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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經濟學批判與西方馬克思主義
——以1930-40年代對“巴黎手稿”的人本主義解讀為例

2018-01-23 10:30:57張秀琴
現代哲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馬克思

張秀琴

“巴黎手稿”(特別是其中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1844年手稿”)*“巴黎手稿”指的是馬克思于1843-1845年間居留于巴黎期間所摘錄和評述的有關國民經濟學的諸多手稿。MEGA1編委會將其整理并編號為9個筆記本,該編委會(負責人先后為梁贊諾夫和阿多拉茨基)還根據其中的3個筆記本編輯出版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題名為編者所加)。以后,學界就將“巴黎手稿”劃分為兩大部分,即“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巴黎筆記”。(后者指的是其他未被編者以命名的方式整理并單獨出版的“摘錄筆記”,雖然2000年中譯本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單行本也同時包含有“穆勒評注”這一“摘錄筆記”。)于1932年首次公開出版,這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其人本主義一派)的形成與發展具有知識考古學層面的重要文獻學意義。實際上,正是基于對“巴黎手稿”的解讀,他們找到了另一個在“文獻學基礎”上不同于第二、三國際所倡導的馬克思,后來學界將之概括為“兩個馬克思”說*其實,最先提出“兩個馬克思”觀點的,是于1932年同年發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所包含內容與MEGA1中所收錄的不同,特別是不包含“第一手稿”,即MEGA2中所說的“筆記本I”)的朗茲胡特和邁耶爾,他們給“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題名是“國民經濟學和哲學”(Cf. Marx-Engels-Gesamtausgabe, Band I/2, Berlin: Dietz Verlag, 1982; K. Marx, Der historische Materialismus. Die Frühschriften, Band. 1, Leipzig, 1932.)或“取代”說,即試圖以“青年馬克思”取代“老年馬克思”的理論努力*兩個馬克思的論爭還引發后續相關話題,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關系問題、“馬克思和黑格爾”思想關系問題等。佩里·安德森的評價對日后中文語境的相關論斷產生重要影響,即認為反對恩格斯的哲學遺產和重估黑格爾的思想貢獻是由盧卡奇和柯爾施所開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傳統。實際上,關于前者的討論所涉及的主要是如何評價恩格斯對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貢獻問題;而關于后者則更多關涉的是“馬克思思想的形成史”問題,無論是以“馬克思和黑格爾”的思想關系的形式、還是以“馬克思和費爾巴哈”的思想關系的形式或其他將馬克思的思想前溯到前馬克思的某位思想家那里,如康德、費希特、或盧梭等。有學者分析認為其源起是:隨著恩格斯于1888年把《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作為《費爾巴哈論》一書的“附錄”而發表,“從而就為發表屬于馬克思觀點形成時期的馬克思手稿開創了先例”。(參見[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高铦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8、80頁,其中人名譯法有改動;[蘇]尼·伊·拉賓:《論西方對青年馬克思思想的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頁。)。這樣的概括是否符合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本意暫且不論,不可否認的是,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全球傳播與接受史中,的確由此引發出如下至今依然在中文語境無法停息的新議題:第一,異化(特別是異化勞動)概念(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人本主義或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思潮*在這一時期,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發展期的兩大基本派別之一,主要指的是:1)以薩特、梅洛·龐蒂和列斐伏爾等為代表的法國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2)以柯爾施和盧卡奇(特別是后者的后期)等為代表的黑格爾主義馬克思主義;3)以馬爾庫塞和弗洛姆等為代表的弗洛伊德主義馬克思主義(亦稱精神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同時他們也屬于法蘭克福學派(后者正是在這一時期成長為人本主義一派中最為有影響力的支流)。)在馬克思主義思想中的理論地位問題;第二,以“巴黎手稿”為代表的青年馬克思,是否能代表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正統。這兩個核心問題既是對1920-3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創立期所直面的“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問題的持續關注,也實際構成了20世紀(特別是1930-7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發展與演化線索。也正是在這一階段,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這一時期的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包括:1)以阿爾都塞等為代表的法國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2)以科萊蒂和沃爾佩為代表的意大利的新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這兩大西方馬克思主義派別分野的局勢日益明顯,并最終圍繞著這兩大核心問題,在現代性辯證法的范式下,對理性和意識形態專題進行了不同探討。這些探討至今影響著中文語境的相關理論視域,特別是政治經濟學批判與哲學批判在馬克思思想整體中的關系問題,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如何看待政治經濟學批判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其人本主義一派)的關系問題等。

