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曲典雅 幽秀自然

摘 要：本文重在論述孫惟信詞的審美特質，即含蓄典雅，優美自然的藝術風格。試從古典文藝美學的基本原理切入，通過分析作者不同題材的詞作特征，對比同期類似風格的作品，歸納出孫詞獨特的美感和藝術價值。

關鍵詞：花翁詞；審美價值；典雅；自然

孫惟信（1179～1243），字季蕃，號花翁。開封（今屬河南）人，居婺州。少受祖澤，調監當。不樂棄去，隱居蘇杭一帶。善雅談，工詩詞，著有《花翁詞》一卷，現已散佚。今有趙萬里《校輯宋金元詞》輯本，《全宋詞》存其詞十一首。

孫所存的十一首詞作，雖然題材各異，有閨情，有遣懷，有風物，但是總離不開一個“秀”字，何謂“秀”？ 清人王壽昌謂：“秀者如郭景純之‘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羅結高林，蒙蘢蓋一山。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飛泉。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袂，右拍洪崖肩。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1]從王壽昌所舉郭璞的詩例看，風格的“幽秀”并不是矯揉造作，徒具其表的華麗，而是蘊蓄著深情厚意的秀美。劉勰的《文心雕龍》說：“或有晦塞為深，雖奧非隱。雕削取巧，雖美非秀矣。”[2]所以，凡以風格幽秀的詩詞作品，都不以“雕削取巧”見長，而以優美而自然為勝。孫惟信的詞作，大都具有此種藝術風格，本文將從孫惟信詞的三種不同題材來具體分析其作品的審美價值。

一、情深意厚，含蓄典雅的閨情詞

所謂“含蓄”，就是“含有深意，藏而不露”；作者不把意思明白說出，而是把豐富的生活內容和思想感情深含于藝術形象之中，用生動的藝術想象，讓讀者從中去回味、思索，去 體會、領悟。如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堯臣云：“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3]他把“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含蓄美當做詩歌創作的最高境界。再如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云：“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4]

“典雅”，就是“高尚而不庸俗，美好而不粗鄙”。 典雅，是宋人較為普遍的審美崇尚。代表詞人有周邦彥和南宋后期的姜夔、史達祖、吳文英等。宋代婉約詞家筆下有很多風格典雅的作品，如柳永的《斗百花》：“煦色韶光明媚，輕靄低籠芳樹”，此詞的內容是寫一個被拋棄的年輕女子的一腔悵怨。上片著力描繪大好春光，面對美好景色她感到“春困懨懨”；下片點出困惱的心緒是由遠恨而生。寫得及其纏綿幽秀。晏殊的《清平樂·紅箋小字》也屬于這類作品。幽秀，是指一種委婉細膩、秀麗自然的特質。郭祥伯，楊伯夔仿司空圖寫了《詞品》，其中“幽秀”一則是這樣的：“千巖巉巉，一壑深美。路轉峰回，忽見流水。幽鳥不鳴，白云時起，此去人間，不知幾里。時逢疏花，娟若處子。嫣然一笑，目成而已。”[5]形象地說明了“幽秀”一類詞的特點。

孫惟信含蓄典雅的詞作，主要體現在詞的內容的“雅而不俗”和藝術形式技巧兩個方面。比如他的《夜合花》：

風葉敲窗，露蛩吟甃，謝娘庭院秋宵。鳳屏半掩，釵花映燭紅搖。潤玉暖，膩云嬌。染芳情、香透鮫綃。斷魂留夢，煙迷楚驛，月冷藍橋。誰念賣藥文簫。望仙城路杳，鶯燕迢迢。羅衫暗折，蘭痕粉跡都銷。流水遠，亂花飄。苦相思、寬盡春腰。凡時重恁，玉驄過處，小袖輕招。[6]

此詞寫戀情，聲情俱佳，諧婉流暢，頗見韻律之美，體現了花翁詞的風格特色。上片設想女方對男方的思念。起頭五句，描繪秋夜女主人公所居庭院的環境和閨中的情景；后六句細致描寫閨中人的形象和她對情人的苦苦思念。其中“煙迷楚驛，月冷藍橋”二句，以景語預示所思者不可見。下片直抒男方自己的相思之苦，下片三句，用唐傳奇故事，感嘆與女方難成仙侶；“羅衫”以下五句，寫對女方的“苦相思”，結尾三句，表達重續舊歡的強烈愿望。

