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雄
天下人沒有不知道河南的,河南即中原,河南即老家。假如把漫長的中國歷史比作參天大樹,那么它的根都扎在河南。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國史。而在中國,也沒有人不知道開封的。上到伊尹、趙匡胤、歐陽修、王安石、包拯,下到信陵君、楊家將、張擇端、魯智深、李師師,多少傳奇、多少人物、多少文學場景都發生在東京汴梁。開封,每一寸土地都有鮮亮的人物和典故。但是提起河南開封尉氏縣,許多人都啞口了,似曾聽說,印象模糊。
其實,尉氏縣不簡單。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為千百年來所有賢臣學子畢生恭奉的立世箴言,其源頭就在尉氏縣,大名鼎鼎的北宋哲學家、理學創始人張載,其祖籍就在尉氏。中國有一種古老樂器叫“阮”。2000多年歷史,四弦有柱、形似月琴,是中國少有“以人名命名”的樂器。相傳西晉音樂家阮咸善彈此樂器,因而得名。阮咸是西晉名士,也是“竹林七賢”之一,而他的叔叔阮籍,更是西晉時期的風云人物。而他倆,均為尉氏人。歷史上,父子齊名、名貫史冊的例子很多。而女兒優秀,文才與名聲也與父親齊名的卻不多。東漢名士、辭賦家、書法家蔡邕,就有一個杰出的女兒蔡文姬。而這對父女,也是尉氏人。
在古代,博取科舉最高功名——狀元,是最能折射一個地方儒風和底蘊的例證。1300年的科舉史,只出過700余名狀元。諾大一個東北,黑、吉、遼加起來才考取2名狀元,而小小的尉氏縣就奪文魁2名。尉氏,真不敢小覷。
就是拿到現當代來看,尉氏的亮點也不少。推翻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當時有兩位女性聲望遠播,一位是秋瑾,一位是劉青霞。“南秋瑾,北青霞”,曾是傳遍大江南北的聲音。劉青霞,同盟會成員,近代著名女活動家、教育家、政治家。她18歲嫁與尉氏縣劉耀德。在尉氏,劉氏是豪門,家財祖屋占了半個縣城,號稱“劉半縣”。而劉青霞的義舉,就是拿出個人全部財產報效國家,除了捐資辦公學、建橋梁、辦工廠,還捐巨資給同盟會作武裝起義經費。孫中山曾親筆題寫“巾幗英雄”盛贊劉青霞。另一位當代人物,也是家喻戶曉。人民的好公仆、干部的好榜樣——“縣委書記”焦裕祿,他的主要工作經歷和崗位均在尉氏,他生命戰斗的最后一站在鄰近的蘭考縣。
如果把尉氏歷史上的各種精彩、各式亮點比作一枚枚鮮亮的蘋果,顯然尉氏縣這只“小果盤”,有點“盛不下”如此之多的金蘋果。
然而,尉氏縣像中國的大多數縣區一樣,值得炫耀和倍增自信的只只“金蘋果”,并不能在縣城的廣場之上、街巷之間、樓宇之中輕易“摘”到。它們絕大多數依然“以中國最傳統的文字形式”靜躺在圖書館小樓的書架上和那些布滿灰塵的地方志書里。偶然在大街小巷撞見,也都是以簡陋、殘缺的面目,零星、孤單、無聲地默立在路旁。在城市改造和商業利益的驅動與席卷下,幾乎所有城市的街巷都只在重復著千鋪一面的商店和又一批圈地圍擋的工地。地方千百年來積淀的厚重歷史和固有色彩,像飄搖的小船被一波波商業招牌和重復的吆喝聲屏蔽了、淹沒了。近年來,各地也有開始感知和重視地方歷史文化的,但大多是口頭,或者是被商業利用。如果它們被獨立地提出,也多半是以另一種文字形式或圖片,間接體現在某本旅游的小冊子里或者本地地圖的邊角空白處。大多數主體的、厚重的、叱咤一時且被典籍嚴肅記載的文化,參觀者只能站在殘跡前,展開自己的添油加醬的想象。