為澄清上述問題,本文擬以1930-4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馬爾庫塞、盧卡奇和柯爾施等為代表的人本主義一派對“巴黎手稿”的率先解讀為例*實際上,以列斐伏爾和梅洛·龐蒂為代表的對“巴黎手稿”的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解讀也屬于這一時期,例如列斐伏爾1938年的《辯證唯物主義》和1946年的《日常生活批判》、梅洛·龐蒂1948年的《意義和無意義》,因篇幅有限,不再詳述。,試圖說明:他們不僅是西方學界第一批解讀“巴黎手稿”的學者,而且率先(特別是馬爾庫塞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開啟了對“巴黎手稿”的人本主義解讀之先河,并因此成就了蔚為壯觀的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這一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的第一大流派。本文擬將這一階段的相關解讀劃分為:1)以馬爾庫塞為代表的(以1932年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為例)“基礎論”,即認為“巴黎手稿”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基礎;2)以盧卡奇為代表的“結合論”(以寫于1938年的盧卡奇的《青年黑格爾》和1938年發表的柯爾施《卡爾·馬克思》為例),即認為“巴黎手稿”標志著經濟學和哲學的辯證結合;3)以柯爾施為代表的“階段論”,即認為“巴黎手稿”只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階段。

一、馬爾庫塞:“巴黎手稿”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基礎

雖然俄文版《馬克思恩格斯文庫》第三卷(1927年,梁贊諾夫主編)中先前已以“神圣家族的預備著作”為題名發表了其部分文稿,但由阿多拉茨基主編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全文原文版于1932年才首次公開出版(收錄于舊MEGA第一部分第三卷)。正是同年,馬爾庫塞對剛剛公開全文發表的“1844年手稿”展開研究,并由此引發西方世界持續的“巴黎手稿熱”。這個肇始性文獻就是馬爾庫塞發表于1932年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其中文版收錄于《西方學者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復旦大學哲學系現代西方哲學研究室編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在這里,馬爾庫塞率先肯定了“巴黎手稿”對重新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大意義,將這一重大意義歸結為“新基礎”和“新材料”的意義。繼盧卡奇和柯爾施(1923年)之后,馬爾庫塞再次回答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即認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本質在于其哲學基礎和政治革命旨趣;同時確認了“巴黎手稿”時期的馬克思思想的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來源。此后,旨在擺脫僵化的客觀主義機械論的努力,就得以在“巴黎手稿”中所確立的異化(或外化)勞動概念中予以布展,以期恢復現代性辯證法的主體之維。馬爾庫塞認為馬克思“巴黎手稿”的發表必將成為“馬克思主義研究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事件”,因為它將歷史唯物主義乃至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置于“新的基礎之上”,因而研究者們“能用一種更加富有成效的方法提出關于馬克思和黑格爾之間的實際關系這個問題”*[德]馬爾庫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西方學者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93頁。,“1844年手稿”可以作為新的文獻依據和基礎證明馬克思對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特別感興趣”*[德]馬爾庫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前揭書,第94頁。特別是《精神現象學》人的“自我創造”的歷史。只不過,在黑格爾那里,這一歷史過程表現為絕對精神(理念)和“物相”之間的二分關系,而在馬克思那里,則是實踐的過程,即“自由的自我實現,始終處理、廢棄和變革既成的‘直接的’事實”。(參見同上書,第141頁。),而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的“實證的基礎”就是“把人定義為一種‘對象性的’、歷史的和社會的、實踐的存在物”。在馬爾庫塞看來,馬克思批判和不滿的是黑格爾哲學的“基礎和實際‘內容’,而不是它的(大家通常所認為的)‘方法’”*[德]馬爾庫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前揭書,第133—135頁。。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很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把馬克思主義哲學或辯證法習慣性地歸結為一種方法。