清人查理《鐘鼓書堂詞話》摘孫詞《夜合花》、《燭影搖紅》、《南鄉子》等篇佳句加以評論說：“詞之情味纏綿，筆力幽秀，讀之令人涵詠不盡。”況周頤《歷代詞人考略》卷三十四也稱贊本篇說，“此詞風流蘊藉，神韻獨絕。”[7]

又如《燭影搖紅》：

一朵鞓紅，寶釵壓髻東風溜。年時也是牡丹時，相見花邊酒。初試夾紗半袖。與花枝、盈盈斗秀。對花臨景，為景牽情，因花感舊。 題葉無憑，曲溝流水空回首。夢云不入小山屏，真個歡難偶。別后知他安否。軟紅街、清明還又。絮飛春盡，天遠書沉，日長人瘦。[8]

這是首抒發嬌美少女的閨怨之詞，以樸素洗練的語言形象勾勒出悲歡離合的真情實感，給人以哀婉曲折之感。 “題葉句”反用紅葉題詩的典故，相傳唐士子盧渥赴京應舉，偶臨御溝，拾得紅葉一片，上有詩題云：“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后宣宗放出宮女，許從百官司吏。渥得一人即題紅葉詩者。紅葉題詩，流水傳情，表達了人們對愛情幸福的渴望。此處反用其意，表達相思的苦楚。

陸輔之作《詞旨》，錄其“絮飛春盡”三句為警局，又錄其“薄袖禁寒”二句為屬對者法。清代查禮《銅鼓書堂詞話》 ：又燭影搖紅詠牡丹云：“對花臨景，為景牽情，因花感舊。”又云：“絮飛春盡，天遠書沉，日長人瘦。”……詞之情味纏綿，筆力幽秀，讀之令人涵詠不盡。

奈情逐事遷，心隨春老，夢和香冷，歡與花殘。閑煞唾茸窗閣，十二屏山。（《風流子》）

衣寬帶寬。千山萬山。斷腸十二闌干。更斜陽暮寒。（《醉思凡》）

柳裁云剪腰肢小，鳳盤鴉聳髻鬟偏。東風里，香夢步翠搖，藍橋那日因緣。 （《晝錦堂》）[9]

孫惟信善于化用前人的詩句入詞。融入前人的詩句入詞，無論如何難以跟那些原創的“自然而工”的作品相較，終究會露出雕琢的痕跡。但是，這種方法也有它的好處，正如楊海明先生所說：“可以增添作品的‘書卷氣’，增添其‘風雅相’。而且能夠利用典故來調動讀者的聯想，從而增加作品的感染力。在語言方面也能倍增其斑駁絢麗的光澤，顯示出富艷精工的特色來。”[10]

二、深曲細膩，優美自然的遣懷詞

任何藝術作品都是作者精心雕琢而成的，“自然天成”之妙就在于“羚羊掛角，不著痕跡”。《莊子·天運》載“丑女效顰”的故事，從中可以得知，西施既病心痛，顰眉苦之，出于自然，出于真情，增益其美；而鄰里丑人，不病強顰，故作媚態，倍增其丑。莊子借用這個故事，生動闡述了他的主張：反對雕繪華飾之風，崇尚“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的自然天成之美。

例如《南鄉子》：“璧月小紅樓，聽得吹簫憶舊游。霜冷闌干天似水，揚州，薄幸聲名總是愁。塵暗鹔鹴裘，裁剪曾勞玉指柔。一夢覺來三十載，風流，空對梅花白了頭。”[11]

這首《南鄉子》受杜牧《遣懷》詩的影響較為明顯，寫得極其自然，但自然流露之余又不失細膩。詞中寫秋天璧月澄照，霜寒凄清的夜晚，耳聞簫聲傳來，不禁引起對昔日風流往事的回憶和追念。想到自己與杜牧當年在揚州一樣，身在風月場中，總是為情所苦。而今一覺醒來，舊情已為暗塵所封。縱使情誼難忘，無奈年華易逝，只能面對梅花空自嘆息了。

《失調名》是詞人作于四十九歲壽辰之時，此篇詞作，與詞人其他作品風格不盡相同。“壽花戴了。山童問、華庚多少。待瞞來、又怕旁人笑。況戒臘、淳熙可考。大衍之用恰恰好。學《易》后、尚一年小。謝屐唐衣眉山帽。薰風送下蓬島。生巧。呂翁昨夜鐘離早。又曾參、兩個先生道。又也曾偷桃啖棗。百屋堆錢都不要。更不要、袞衣茸纛。但要酒星花星照。鶻笑到老。”[12]

