P302)官僚制本質是一種知識等級制,而這種知識等級制就如教會的教階制一樣是荒謬的,“‘考試’無非是共濟會的那一套,無非是從法律上確認政治知識是一種特權而已”,“無非是官僚政治對知識的洗禮,是官方對世俗知識變體為神圣知識的確認。”[8](P307)馬克思還強調,官僚制總是形式主義的,“官僚精神就是‘形式的國家精神’。因此,官僚機構把‘形式的國家精神’或實際的國家無精神變成了絕對命令。官僚機構認為它自己是國家的最終目的。既然官僚機構把自己的‘形式的’目的變成了自己的內容,所以它就處處同‘實在的’目的相沖突。因此,它不得不把形式的東西充作內容,而把內容充作形式的東西。國家的任務成了例行公事,或者例行公事成了國家的任務?!盵8](P301-302)在這里曼德爾對韋伯的批評可以用于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評:“麥克斯·韋伯假設官僚的統治具有內在的合理性,事實卻并非如此。官僚統治意味著局部合理性與總體非理性的結合。”[10](P220)在馬克思這里,如果市民社會是不合理的,緩和這種不合理市民社會的官僚國家也不可能是完全合理的。
總而言之,馬克思拒絕了黑格爾對現代官僚制的一切合法化辯護和美化,認為官僚制不過是市民社會和國家分化在國家領域中出現的特殊機構,這一機構對外排斥、對內壓迫,它不僅不是人類合理生活的積極條件,而且是現代社會的毒瘤和寄生蟲。
黑格爾與馬克思的爭論有著豐富的內容。大體上,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首先,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思想各有其特殊的背景,針對的是不同時期的國家,因而我們需要看到他們思想差異的現實背景。大致來說,黑格爾在理論上參照的是法國大革命后的德國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國家。肖伊格爾斯指出,近代德國政治思想的主導傾向是歷史主義,它放棄了自然法的客觀主義和普遍主義知識論立場,強調任何價值都需要在民族文化和特定歷史脈絡中理解?!斑@一傳統的自由派歷史學家試圖將自己的自由主義追溯到指引著名行政官僚的改革精神。諸如斯坦因、洪堡、格奈斯諾和沙恩霍斯特這樣的人,試圖通過法令自上而下地創立一個有效率的現代化君主國,能夠動員整個民族的人力資源,并且愿意提供各種條件,從而將個人自由、司法保護、大眾在某種程度上參與公共事務和對傳統權力組織的尊重和協調結合起來。他們在1813年精神中看到了1789年思想的更為合理的德國替代物?!盵11](P5)在某種意義上,黑格爾《法哲學》所參照的國家并非是馬克思所批判的落后反動的國家,而是受法國大革命影響的、具有自由主義改革精神的國家。他的法哲學是對這一德國版本的自由主義制度及其理念的哲學解釋。而馬克思批判的國家是日益陷入保守和專制的普魯士國家,關于這一國家的落后性和反動本質,馬克思從來不吝嗇自己的尖銳言辭。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認為,德國與歐洲其他現代國家并不處在同一個歷史水平上,“由于德國的形勢,由于德國教育的立足點,最后,由于自己本身的良好本能,不得不把現代政治領域(它的長處我們不具備)的文明缺陷同舊制度的野蠻缺陷結合在一起。”[5](P13)甚至到寫作《資本論》時期,馬克思仍然認為:“在其他一切方面,我們也同西歐大陸所有其他國家一樣,不僅苦于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而且苦于資本主義生產的不發展。除了現代的災難而外,壓迫著我們的還有許多遺留下來的災難,這些災難的產生,是由于古老的、陳舊的生產方式以及伴隨著它們的過時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還在茍延殘喘。不僅活人使我們受苦,而且死人也使我們受苦。死人抓住活人!”[12](P9)就此而言,黑格爾所解釋的是處在上升時期的資產階級國家,而馬克思所批判的是在德國落后狀態下復辟和倒退后形成的帶有封建專制特征的國家。正因為如此,黑格爾更多地看到國家的進步和理性的方面,而馬克思則更強調其非理性和專制的方面。
當然,馬克思與黑格爾的爭論絕不限于對德國現實的不同解釋,如果是那樣,今天我們來討論他們的爭論就沒有太大的意思。馬克思與黑格爾爭論的真正的焦點是國家與自由的關系,是對現代國家本質的認識問題。對黑格爾來說,國家是自由實現的終極條件,沒有國家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同一性,絕對精神就無法在塵世生活中得到體現;而對馬克思來說,不僅德國的舊制度,而且一切現代國家都是人類的一種有缺陷狀態。因此,馬克思說:“因為德國現狀是舊制度(ancien régime)的公開的完成,而舊制度上是現代國家的隱蔽的缺陷”。[5](P7)對德國舊制度及其理論上的表現——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也是對現代國家的批判。