然而,開封尉氏是一個特例。縣委、縣政府沒有把城鎮建設的“話語權”全部交給開發商,他們在人均財政收入只有幾千元的單薄財力下還想著文化,他們還獨獨給該縣地方志辦公室的全體方志人一個“發言”的機會。
2016年,該縣決定建設尉氏縣方志館,建設一個在當下大多數領導心目中還很陌生、在公共文化設施中還名不見經傳的方志館。而且,該縣出手就是大手筆,毅然拿出所有文化人都垂涎欲滴、價值連城的歷史建筑——全國文物保護單位“辛亥女杰”劉青霞故居;而且,他們還撥付了30萬元作為布展專款,盡管只有少少的30萬元。我了解到,他們提議建設這樣的方志館,是在縣級基本文化設施都還沒有健全的情況下決定的。作為文化設施金字塔尖的縣博物館,只在規劃設想之中;縣文化館也只在簡陋運行;縣圖書館算有小樓,但不足600平方米。而決策建設的方志館,不僅選址名人故居、百年莊園,而且“闊綽”地給了900平方米上下兩層。在沿海城市,這算不了什么,但對吃緊的縣域,已是非同一般的“文化勇氣”。
國慶一過,我就在河南省和開封市史志部門領導的邀請與陪同下慕名參觀尉氏方志館。方志館位于縣城正中央,利用的是清代尉氏首富“劉半縣”莊園的劉青霞故居建筑。盡管昔日占據半個縣城的劉氏莊園,如今只剩下幾處建筑小群落,但從軍盤街拐進窄巷,霸氣了一個多世紀的高大建筑依然浸透著豪門的森森氣息。故居是大四合院結構,方志館入口就設置在故居的前廳。“尉氏縣方志館”,黑底金字的大塊匾額,鮮亮地懸掛在青磚大門的門楣上方。跨過石檻,便是方志館正廳,廳堂不大,百來見方,長方形態,左右兩廂。進門迎面是一個大照壁。作為第一印象,設計者用金色浮雕做了一整面具有沖擊力的美術裝飾墻。“尉氏名人榜”——方志館用最好的位置展示了最亮眼的主題。約有8~9平方米的金色浮雕,刻下了尉氏歷史上最有影響的8個人物,包括軍事家尉繚、文學家蔡邕、竹林七賢阮籍、辛亥女杰劉青霞、豫劇大師唐喜成等。按順時針方向,整個展區依次展陳著尉氏溯源、沿革大事、文化積淀、先賢良臣、姓氏源考等等。在這里,你仿佛被反鎖進歷史的教科書,你能用很短的時間,把尉氏2200年歷史的脈絡梳理出來,你能把已經寫入史籍的歷史人物重新復活出來,你能像解鎖一樣一步步解開一個千年古縣的成長秘密,你能逐篇逐章地發現尉氏曾經的輝煌和歷史的積淀,以及它們如何順著時間的長河傳承演化為今天發展的強勁活力……
照壁之后,隱藏著一個樓梯。由此登樓,方志館便從“古代尉氏”進入了第二展區“活力尉氏”。高高的閣樓,雖然空間不大,但燈光的點綴、空間的營造,得體且到位。整個樓層緊扣“活力”兩字漸次展開,話題也開始轉向“今日尉氏”。這里布置了尉氏名片、區位地理、領導關懷、經濟特色、民俗民風,以及與尉氏相關的成語典故、古物展示、館藏舊志和修志成果。這里最亮眼的有兩處設計:一是2014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視察尉氏農業。設計者用了整面墻,并選用一系列新聞照片和循環播放的視頻,重溫了當年親切關懷的場景。所有參觀者站在這里,不僅可以聆聽總書記的聲音,而且可以體會和理解尉氏農業對于河南的標本意義,以及河南農業對于整個國家的至關重要。