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億本,鄒曉宇
(南昌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人類語言出現以前,非言語傳播就已經存在,但是,非言語傳播研究開展的相對比較晚。最具有開拓性的要數達爾文的《人類和動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 in Man and Animals),羅杰斯認為,“這部著作創建了非語言傳播的領域,盡管達爾文沒有這么稱呼。”[1]達爾文經過 33年的觀察并收集大量的資料,通過觀察嬰兒和兒童、各種文化中的成年人、精神病患者,以及諸如猿和狗等動物的情感表達,堅信人類的情緒表達在很大程度上受進化論影響。
達爾文的表情研究對前人相關思想的批判性繼承和深入創新,其通過大量的田野調查獲取第一手資料的研究方法對于當前的相關研究仍具有重要價值。盡管由于當時研究技術手段等限制,達爾文的研究結論受到一些質疑,但是,在紀念《人類和動物的表情》出版100周年時,一位非言語傳播領域的重要學者保羅·艾克曼(Paul Ekman)認為,“達爾文的許多觀察,他的大部分理論解釋和預測,都被當前的知識所證實”。[1]其研究方法、研究成果,對于當前的非言語傳播研究仍然具有不容忽視的啟發和借鑒意義。
人類的思想財富存在自身的歷史淵源,羅杰斯在《傳播學史》中認為傳播學的歐洲起源包括查爾斯·達爾文的進化論、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以及卡爾·馬克思的批判學派[1]。而查爾斯·達爾文對于人類表情的研究同樣深受解剖學、人相學、心理學、甚至造型藝術等相關思想的啟發,再進一步深入觀察、分析,構建非言語傳播思想體系。
首先,生理解剖學相關研究成果對于達爾文的表情研究產生啟發。如1806年,查理士·貝爾爵士(Charles Bell)出版《表情的解剖學》(Anatomy of Expression)。達爾文認為其突出貢獻就是說明了表情動作和呼吸有密切關系。他認為各種肌肉是專門為了表情而產生的。當然,達爾文也發現其研究的不足,即沒有說明各種不同的情緒產生與各種不同的肌肉如何發生作用,由此引發達爾文繼續做相關研究的興趣。生理學家白爾格斯博士(Burgess)的思想也影響過達爾文。1839年,白爾格斯博士出版了《臉紅的生理或機制》(The Physiology or Mechanism Blushing),其對于臉紅的表現極其生理機制研究,對于達爾文的研究影響也比較大。
其次,人相學相關研究對于達爾文的表情研究同樣具體很多的推動作用。1862年,杜鄉(又譯做杜慶)博士出版其專著《人相的機制》(Mecanisme de la Physionomie),書中介紹其借助于電器刺激方法,說明手的肌肉生理,并且用照片來說明這些動作,研究結果產生巨大影響。杜鄉(又譯做杜慶)博士借助于電子實驗設備刺激肌肉的方法,探索不同人相表征背后的肌肉運行機制,對于達爾文對于表情探索,極其遺傳觀點都具有科學佐證價值,深度影響其進化論思想的學理性。
法國著名的解剖學家披而·格拉希奧萊曾經在巴黎大學文理學院(Sorbonne)講授表情學教程。1865年,在他去世以后,他的教程的筆記本《人相學和表情動作》(De la Physionomie et des Mouvements d’Expression)被刊印出來。達爾文從中獲取很多寶貴的觀察資料,也發現其研究的不足,即忽略了遺傳的因素,而不能夠正確說明很多姿態和表情。這也引發了達爾文的進一步深入探索,最終發現了人類表情的遺傳特性。