黑格爾與馬克思對現代社會的合理結構認識不同。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作為家庭與國家之間的中介和特殊權利的實現條件是必不可少的,個人和社會的全面發展需要市民社會,而市民社會又無法擺脫利益的分化和沖突,因此需要國家和行政權力的調節中介。而對馬克思來說,資產階級市民社會是人的本質的異化,是需要克服和消除的狀態,即使黑格爾賦予行政權和官僚制的使命得以實現,由它所調節的社會生活和政治形式仍然處在不合理狀態。正如列菲伏爾所指出的,馬克思堅持人的本質不是政治的,而是社會的,只要個人和社會共同體之間存在著制度和政治的中介,人類就處在不應有的異化狀態。因此,馬克思重視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絕非僅僅出于對德國現實政治的關心,而是要確立一個與資產階級和自由主義截然不同的政治理念。
第一,馬克思同意盧梭的觀點,人民的主權是不能代表的,只要人民還通過國家形式來組織自己,他們就被剝奪了自己原有的力量,陷入外在統治之中。因此,馬克思指出,任何一種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人自己,“只有當現實的個人把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并且作為個人,在自己的經驗生活、自己的個體勞動、自己的個體關系中間,成為類存在物的時候,只有當人認識到自身的‘固有的力量’是社會力量,并把這種力量組織起來因而不再把社會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離的時候,只有到了那個時候,人的解放才能完成?!盵5](P46)在這個意義上,只要存在著國家、存在著與人的經驗生活和活動相分離的官僚機構,人類的解放就沒有完成?;诖耍倭胖频暮侠硇院驼斝援斎痪筒辉隈R克思政治思考范圍之內。
第二,馬克思與黑格爾對普遍性有不同的看法。對黑格爾來說,自由作為客觀精神的理念是普遍的,但這種普遍性只有通過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等制度以不同的方式體現,其中官僚的知識和教養是普遍性精神和知識的最重要部分,官僚機構在國家的普遍性與市民社會的特殊性之間起溝通作用,維護著社會的整體性,因而是具體普遍性的代表。而對馬克思來說,真正的普遍者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官員,而是勞動者:“那些從資本主義身上一無所獲的人——無產階級——才是解決答案”。[9](P244)在這里既可看到馬克思與黑格爾思想的相似性,也可看到他們的對立。“如果說馬克思把自身利益即社會整體利益的‘社會階層’,即黑格爾所說的‘公共服務’,替換成了無產階級概念的話,那么,他們仍然保留了黑格爾的推論,即需要知識分子扮演普遍階級輔導者的角色?!盵9](P244)
第三,對黑格爾來說,一個社會無論如何發展,其職能、能力和知識的分化是不可避免的,有必要把社會優秀成員變成官員以建立合理的國家,而對馬克思來說,合理的社會在于把官員的能力變成所有人的能力,以實現人民的自我管理。針對黑格爾主張在官員的選拔和任用上必須機會平等,馬克思的回應是:“在真正的國家中,問題不在于每個市民是否有可能獻身于作為特殊等級的普遍階級,而在于這一等級是否有能力成為真正普遍的等級,即成為一切市民的地位”。[8](P307)關于個人的特殊利益與社會普遍利益的關系,馬克思強調,“只有普遍利益在實際上而不只是(像黑格爾所想像的那樣)在思想上、在抽象概念中成為特殊利益,才能鏟除官僚政治;而這又只有在特殊利益在實際上成了普遍利益時才有可能?!盵8](P303)黑格爾心目中的合理國家是精英領導的國家,而馬克思展望的社會是社會成員自我組織的社會,與這一社會狀態相適應,其組織形式不是官僚制,而是直接民主制,一種國家的非國家,或非國家的國家形式。
今天如何來評價馬克思與黑格爾的思想分歧?一方面我們需要承認馬克思對官僚制批判中具有合理內容,另一方面也需要承認他的批判中包含著浪漫化的烏托邦成分。從我們的介紹可以看出,馬克思是一個偉大的觀察家,雖然他不是官僚體系的“內部人”,卻能夠對官僚制做入木三分的批判。這些批判比起黑格爾的學說有著更多的經驗內容和批判內涵。在這個回合,馬克思無疑勝出黑格爾很多。在現實中,我們不難看到,官僚經常通過設租尋租追逐特殊利益,陷入腐敗,損害公共利益;不難看出權力者的任性和政府權力的無限擴展對個人和公共自由的損害。與此同時,各種荒誕的形式主義和神秘化也經常使官僚制陷入可笑的境地。就對官僚制中實質的和形式的不合理特征的批判而言,馬克思是當之無愧的先驅,他的思想對我們認識官僚制是不可多得的資源。
但另一個方面,就對現代社會的結構分化、利益分化以及行政權力的調節作用的功能解釋而言,就行政體系和官僚應有的品質和能力的規范性解釋而言,黑格爾卻做出了重要的貢獻。確實,官僚制無論就其歷史和現實而言都是不完美的,但迄今為止,我們還無法想象在我們今天所處的復雜社會中可以沒有國家,沒有政府,沒有專業化和職業化的官僚體系。就此意義上,我們又必須認真對待黑格爾。
現代社會本質上是多元的、分化的和復雜的,我們不能期待一個全知全能的中心,但同樣不能設想一個沒有法律和國家,沒有中介和制度的狀態。我們需要體認現代國家和官僚制的必要性,同樣,也要認真對待它的不完美性。黑格爾由于其唯心主義哲學前提和對歷史合理性的片面信任,對于現代行政權和官僚制的濫權和自肥傾向缺乏敏感性;而馬克思從過于完美的理想出發,對現代國家及其官僚制的必要性和現實韌性也缺少客觀的認識。從人類的經驗看,行政權力及其官僚制組織形式本身既非萬惡之源,也非靈丹妙藥。官僚制不會簡單地被取消,只能被馴服和限制,而馴服和限制官僚制自我膨脹的方式只能通過擴大社會自治和政治民主。在這個意義上,只有認真地對待馬克思的批判,黑格爾賦予官僚制的意圖和目標才能得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