另一亮點是,曾經風靡上世紀60年代的“主席授我一桿槍”的時代故事。在當年“全國大辦民兵師”的背景下,一個從鄉野走出的“黃毛丫頭”,不繡花不織布不做家務,專愛舞槍弄棒,最后成為聞名全國的神槍手和女民兵英模,毛主席在中南海給她授槍并合影,由此還寫下了不朽詩篇: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要知道,這對女民兵營長王秀菊來說,是一個時代的榮譽,一個時代的標志性事件。方志館在這里展示了珍貴的合影照片,收藏了許多資料原件。
方志館的尾聲是“資政堂”。這里整整用了一個廂房,空間更大更敞亮。這里被定位為研究、館藏、閱覽、沙龍等復合功能室。同時這里還是以尉氏縣志辦主任李建強為帶頭人的開封、尉氏兩級“示范創新工作室”,這是開封和尉氏唯一的“以地方志工作為創新方向”的示范工作室。在院落的另一邊,保留著劉青霞生平事跡展。方志與地方人物、故居與地情展示,在這館院之間,相輔相成、融為一體,突顯了地方歷史,強調了建筑原態,也加深了對風云一時的巾幗女杰的敬意。
看方志館,其實是在看一本書。用30分鐘時間,縱覽一座城市的千年風云。有時,一本書還只回答一個問題,而方志館這本書,是彩版、立體、大氣且溶于其中的精品史書,它是提煉了的歷史文獻和百科全書,是用“博物館語言”對活歷史、活文化的解讀,是把一座千年城市“濃縮于一屋、呈現于一室”的文化嘗試和傳承實踐。我是方志人,我也曾經推動和建設過自己城市的方志館,因此我看方志館、看方志館背后的方志人,會比別人想得更多。尉氏方志館給我的觸動,其實很多都在方志館的背后。
那天,講解員趙莉莉,口齒清晰,講解到位。在她的體態神情和講解詞語中,我能感覺到她,她的精心準備和全身心投入。我滿以為她是縣志辦的專業才俊、后起之秀,一定是學歷史或者中文的,但卻沒想到她竟然是縣志辦的一名會計。我知道,對于一個縣級志辦來說,編制和人員永遠是緊缺的,但從會計“串崗”到講解,也是意外的。志辦主任李建強告訴我,小趙串崗是“自愿”的。后來我理解了什么叫自愿。在方志館資政堂,我讀到了她的個人愿景:沒有感恩,就沒有真正的美德!
在參觀中,有個細節至今讓我心存尷尬。講解員在介紹到最精彩得意的時候,道具“卡殼”了。尉氏歷史人物展示,方志館創意設計了抽拉式展板。收時,8塊展板集于墻后;展時,每塊展板獨立拉出,省空間、有彩頭。但展板都特別大,高2米、寬40厘米。平時操作,應該是穩穩地像商店排門一樣逐一抽出、逐一收回。可在我參觀時,它居然卡殼了,推不進去、拉不出來,而且是越急越卡,越卡越急,我站在那里難堪得做啥都不是。我知道,這類展板一般在設計時都會上下安裝滑輪,但必須精密且講究力點。如果設計不精、施工粗糙,關鍵時候出紕漏是常有的事。一個精心制作的場館怎么會出現這樣低級的問題呢?不問不知,一問就問出方志館和方志人背后的更大感動。
兩年前,縣財政下決心給縣志辦30萬元的布展經費,但這30萬元能做什么呢?杯水車薪!按行情,一個市場化的博物館布展預算大約每平方米1萬元。這1萬元大體可以滿足專業的設計、精致的制作、聲光電效果,以及沙盤、模型制作,甚至還可包含時尚的短視頻和動畫設計。按尉氏方志館面積,寬裕的經費應該是900萬元。但在這里,顯然不現實,實際連十分之一都遠遠沒有達到。
怎么辦?