第三,對心理學研究理論的借鑒。1855年,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的《心理學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對于達爾文同樣產生很大的啟發作用。如斯賓塞認為,在情緒達到強烈的程度時候,“就表現成為大聲喊叫、拼命躲藏或逃生、心臟急跳和身體發抖;同時正就是這些表現,會伴同這些激發恐懼的不幸事件的真正經驗而產生出來。破壞性的激情,就表現為肌肉系統的普通緊張、咬牙切齒、伸出腳爪、張大眼睛和鼓起鼻孔、咆哮。”[2]類似的研究結論對于達爾文的研究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第四,對藝術理論的借鑒。早在達爾文《人類和動物的表情》出版以前,不僅是科學家,而且,畫家、雕刻家、演員等藝術家就已經注意到人類的表情問題。這些藝術家們關注各種表情動作的極細微差異,以及如何表現準確,如演員研究手勢、身體姿勢和面部表情規律,用以表現擬態表情去迷住觀眾。這些經驗由師父傳授給徒弟,成為演員的技藝。部分造型藝術和舞臺藝術的專家們試圖找出表達人類的各種情緒的極細微差異,展現其作品人物的表情和內心情感。如著名畫家萊奧納多·達·芬奇在教授繪畫藝術的時候,傳授如何表現出那些在笑、哭和恐怖等時候所發生的動作來,但是缺乏嚴格的科學分析和理論概括。達爾文在文中多次借鑒相關觀點,證實自己的觀點。
早在1838年,達爾文在閱讀貝爾爵士作品的時候,達爾文對于表情與肌肉之間的關系一直感到困惑。正是由于試圖從新的角度去考察這些表情并作合理的解釋,才促使達爾文開始表情研究。1839年12月27日,達爾文的長子出生,他馬上開始記錄他所表現的各種表情的開端,并隨時去進行關于人類和我們所家養的動物的表情這個主題的研究工作。如火車上觀察老年婦女哭泣表情,還多次寫信采訪專家,派人觀察不同人群的表情。
達爾文對于此前表情研究方法的局限性早已關注。首先,因為表情動作比較細微,且轉瞬即逝,不易察覺,研究難度較大。其次,很難探究各種表情表征的深層次原因。第三,觀察者自身的情緒影響觀察效果。第四,容易摻入觀察者的想象。這些因素在不同程度上限制了研究結果的科學性。[2]鑒于上述局限性,達爾文針對表情研究方法做過很多有價值的探索。
第一,達爾文敏銳的觀察力使其比其他人獲得更多的研究資源。達爾文通過實地觀察不同人群,不同人種的表情,以確定人類的表情具有天生性。其觀察對象包括:嬰兒(他自己的孩子),兒童(他自己的孩子),成年人,動物園里的動物,精神病人以及跨文化人群的觀察報告。觀察嬰孩,因為嬰孩表現出的那種純粹而單純的表情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喪失。即嬰兒的非言語傳播更具有生物特性,更容易觀察,便于研究。達爾文還實地觀察精神病患者,“因為他們很容易發生最強烈的激情,并且使它們毫無控制地暴露出來。”[2]達爾文通過廣泛觀察不同人群,甚至是不同人種的表情,驗證人類表情具有同一性。
第二,達爾文另一個方法論的貢獻是向觀察員顯示面部表情的照片,觀察每一個表情代表什么樣的情緒。類似方法至今仍然是研究面部表情最廣泛和最容易使用的方法。達爾文將觀察對象固化成照片,進行細致研究。杜鄉(又譯做杜慶)博士“曾經把電流通到一個老年人的面部的某些肌肉上去,他的皮膚沒有什么敏感;杜鄉博士就用這個方法引起了各種不同的表情,同時還把這些表情拍攝成放大的照片。”[2]于是,達爾文拿這些照片給實驗對象觀看,在沒有文字說明的情況下,讓調查對象描述照片里人物的情緒,類似于后來控制實驗的研究思想。
第三,達爾文第三個方法論的貢獻是不僅關注表情的外在變化,還探索產生表情變化的因素。20世紀,大多數科學家只用描述表情(如微笑,皺眉)和不精確的推理方式。或是描述外觀變化特征,而不考慮什么肌肉產生這些變化。[3]達爾文則通過解剖分析情緒產生的生理學原理。