這種“習慣做法”實際上牽涉的是如何看待“巴黎手稿”的歷史地位問題,即關于“巴黎手稿”的定性問題。馬爾庫塞的回答是:它是“關于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批判以及政治經濟學作為一種革命理論的哲學基礎”*同上,第93頁。。顯然,這是繼盧卡奇和柯爾施等人之后對“什么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或“馬克思主義與哲學的關系問題”的明確回答,即馬克思主義是哲學。只不過,與這一時期(特別是1932年前)西方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特別是柯爾施)多以《資本論》為文獻依據的研判不同,馬爾庫塞直接以“巴黎手稿”為文獻依據作出判定。這樣的判定多是在對辯證法的探討下開展的,如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的副標題“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所示。實際上,在這里,(無疑源于黑格爾的)“辯證法”不僅是“哲學”的代名詞,也是“革命”和“變革”(“批判”和“實踐”)的同義語。更為重要的是,這樣的判定并不只限于馬克思早期思想發展階段,而是貫穿馬克思全部思想發展的始終。置言之,在馬爾庫塞等人本主義者看來,不存在那種所謂的馬克思思想先后經歷了哲學階段和政治經濟學階段的“階段論”或任何形式的“斷裂論”。馬爾庫塞明確指出“在馬克思理論的所有階段上,他的理論基礎都包括了哲學的基礎”,因此,那種認為 “馬克思是先為他的理論制定哲學基礎,再為他的理論制定經濟學基礎”的“常見的論點是站不腳的”,因為“對政治經濟學的革命的批判本身就有一個哲學的基礎,反之,作為這種批判的基礎的哲學也包含了革命的實踐”。在人本主義者看來,只有這樣理解,馬克思主義才真正是“有關整個人類存在問題的科學的表述”,而不至于墮落為某種“專門”的科學領域,如第二國際理論家所經歷的那樣。*同上,第94—95頁。這里,馬爾庫塞顯然是以“哲學基礎論”的方式,重申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總體性,而后者正是盧卡奇等人所極力倡導的。所以馬爾庫塞說“作為哲學來論述”,即意味著“這種研究的出發點、基礎和目的恰恰正是具體的歷史現狀和對它進行革命的改造的實踐”,因此“哲學、經濟學和革命實踐”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德]馬爾庫塞:《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前揭書,第100頁。,這個“整體”即“總體”。

除了強調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哲學批判在馬克思那里的統一性(即“總體”),馬爾庫塞還以“巴黎手稿”中異化勞動的概念貢獻為例,來說明這一辯證法的總體統一性原則,即真正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都是奠基于哲學的批判而不是相反,否則就成了“批判的政治經濟學”,而不是馬克思真正想做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他認為“1844年手稿”中“異化勞動”概念的出現,為勞動概念走出“傳統結構”(即純粹經濟學)奠定了基礎,馬克思的探討一直“圍繞著”這一新勞動概念來進行,由此揭示了日后成為共產主義革命之新科學基礎的新的“事實”。可見,作為“新的”勞動概念(基于外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的“異化勞動概念”),是作為“批判”(也即哲學)的基本概念出現的,而不再是古典國民經濟學(及其各類變種的)純粹經濟學概念。和其他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者一樣,馬爾庫塞認為,根據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的新勞動觀即異化勞動觀,所得出的新“事實”是“通過對人的現實的真正占有來實現對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將使整個人類歷史革命化”,這是真正的共產主義的人、真正的人的現實化歷史進程,也是揚棄異化的具體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對異化勞動這一新勞動概念的探討是圍繞著人的本質問題展開的,由此,“人的定義”構成了“巴黎手稿”的“核心”和“基礎”。*同上,第97、99、118頁。這也是人本主義(或人道主義)的、基于哲學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主旨,不然,至多只能算是一種批判的政治經濟學罷了。可見,“哲學的”、“革命的”和“辯證法的”在這里幾乎是同義語(即哲學中的異化邏輯、呈現在現實中的革命邏輯,例如對人的本質問題的探討進而提出主體導向;而對主體性問題的探討又與對其具體的歷史與社會界域的指認密切相關,這里體現的是勞動、生產關系和階級斗爭論題),是盧卡奇所力圖“恢復”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即總體辯證法原則。只是,這樣的總體辯證法原則在早期著述中主要呈現為異化(勞動)邏輯。

