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光
一部極富生命張力的地域電影,一次關于地方戲曲的創意表達。新銳導演郝杰的作品《美姐》被稱為“年度最美文藝片”,在眾多頭銜籠罩下,以及噱頭的不斷發酵使得作品得到了廣泛的關注,雖然同期票房慘淡,但也受到了很多電影學者和影評人的稱贊。初看就被鄉音所感染,而“二人臺”戲曲作為兒時在奶奶家關于趕集的獨有記憶又重新浮現在心頭。那些空景里的黃土與回蕩的歌聲是影片中最簡潔直白的表達,真實質樸卻又滿含深情。筆者認為,電影《美姐》的特別之處是對二人臺這種傳統地方戲曲的追尋與記錄,這是可以澤被后世的,所以以此為視角探析影片。
影片中鐵蛋對美姐的特殊情愫,是在童年就生根了的。美姐跟隨鐵蛋父親學唱二人臺并與一家人同吃同住,作為與鐵蛋母親形成截然不同的存在,這就讓鐵蛋童年時萌發了想要娶美姐為妻的愿望,這成為他成年后情感走向的原始驅動力。文革期間二人臺被禁,隨即美姐一家遠走口外。十多年過去,隨著美姐一家返鄉,鐵蛋與其三個女兒的情感糾葛也鋪陳開來。與大女子轟轟烈烈的愛情以她遠嫁口外為終結,鐵蛋為此瘋癲不省人事。為了阻止鐵蛋撒潑和其家人的譴責,美姐把二女子嫁給了鐵蛋。但鐵蛋跟著劇團背井離鄉,在劇團與他產生情感交集的是三女子。最后,鐵蛋選擇離開劇團回到家人身邊。
“影視作品中往往離不開對民間風俗的展現,或是從民俗事象中擷取意象,來烘托氛圍、升華主題,這是影視片民族風格、地域特色形成的重要方面。”戲曲作為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深受藝術創作者的青睞。導演郝杰也不例外,他立足家鄉,選取了獨特的視角,用鏡頭記錄了故土風情,唱響了一曲悠揚的挽歌。影片中使用了大量的二人臺唱段,與劇情的發展緊密結合,呈現出了一場別具地域風味的視聽盛宴。二人臺,“是一種流行于我國內蒙古西部及山西、河北和陜西部分地區的一種地方小戲,由于其表演形式大多采用一丑一旦二人表演,所以叫二人臺。代表劇目之一《走西口》以唱腔之美堪稱西部‘詠嘆調’。”二人臺在影片中不僅僅是展現地方特色與風情,還承擔著鋪陳敘事、抒發情感等多重功能。
影片中大多數的唱段都承擔了展現人物心理活動、抒發情感的職能。唱詞傳遞出人物的多樣情愫,最為突出的就體現在主人公鐵蛋的情感波折中。在鐵蛋初識大女子后,他就在山坡上深情地款款高歌,山擋不住風,雪擋不住春,山神擋不住人想人。……發自肺腑的歌聲響徹山谷,鐵蛋就這樣以歌傳情完成了他愛的表白。隨即兩人情感受到家人的阻撓,出現危機,在蒙古人提親的酒桌上,鐵蛋端著酒杯淚眼婆娑唱道:“馬蓮花開花根連根,我和大女子從小心連心,……勸一聲遠方朋友莫再來提親。”頗具悲壯色彩的《敬酒歌》并沒有發揮效應,事態無任何改觀。作為補償,鐵蛋娶了二女子為妻,郁郁寡歡之時恰逢劇團來演出,鐵蛋半醒半醉悲戚地站在臺上唱了一曲《走西口》。隨即,鐵蛋跟隨劇團遠走他鄉,作了一名真正意義上以“二人臺”謀生的演員。第一次演出,為了解圍聲淚俱下唱了一曲《光棍哭妻》:“哎呀我的老伴伴,紅銅煙袋,紫桿桿,呼啦啦想起我的那個老伴伴,老伴伴活著家里頭好,老伴伴下了世,留下一個人我孤單單,死了老婆心里頭難啊。”內心的糾葛一覽無余。二人臺如影隨行般的見證了鐵蛋的種種身份轉換,也承載了他年少的眷戀與成年的悲愴。
除此之外,電影《美姐》中還呈現了幾段完整的二人臺演出場景,“場上”的唱詞與“場下”情節的發展相契合,產生了極富戲劇張力的表意效果。影片中表現鐵蛋與大女子關系的微妙變化,展現在兩人觀看美姐演出的那場戲中,畫面中兩人欲拒還迎般害羞扭捏的站在一起,鐵蛋順勢偷偷拉起大女子的手。畫外音是美姐的歌聲。自述般娓娓道來,應照了現實中兩人的合心合意與情投意合。旋即兩人熱戀,鏡頭里鐵蛋背著大女子快速奔跑向山谷間,而后畫面采用虛實結合,以及魚眼運動鏡頭的藝術手法將群山、天空、草地夸張的呈現出來,極富戲劇張力。畫外音則是頗具性意味的二人臺唱段《十七八的大閨女》,隱晦的表達了兩人炙熱的感情。