當然,達爾文在表情研究方法探索方面也遇到過挫折,如觀察著名照片和雕刻畫,卻少有收獲。因為美術作品里最主要的對象是美,而劇烈收縮的面部肌肉就破壞了美。藝術和生活實際存在差異,觀察藝術作品做表情研究無疑不具有科學性。
達爾文用各種方法來收集數據,后來的實驗心理學、發展心理學和人類學研究都闡述過這些方法。由此,人們看到達爾文整合不同數據,建立一般理論的非凡能力。這種廣泛的比較心理學研究方法至今仍值得關注。
雖然,此前已經有幾百個關于情緒研究的著作發表,甚至往前推至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已經涉及比較多的非言語傳播學思想。但是,這些研究只是表情、體態語等的研究,并沒有像達爾文采用進化論觀點和廣泛的生物學觀點系統研究這個問題。
首先,達爾文開啟了表情的系統研究。在達爾文以前,1866 年,偉大的俄國生理學家謝切諾夫(И.М.Сеченов)的《神經系統生理學》(Физиология Нервная система)講述到表情動作的分析方法。在達爾文所著的《人類和動物的表情》這本書出版以前6年和《人類起源》一書出版以前5年,謝切諾夫發表上述觀點,說明謝切諾夫也具有進化學說的觀點。但是,謝切諾夫缺乏大量有關動物表情的實際資料。
達爾文“不僅從進化論學說立場上去解釋表情,而且也利用了這種資料去加強這些立場。”[4]達爾文的研究提出了三個表情傳播原理,并且圍繞這三個原理展開分析。第一個是聯合性習慣原理(The principle of serviceable associated habits)。達爾文認為,人們會因為習慣的力量而重復做同樣的表情,強調表情是一種潛意識行為,具有可信度。同時,也可以說明表情的協同性。如,“有些人在描寫一種可怕的景象時候,往往頓時緊閉雙眼,或者搖起頭來,好像不要去看某些種討厭的事情,或者是要驅除這種情形似的。”[2]第二個是對立原理(The principle of Antithesis)。達爾文發現,有些表情動作互相對立,如:悲哀——歡樂;敵視——友愛等,即為“對立原理”。第三個神經系統的直接作用原理。達爾文發現,“在差不多任何情緒達到高度緊張的時候,它就在外表上表現得異常強烈和多樣化:身體發抖、有很多的姿勢。達爾文確定其為“神經系統的直接作用原理”。達爾文圍繞上述三個原理,探索人類的各種特殊表情,比較人與動物的異同,比較不同人群之間的異同,分析差異的深層次原因。
其次,達爾文收集大量有關動物和人類的表情方面的事實和觀察,并且把它們分類。資料豐富,觀察力強,敘述準確。有研究者指出,即使達爾文的這本書不含有任何理論上的概括,單就事實仍舊具有特殊的價值。甚至,“直到現在為止,在文獻里還沒有其他任何一本書以動物和人類的表情動作的起源作為自己的對象,并且會有達爾文所做的那樣詳盡地去考察情緒起源的問題。”[4]達爾文在書中大篇幅探索人類的特殊表情,比較人與動物的異同;比較不同人群之間的異同;分析差異的原因。如認為臉紅是人類最特殊的特征,是所有人種共同具有的表情,不管當時他們的皮膚顏色是不是發生變化總是這樣。
第三,達爾文的研究透射生物符號學(biosemiotic)思想。《人類和動物的表情》的理論觀點是生物符號,并以此為基礎認為生理符號的任意性是自然選擇的結果。達爾文的生物符號學(biosemiotic)思想早于索緒爾的語言學,其“生物符號學理論在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之間提供了一種新的橋梁”。[5]也有研究者認為,“達爾文現代主義的方法論為語言學和生物學研究的歷史關系帶來曙光,能為這些學科發展帶來希望,也預示著超越種族的科學研究”。[5]
