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你說你很癢,癢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你嘆氣,把手臂伸出來給我看,皮膚上有一些紅色的斑痕。你說簡直就像很多只螞蟻在上面爬,讓你特別焦躁。
我說是不是太干了,跟空氣有關,也跟氣候季節有關吧!
我去見你的時候,初春的光線相當猛烈,曬得人渾身發熱。離開陽光躲到陰影當中,很快又冷得讓人哆嗦。剛好我隨身攜帶著擦皮膚的藥膏。我跟你說里面有甘油成分,可以滋潤。
你說你已經問過了,是毛細血管不行了,過兩天就消失了,再過兩天又復發。
我忍不住笑了,把藥膏擠出來,在你手腕的皮膚上揉搓。
在你絮絮叨叨的時候,我走神了。
你有一串鑰匙,長年累月掛在褲腰帶上面。在我很小的時候,你是一家單位的主任。你那一串鑰匙里面,有一把可以打開頂樓會議室的大門。
整個單位是五層高的辦公樓,樓前長了幾十年的椴樹,與辦公樓一般高,枝枝葉葉都伸到了欄桿里面。會議室里面有一臺很大的彩色遙控電視機。
放在20世紀80年代,那可是一個非常稀罕的寶貝。當時在播放《西游記》,我迷得不行,每天晚上準時拉著你打開會議室的門。石頭里面蹦出一個猴子,后來又遇到一頭豬,發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有時候開會開到很晚,你下班以后在洗澡,我已經等不及了,直接拿著你的鑰匙,一個人去看電視。
看著看著,你也來了,我們就一起看。你說話聲音特別洪亮,比其他人要高出很多。距離你半米以內,幾乎可以感覺到你胸腔的顫動共鳴。直到這個春天,再次見到你時,你的聲音變小了,你也不怎么敢吹風,怕感冒。
聽著你這種洪亮的聲音,差不多也有30年了。
多年后我陪你去廣州軍區武漢總醫院進行活體檢查,需要從體內取出組織細胞,才能明確診斷。出院的時候,護士長走過來,讓你寫一下留言本。你用很大的聲音說:“我孫子是作家,讓他寫,還能發表出來呢!他還上電視,上新聞。”
你很高興,很有信心。
我理解你的虛榮和炫耀,你渴望下一次再來醫院治療復查,會更加被善待,如果我的作家身份,真的有那么一點用處的話。
你得的是癌癥,住院部的其他病友都是唉聲嘆氣滿面愁容的。你居然笑哈哈的,在其他病房串門子。
你原本想做手術的,但是醫生說:“過了80歲年紀,怕下不了手術臺,還是保守治療吧!不過這藥的副作用不小?!?/p>
你說:“雖然說晚期了,但我自己感覺身體還行,沒有什么影響,我堅持打針,堅持吃藥?!?/p>
我真的挺佩服你的。整個九樓病區,就你聲音最大,精神狀態一如既往。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你的食量一點也沒有減少,照舊兩碗飯,三個菜。
你要用的藥是進口的特效抗癌藥,哪怕是這種軍區大型醫院,也沒有多少儲備,采購需要等一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有人出售家里親人沒用完的藥,下單買了,之后頂著近40℃高溫,等著賣藥的人送過來。
這中間你一連打了3個電話,問我有沒有拿到藥。
我之后告訴你,藥買到了,你松了一口氣,我也松了一口氣。
你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你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身體會那么快衰敗。藥物副作用很大,你還是堅持治療。去做復查的時候,體內已經找不到癌細胞,但你的肺被藥物損害,咯血了。
你昏昏沉沉,辨識不出最親的人。
今年是你84歲的生日。我們給你買了蛋糕,但你已經無法吞咽。你的眼神灰蒙晦暗,我父親和二叔、三叔勉強把你抬到了桌前坐著。我們對你說:“生日快樂!”
你恍若無聞。你真的已經聽不到了嗎?據說人在大限將至之前,各種感官功能會逐一失去,只有聽力一直維持到最后一刻。
你穿著壽衣,躺在新式樣的環保棺材盒子里。姑父在旁邊簽字登記,我目送你進了那道門。門后是電氣焚化爐,使你的肉身化為塵埃。你活著,我便不害怕死亡;你死去,我便再也不能假裝死亡之遙遠。
進去是一道門,出來是一個小小的窗口。
我是你的長孫,帶著你的相框等待著。長輩親屬們叮囑我,千萬不要忘記喊魂。
你的骨灰裝在一個宮殿形狀的瓷器中被送出來。
我們的方言習俗,把爺爺稱呼為“爹爹”。我深呼吸一口氣,連喊三聲:“爹爹,我們回家啦!爹爹,我們回家啦!爹爹,我們回家啦!”
你和已經去世的奶奶并列安葬在鄉下老家的屋子后面。再見了,我的祖父,以后,我們夢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