“十七八的大閨女,水呀么水靈靈,……。”喜憂參半仿佛是定律,而后畫風急轉直下,由于受到家人的阻礙,熱戀中的兩人陷入了感情危機。唱段不僅交代了兩人的情感發展,也與上下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化了敘事效果。后來鐵蛋跟著劇團決然離開家鄉,三女子的到來打破了表面的平和局面。兩人第一次合作就出演了《公雞踏蛋》,結尾處三女子親了鐵蛋一下,鐵蛋瞬時呆立,回想起過往的種種。從著裝到表演形態都栩栩如生地展現了戲里所表達的隱喻。唱段名稱以及兩人嘬起嘴互親的擬態表演,都暗示著鐵蛋與三女子之間難以言明的曖昧關系。而后,在兩人合作的《姐夫和小姨》中,不僅與戲中主角的身份契合,也直指兩人關系的現實狀態,含混曖昧的關系到達臨界點,需要一個選擇使其明朗化。影片結尾處也作出了交代,鐵蛋最終選擇了回歸家庭。
二人臺展現出的顯著的地域特色也是這部電影不得不提的獨特之處。導演在片頭便開宗明義,表明了這部作品就是致敬二人臺的。這種古老的戲曲藝術形式,在影片中構建了一個獨具黃土高原意蘊的空間。影片伊始就先聲奪人般展現了這一作用,伴隨著美姐與鐵蛋父親彈唱的一段《走西口》,鏡頭搖過院子的角落,充滿年代感的物件一一入畫以及方言唱段的使用,直接刺激了觀眾的視聽感官,民俗風情韻味撲面而來,不疾不徐。后面的篇幅里,導演也用了大量筆墨展現這一文化,讓這文化重新走入大眾的視野,給予它新的生機和活力,起到了傳播地方戲曲文化的作用。而且電影中所有演出場景都有意地使用了長鏡頭來呈現,保留了唱段的真實性和完整度,頗有紀實的意味。
電影中,“二人臺”是鐵蛋幼年時期心里的一顆種子,隨著他的長大生根發芽,這些曲調熔筑在他的身體里,開花結果。劇團的輾轉流離里,一場場的光鮮照人,一場場的東奔西走循環往復,湮滅在發動機揚起的黃土里,飄蕩又歸于平靜。在精神與物質都匱乏的年代里,作為深受相親們喜愛的、鮮有的娛樂方式,二人臺是農耕文明下人們最核心的精神追求與投射。那些直白的抑或低俗露骨的唱詞所傳遞出的都是人們最樸素的愿望。對于電影中唱段的選用,導演郝杰也曾在采訪中談到,農耕文化下,娶妻生子是農民最重要的事情,而作為唯一的娛樂方式,地方戲則承擔著性啟蒙的作用。直至后來出現了對二人臺表演造成沖擊的流行樂,鐵蛋劇團也開始在時代的裹挾中被迫轉型,他們看著電視學唱流行音樂,搖動著僵硬的身體努力模仿,蹩腳的模樣可悲又可笑。傳統的地域文化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似乎是社會快速發展進程中無法逾越的鴻溝。生存岌岌可危之時,要擺脫極可能被時代發展所代謝掉的命運,傳承與保護就顯得尤為重要。而郝杰導演正是在做這樣的努力,在很多場合他都反復強調:“傳統的生活方式在農村沒有繼續存在的可能了,現在農村已經空了。我只是通過電影表達我的感受……我試圖用電影將這些都記錄下來,我不舍得放下祖輩們世世代代沿襲的生活方式。”
在溝壑草野田地間,在土坯平房大院里,這片土地上的民俗生態和人性欲念被鏡頭所傳遞出來。導演郝杰總是在各種場合強調說他是在用本能拍片,所有的呈現都是自己生命體驗的獨特表達。他用本能拍出了本能,這應該就是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最好的注解。這部電影是生動的,在屏幕聞到外你好像都能黃土高原上皸裂的土味,感受到鮮活的鄉土氣息,這正是《美姐》廣受好評的魅力所在。電影中雖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影片所傳遞出的濃厚的生命氣息,便是導演所努力還原的,現下正在消弭的東西。這種原始的生命張力是影片的珍貴之處,簡潔直白就是最深情的表達。這就是關乎電影應該所具有的情懷,不矯情、不虛妄、不粉飾,直指人心,照應人性。因為本真所以不會缺少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