尉氏方志人沒有怨天尤人。錢少,就用錢少的辦法。別人設計要設計費,那就自己設計;專業公司制作都是大胃口,那就分別請不同公司承擔;規模公司施工要這費那款,那就分頭請廣告、家具公司承辦。在宣傳材料上,我看到尉氏方志館自己這樣介紹:“館內裝備了功能完善的軟硬件設施,是集聲、光、電于一體的……”
在尉氏方志館,還有一個不得不說的“特色”。他們是“跨空間”“滿屏”布展。通常專業機構設計的展廳,展板高度一般控制在0.7~2.3米視線之間,但尉氏方志館不信這個“邪”,他們把故居老建筑4米的全部空間“撐”到了極致,有多高用多高。他們在正常視線高度之上,硬生生又添加了一層內容。
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秘書長、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冀祥德曾在一次全國會議上說,中國方志人最像一種植物“仙人掌”,他們渾身冒著仙人掌的品格和特征:處境耐炎熱,拔地而起的華麗樓堂找不到方志人的身影;根系耐干旱,地方志工作機構少有人關懷;待遇耐貧瘠,地位邊緣,待遇低下。但是,方志人的生命力卻異常強悍。種在貧瘠土地,不澆水不滅蟲,自由生長,不斷拓展,只要給方志人哪怕一粒種子,他們就能在沙漠里旺盛地生根發芽。由此看,尉氏方志人何嘗不是那樣的仙人掌?尉氏方志館何嘗沒有仙人掌的影子?
在文化場館建設上,政府管“錢”的部門,總是算投入產出的賬。其實他們也知道文化的重要和價值,但他們堅持認為“文化也應講效益、也應有收成”。而現實中,很少有人靜下心來認認真真算一筆文化的賬。就以尉氏方志館為例,他們開館一年多,已接待觀眾5.2萬人次。形象比喻一下,這相當于有5.2萬人先后閱讀了“尉氏古今”這本大書,也相當于該縣公開印刷發行了5萬冊推介尉氏的圖書。如果一本書按市價30元/本計算,政府要付的成本就是天價的150萬元……
誰說文化無產出?其實文化不“奢華”!
問題有時在于,有些部門在承辦一些文化項目時,總是閉著眼睛獅子開口,朝天要投資。待到建成后,他們又開口要機構、要編制、要人員、要經費,獠牙虎口。最終讓政府糾結地感到,這些“富貴貓”實在養不起。而這個時候,偏偏在角落里冒出一批瘋子和傻子“另類方志人”。他們不求名利、不計報酬;把預算壓小、把勞力貼上;他們為文化而瘋、為城市而傻。
付出終究不會被遺忘。尉氏方志人的付出,還是感動了當地政府和上級史志部門。開封市委書記侯紅批示:“尉氏縣地方史志辦善于創新,主動作為,其做法在全省地方史志系統內起到了標桿示范作用!”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在全國第二次方志館工作會議上,授予尉氏縣地方史志辦公室為全國方志館工作先進單位,成為全國唯一受表彰的縣方志館。
成功的“蝴蝶效應”還不僅如此。縣委、縣政府看重尉氏方志人的執著和傻勁,先后把“尉氏名人館”的建設項目交給了他們,把焦裕祿事跡展覽館的運行管理權交給了他們,最近又把總投資5000萬元的“蔡邕蔡文姬故里文化園”項目的布展重任交給了他們。同時,全國各地參觀者來了,“開封學”研究學者來了……
走過國內很多方志館,國內方志館總數也已超過500座。那方志館究竟是個啥?我不會像學者那樣字斟句酌地提煉標準答案,但從尉氏方志館身上我看到,方志館可能是一座城市的“歷史客廳”,是一座城市無數傳奇、無數故事“隆重開講”的扉頁和序言,是一座城市“讓歷史立起來、讓文化活起來”的平臺和窗口。方志館區別于博物館、規劃館,它是用權威、系統、精準的文獻史料,完整地敘述一個城市的歷史甚至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