整首詞作格調風趣自然，而風趣的文學作品會引起人的會心一笑乃至捧腹大笑，使讀者處于輕松愉悅的精神狀態。雖然，中國古代文學“諧趣”風格主要體現在小說戲劇之中，如《儒林外史》就是“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優秀作品，在詩詞中并不發達。偶有之，卻也妙趣橫生，意味深長。比如，辛棄疾的《西江月·遣興》：“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13]此詞題為 “遣興”，實則是以詼諧的筆調發泄詞人內心的苦悶。孫詞則用“謝公屐、唐衣、東坡帽”來表現自己灑脫的志趣，又以“呂洞賓、東方朔”的典故來寄托不慕權財與世無爭的人生態度。

三、疏宕雋永，運意曠達的民俗詞

除了表達委曲婉媚的閨情詞和情思慨嘆的遣懷詞外，孫惟信還有兩首命意獨特的民俗之作。

小童教寫桃符，道人還了常年例。神前灶下，祓除清凈，獻花酌水。禱告些兒，也都不是，求名求利。但吟詩寫字，分數上面，略精進，盡足矣。 飲量添教不醉。好時節、逢場作戲。驅儺爆竹，軟餳酥豆，通宵不睡。四海皆兄弟，阿鵲也、同添一歲。愿家家戶戶，和和順順，樂升平世。（《水龍吟》）[14]

此首除夕詞，主要寫了除夕節日的風俗民情。除夕到來，人們辭舊迎新，家家寫春聯，祭灶神， 袯除釁浴，舉行儀式，驅鬼逐祟詞作展示出一幅南宋時期民間除夕的風俗民情畫。用語清新自然，明白如話。在這首詞里，作者向神靈禱告的不是“求名求利”，所祈求的是兒孫們學問修養有所進步，最后一句，詞人的一番誠摯祝愿，充分體現了他曠達的胸襟和善良的愿望。詞作雖樸實無華，卻也風趣喜樂。

又還到元宵臺榭。記輕衫短帽。酒朋詩社。爛漫向、羅綺叢中，馳騁風流俊雅。轉頭是、三十年話。 量減才慳，自覺是、歡情衰謝。但一點難忘，酒痕香帕，如今雪鬢霜髭，嬉游不忺深夜。怕相逢、風前月下。（《望遠行》）[15]

這是一首寫元宵的詞，主要抒發了作者對年華流逝，往事如夢的感慨。開篇“又”“還” 兩字憑空而來，語意很重。接下來的的“記”字引起回憶，詞人回憶他曾經身著輕衫短帽與一眾好友詩酒游賞，在燦漫的羅綺叢中馳騁風流。這幾句描寫典雅凝練，“三十年”間關于元宵的回憶都凝聚成了一兩幕典型的場景，而詞人所表達的感情卻絲毫沒有減弱。接著“轉頭”一詞猛一過渡，得出“三十年話”的結論，感情已非常沉痛。下闋從過往追憶轉回到眼前。“量減才慳，自覺是，歡情衰謝”，但是當年“酒痕香帕”的美好回憶卻仍讓他難忘，“酒痕香帕”這一意象十分精巧細密，雅艷而不淫靡，最能體現作者的詞風。“如今”二字再次轉折，“雪鬢霜髭”寫容顏的衰老，“嬉游不忺深夜”寫精神的衰老，一表一里，寫得徹底。經歷過滄桑世事的詞人，即使重逢在風前月下，也沒有年華尚韶的時候的心情了。

四、小結

沈義父云：“花翁時有好句，宜善運意；惟雅正之中，時有一二市井語。”[16]孫惟信的文學成就雖比不上同時代的周邦彥和姜夔，但當年他住在西湖邊時，也是名噪一時。《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有《花翁集》一卷，注云：“在江湖中頗有標致，多見前輩，多聞舊事，善雅談，長短句尤工。”劉克莊為撰墓志銘，稱其“倚聲度曲，公瑾之妙。散發橫笛，野王之逸。奮身起舞，越石之壯也”。據史料記載，當時江浙的不少達官顯貴，都已請到他為榮，“公卿聞花翁至，爭倒屣”。孫惟信的詞以“婉媚多姿，聰俊自然”而著稱，其詞風典雅自然，柔媚多姿，哀怨纏綿，饒有韻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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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2134.

[16] 沈嵩云.樂府指迷箋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