也有研究者將達爾文的表情研究總結為五大貢獻:[3]首先是對離散情緒(discrete emotions)的思考。后來相關學者發展成離散情緒理論(Discrete emotion theory),認為人的核心情感是生物性決定的情感反應,從根本上看,其表達和識別無論民族或文化差異都是相同的。第二個貢獻是他重點關注面部表情,雖然他對發聲、眼淚和姿勢沒有給予一定的關注。證據表明,面部表情是到目前為止情緒最豐富的信息來源。第三個主要觀點是,面部表情具有普遍性。第四個觀點是,情緒不是人類獨有的,包括蜜蜂、公雞、狗、貓、馬、以及其他靈長類動物等許多其他物種也有。第五個貢獻是達爾文解釋表情符號的產生原因。比如;“為什么憤怒時上嘴唇翹起?”達爾文認為這是面臨威并準備攻擊時牙齒的習慣性動作。
達爾文對于表情研究開啟一類特殊的傳播研究領域,但是,由于各種原因,其不足也是在所難免。
首先,研究方法的欠缺與研究工具的不足。從方法論角度看,“因為達爾文沒有充分研究情緒表達共時性的與歷時性的區別,所以他不能像索緒爾那樣系統地采用雙重視角,將情緒表達研究拓展到更詳細的語言進化論領域。在達爾文的文本中看不到這種方法論上的差距,然而,在進化論與符號學,以及語言學與生物學之間的融合背景下,理解他的表達的生物符號學理論(biosemiotic)時,這種研究方法的差距就比較明顯了。而索緒爾在這些方面做出較大貢獻”。[5]再如,從具體方法與工具層面看,當前,可以廣泛借助新型傳播研究工具,提升研究的準確性。現在先進的非言語傳播研究的技術設備,如眼動儀等,情緒實驗與理論的研究與認知、神經科學、腦科學等研究結合;其研究手段如腦電(EEG)、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功能近紅外成像(fNIRI)等,數據精確。但是,這些是歷史原因,不能苛責古人。
其次,研究結論上的質疑。達爾文認為情感具有普遍性,認為情緒表達不是人類獨有的,而是人類和動物之間普遍存在的,該觀點是進化論的產物,也是物種連續性的證據。但是,情緒產生的原因、對于情緒的態度、以及情緒的識別和解釋等方面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卻存在差異。[6]其情感表達具有普遍性的觀點在生物學和社會科學領域長時間存在爭議。簡單地說,就是鑒于生物學和進化論的觀點,所有的人類交流都存在六種基本情緒(快樂、驚訝、恐懼、厭惡、憤怒和悲傷),都使用相同的面部運動。研究者通過30名東方人和西方人進行對比試驗,駁斥長期表情具有普遍性的假設,研究資料表明:文化在塑造人的基本行為方面具有強大影響力而不是一直以來堅信的生物性[7]。
第三,達爾文的表情研究還存在未解決的問題:比如,他并沒有提供測量面部運動的方法。他也沒有確定每個情感類型的界限。任何情緒的表達都有許多不同的變化。我們還不知道有多少變化,我們也不知道這些變化在多大程度上與社會背景或主觀經驗的差異相聯系。艾克曼也指出達爾文研究的缺失,艾克曼認為所有的科學研究最終都是關于人和關系的研究。而達爾文卻忽視了面部表情與情緒之間的關系,標志(indicators)和傳播符號(communicative signals)之間的關系等。但法國人杜鄉(Guillaume Duchenne)觀察自發微笑與假裝微笑之間的差異,為指示(an indicator)和表達信號(a communicative signal)之間的區別提供有價值的例證[3]。也就是后來的“杜鄉的微笑”(Duchenne Smile),即發自內心的微笑。
達爾文的表情研究固然存在不足,但是,其表情研究的思想和精神仍然值得借鑒,其對于非言語傳播研究的開拓性價值也不容忽視。其對于前人相關研究理論的質疑與借鑒,其對于研究方法的探索,其對于研究資料的大量收集,長時間的觀察等對于當前的非言語傳播研究都具有啟發意義。其研究之不足也同樣是后期非言語傳播研究值得開拓的領域,這也是很多學術研究發展進步的通常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