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十年前,作家王兆軍回到故鄉臨沂,打算寫一部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報告文學,進一步探究一個地區的經驗及其在文化上的意義。近三年的采訪后,他如期實現了心愿,正面贊頌了這一時期的豐功偉績。但是,面對鄉村的凋敝,卻悲從中來。工業化初期的鄉村被城市拋棄了,實現溫飽以后,人們失去了明晰的生活目標,傳統破裂,新的秩序也未能建立起來。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王兆軍的長篇報告文學《問故鄉》,產生了很大影響,但他卻并不輕松,因為書中記述的那些問題依然還在,而且看不到從根本上改善的跡象。于是,他決意用自己的綿薄之力,做一點實事,以期表達對鄉村未來的期許,便建了一家書院——東夷書院。
問故鄉,回故鄉,啟迪民智
我眼前是一本《問故鄉》,王兆軍用20多萬字的篇幅,管窺改革開放以來的魯南地區,在“把酒話桑麻”的閑談中,表達對故鄉現實的憂患。這本書出版于2014年。第二年,68歲的他做出了一個嚴肅的決定:重返故鄉——臨沂市河東區鳳凰嶺,在黑墩屯村創辦一家接地氣的學校。
王兆軍,1981年畢業于復旦大學,其中篇小說《拂曉前的葬禮》《鄉下人》三部曲等曾獲全國大獎,近年新作《把兄弟》獲亞洲優秀長篇小說獎。一直以來,他并不是“書齋中的作家”,不單純在藝術圈子里尋找故事,而是關注社會發展的知識分子。這種情懷,在《問故鄉》中多有體現。面對經濟落后、文化凋敝、倫理喪失的鄉村,他痛心疾首:“工業化幾乎滅絕了各類匠作藝人,城鎮化抽干了鄉村的資金,現代化像黑洞一樣吸走了優秀的人才,鄉村(至少是我所在的魯南)好像被遺棄的敝屣……”
于是,一個“幼稚”的想法在心中縈繞:“做一家書院,即使只影響百八十人,也好。”
作家是一個相對貧窮的群體,王兆軍和妻子將幾乎全部積蓄拿出來,慘淡經營,篳路藍縷,終于在故鄉建起了一個小小的書院——東夷書院。在長達兩年的建設中,他親自操持施工,經手一磚一瓦,得到鄰居和親友的無私支援。他看到了底層社會依然存在的質樸、熱情、勤勞,以及對文化的尊重。這個書院只有兩間教室,充其量能接收六七十個學生——堪稱中國最小的,至少是最底層的書院——直接落在村子里,屬于生產隊一級。
歷史上,黑墩屯有一家像模像樣的私塾,出過一兩個秀才。忠孝節義,為人師表,好的傳承歷久不衰,東夷書院讓傳承三百年的“黑墩屯私塾”重新復活。
從早到晚,書院附近都是街巷聲樂,有推著小車賣豆腐腦的,有開著三輪收購新麥陳谷的,有放著響亮的音樂接送孩子的校車,尚未硬化的土路長滿荒草,遠處是田園稼穡,近處是雜樹草木。
東夷書院是真正意義上的學校,而不是為了收集社交資源而設立的公館,也不是寄托閑情逸致的幽林小舍。一開始,王兆軍就努力編寫教材。第一批教材是《品味中國古籍》,評說既往五十部古籍,大部分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的專欄中連載,成為當代中國第一家有自編教材的鄉村私塾。兩年后,他又編寫了《領略世界經典》,介紹影響世界文明進程的五十部名著。這兩本教材共100多萬字,耗費了他無數時間和精力,也損害了健康。教材貫穿了書院的思想追求,努力從歷史發展的主流中鉤沉先進文化的曼妙足跡,與現行的教科書有所不同。
在教學方法上,王兆軍說:“書院試圖探索一種新的教育方式:以學生為中心而不是以教師為中心;以科學態度認知傳統文化,將方法論提高到價值觀等同的地位,盡可能排除功利用心和主觀灌輸;建立討論式教學方式,啟發自由思考,不搞死記硬背那一套。”
書院開辦以來,春秋兩季,每周授課一次。過去三年,主要由王兆軍授課,偶爾也會請些名人授課。隨著年事的增長,他慢慢感覺無力應對各種事務。今年,書院吸收了文學評論家理釗、周文臣及其他幾位學有專長的學者加入到講課隊伍中來。這一年,書院的課程設置主要講授歐洲啟蒙運動,王兆軍講授這個時期的文學,另兩位學者講授哲學和政治學。
系統授課的同時,還不定期“插播”一些適合本地學員的課程,比如茶文化課,邀請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王旭烽(著有《茶人三部曲》)授課。從最近幾個月的課表上還能看到這樣的課程:碑帖收藏家杜振北講述顏真卿書法的特點及碑帖善本的鑒賞,鄉邦文獻學者苗延年講述清代以來沂州人出版物的收集整理,曾任中國駐以色列使館官員的張新源講述猶太人的歷史及希伯來文學,人民日報上海分社副社長李泓冰女士講述黨報在當代語境下的辦報思想,加拿大原駐華參贊查爾斯·伯頓先生講述中國文化的影響力,美國特萊多大學經濟學教授張欣先生講述人民幣的現狀和未來,著名書畫評論家舒士俊談中國畫的結構方法,等等。
作為一家深居鄉村的小書院,能組織這些講座,大大開闊了參與者的文化視野。
村史,不僅有國家和民族史的縮影,也是文明積存的現實觀照
書院開辦之初,王兆軍就想多吸收當地農民參與,但并不理想。最初,只有六七個人來聽課,且心不在焉。他做了調查后,覺得主觀擬定的課程并不完全合理,還應當增加民眾關心的課程,于是開始籌備就業指導、柳編技術、染布、服裝、茶座、食品制作、棋類活動等,內容逐漸豐富起來,來聽課的也多了。
現在,經常來聽課的學員達到80多人,不定時來的大約兩百人。這里面,真正的農民不占多數。除政府公務員、公司職員,大部分學員是自由職業者。王兆軍說:“這些人已經讀了一些書,但知識不夠系統,認識事物的方法也不夠明晰準確,需要新的價值體系來統籌已獲得的知識。好處是,他們基本上能自由支配時間,有生意的時候去忙生意,不忙的時候抽時間來聽課,有較多自主性。”
這種情況和四五百年前的歐洲有點類似,工業化使失去土地的農民流落到城市,進入工商業領域。他們開始時對文化的需求不高,后來遇到一些社會問題,作為一個新興群體便有了擺脫原有鄉村文化束縛的要求,希望有新思想去指導生活。
書院中建有一處農工書屋,專為學員和當地農民閱讀之用。最初的兩千多冊藏書,是王兆軍夫婦從北京的家里運來的,后來有了當地文廣部門、工會、宣傳部的贊助,還有復旦大學同學的捐助,圖書慢慢豐富起來,并成為河東區第二圖書館。圖書室雖然建起來了,但農民并沒有興趣讀《戰爭與和平》《社會契約論》那樣的名著,他們喜歡有趣且有用的東西。后來,圖書室增加了幼兒教育、治病養生、機械修理、苗木栽培之類書籍,以及中小學生喜歡的課外讀物。現在,每天都有一些農民到這里閱讀。
因為長期在鄉村行走,王兆軍對撰寫村史產生了興趣。他寫的兩本村史,《黑墩屯》和《朱陳》,成為讀者喜歡的社科類書籍。村史中雖然沒有眼花繚亂的故事,但很多人愿意讀,因為那里有他們要找的東西。王兆軍說:“一個村莊的歷史不僅有國家和民族史的縮影,也是文明積存的現實觀照。細致而全面地研究中國的普通村莊,從原生狀態審視中國社會發展的基本軌跡并從中發現有價值的東西,對建設一個美好的社會,應是有裨益的。”近年來,好多村莊都仿照這兩個范本編修村史。
寫村史,開書院,以歷史啟迪未來,為當代鄉村提供了文化建設的側影。
2015年,出于對鄉村玩樂的愛好,東夷書院組織了首屆河東區“大六”比賽,設立了冠軍、亞軍、季軍三個獎項,參加比賽的農民超過200人。他們按部就班地抓鬮找對子,進行初賽、復賽、決賽。農民自發組織了裁判隊伍,非常熱鬧。一個牛販子在比賽進入酣戰階段時,老婆打電話說母牛要下小牛了,叫他趕快回去,比賽者回話謊稱“我正在這邊買牛呢”,看景觀戰的人一片笑聲。經過幾輪鏖戰,這個人取得了第二名,獎金500元。有一位中年人得了冠軍,因為靦腆,不肯上臺領獎,也不愿電視臺拍攝,只好委托別人拿了獎品給他。次日,兩個嫂嫂懇求書院再搞一次拍攝,希望小叔子能借此出名,盡快找到老婆。
書院的影響潛移默化。一些年輕人,平時除了工作賺錢就是吃炒雞喝啤酒,恣意撲殺野生動物的也大有人在。現在,這樣的情況少了。他們會隔三差五走進書院,或讀書,或喝茶閑聊,說的都是正經事。以前,有些青年農民經常會受外界“忽悠”,被騙的事情時有發生。通過學習,他們長了見識,逐漸養成獨立思考的習慣。他們雖然對休謨、笛卡爾的懷疑論不甚了解,但對書院提倡的“獨立思想”有了基本認知,規避了一些風險,遠離了迷信和騙子,從思維方式到生活方式,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改進。
古今鄉賢的時空對話
回顧三年的得失,王兆軍感慨道:“不論是對當下的鄉村,還是對我個人,辦書院是對的,有總比沒有好。但是其艱難大大超出了想象,勞動量、資金、教材,都需要很大的投入。從當代社會的實際情況看,如果純粹講思想、文化、文學,難免讓人覺得乏味,需要把當地文化和外邊的世界結合起來,要關注民生的基本問題。”
在他看來,剛從缺衣少食過渡到基本物質條件得到滿足的底層社會,依然充斥了保守主義,對更高精神層面的文化元素缺乏渴望,這一時期的文化傳播必須尊重現實,不能脫離生活本身。好在東夷書院現在有一批志同道合者,他們的共同愿望就是完善自己,提高自己,并對周圍的世界有所推助。
王兆軍的親力親為,讓人聯想到前輩們的努力:古代的鄉賢,陶行知和梁漱溟等鄉村新生活運動的實驗大師。但是,他本人認為自己和古代鄉賢還是有很大不同的。首先,古代鄉賢大都是在外做官后榮歸故里,而自己沒做過官,也沒有多少錢,有的只是一份童稚般的情懷。第二,辦學宗旨和課程設置上也和過往的鄉賢不同,古代鄉賢講述的基本都是儒家文化,而他對傳統文化既有繼承也有批判,既有對中國文化的發揚也有對世界文明的介紹,涉及的時空更廣大。第三,古代鄉賢基本上進行的是童蒙教育,他是對成年人的教育。第四,古代鄉賢治經史的多,東夷書院的教授內容則涉及生活的多個方面。
一位作家曾經說:“王兆軍選擇的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最為健康的道路,決非一班津津樂道個人趣味的文人所能比擬。”謙遜而風趣,淡泊而執念的王兆軍給人的印象是一位有情懷、有擔當的文人。寫作、教育、做研究、繪畫、書法,不同的身份使他成為一個思想獨立、經歷豐富、又拒絕沉淪的當代知識分子。
2018年6月,書院成立三周年,王兆軍寫了一篇《廿年后憶書院——東夷書院三周年有感》,穿越到二十年后,以詼諧的筆墨回顧書院的歷史:
他設想,那些聽課的青年人,二十年后已經成為社會生活的主力。有人成為聲名良好的官員,有人成為國內外知名的藝術家,有人成為富甲一方卻不忘奉獻的企業家,有人成為卓越的科學家,有人成為教育家,等等。他們路過鳳凰大街,會不由得想起當年在書院讀書的情景。時光磨損了很多東西,社會發生了許多事件,但教育的魅力在發揚光大。東夷書院的石碑依然站立在那里,時過境遷,未曾傾斜,也不曾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