這一基于異化邏輯的哲學的和辯證的批判既然在“巴黎手稿”中已奠基,那么是否意味著它可以替代馬克思晚年的其他政治經濟學研究成果呢?和所有人本主義者創始人一樣,馬爾庫塞一方面高度認可“1844年手稿”中出現并清楚呈現了馬克思晚期與《資本論》(及其手稿群)有關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所有常見的范疇”及其“本來含義”*同上,第93頁。;另一方面,這些常見范疇(如“異化”)并沒有在馬克思晚期的著述中徹底消失,而是得到了持續關照和探討。這樣的馬克思思想發展的各個階段之間的“連續論”,顯然不是馬爾庫塞所獨有的,同樣體現在同屬人本主義一派的盧卡奇和柯爾施身上。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那種不加分析、區別地斷定盧卡奇等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者都是割裂馬克思思想的發展階段、特別是以馬克思早期思想來取代馬克思晚期思想的斷言,是沒有根據的。下文將更清晰地論述這一點。

二、盧卡奇:“巴黎手稿”標志著經濟學和哲學的辯證結合

馬爾庫塞的這一奠基性闡釋,也得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盧卡奇和柯爾施的支持,尤其是在他們1930年代中后期所作的相關理論貢獻,即寫于1938年、初版于1948年的盧卡奇的《青年黑格爾》和發表于1938年的柯爾施的《卡爾·馬克思》。盧卡奇的這一支持性努力具體表現為:其一,確認“巴黎手稿”在整個馬克思思想發展史中的“正文”身份,即它是隸屬于 “辯證唯物主義”的“明確”的“開端”之作,但沒有放棄對馬克思晚期著述的重視(這一點在柯爾施那里表現得更為明顯);其二,認為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以其勞動辯證法超越了黑格爾的異化(或外化)概念(與盧卡奇的“勞動辯證法”相類似,柯爾施所使用的是“現實”或“革命”辯證法);其三,通過對“巴黎手稿”的哲學屬性的研判,再次確認和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維度*盧卡奇的這一工作與柯爾施稍顯不同:盧卡奇是從總體的即所謂“經濟學與哲學”的辨證結合視角展開論述,柯爾施則更直接地論斷“巴黎手稿”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階段。如果把它們分別稱為“結合論”和“階段論”,那么上文馬爾庫塞的基本觀點則可稱為“基礎論”。。

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1923年)所提出的“物化”概念,與“巴黎手稿”時期馬克思所提出的“異化”觀有諸多相似性,有學者因此認為盧卡奇有“抄襲”馬克思之嫌,理由是盧卡奇有機會在前蘇聯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提前閱讀”到尚未公開出版的“巴黎手稿”。但盧卡奇本人并不承認這一“抄襲”行為*非常有意思的是,戴維·麥克萊倫曾在書中耐人尋味地指出:“盧卡奇曾驚人地預見到,1930年前后《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發表會給馬克思思想投下新的光輝。”同時,麥克萊倫同指出,盧卡奇的“物化”概念,“顯然是從馬克思《資本論》中對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出發的”。([英]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以后的馬克思主義》,林春、徐賢珍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86年,第198、202頁。),而只是如佩里·安德森所指出的,“盧卡奇流亡莫斯科期間,曾于1931年親自在梁贊諾夫手下工作,辨認那些手稿,據他自己所述,這段歷史永久地改變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參見[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高铦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7頁。。這里,盧卡奇“自己所稱”指的是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1967年序言”的相關言論以及在接受《新左派評論》雜志訪談時的交代*在接受《新左派評論》雜志訪談時,盧卡奇說:“1930年,我在莫斯科時,梁贊諾夫給我看了馬克思1844年在巴黎時期寫作的手稿。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興奮:閱讀這些手稿徹底改變了我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也轉變了我的哲學觀。一名來自蘇聯的德國學者那時正致力于整理這些手稿以備出版。這些手稿已被老鼠的牙齒所啃食,其中有些詞句也已丟失。基于我的哲學知識,我和他一起工作,以確定在這些殘破的手稿中那些丟失的字句最有可能是什么:比如說,常需要猜測以字母‘g’開頭和字母‘s’結尾的某個詞其中間丟失的部分是什么。我想,最終面世的這個版本是很不錯的——我知道,是因為我也為該版本的編輯工作出了力。”(Cf. Interview: Luckacs and his Life and Work, New Left Review,1971(68), pp.56-57.):“我于1930年開始了在莫斯科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的研究工作。在這里,我交了兩個意想不到的的好運:《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手稿正好全部被辨認出來,我可以閱讀它。”“在閱讀馬克思手稿的過程中,《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的所有唯心主義偏見都被一掃而空。”*[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新版序言(1967)”,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33—34頁。顯然,盧卡奇否認自己之前看過“巴黎手稿”:雖然他的確可以提前于1932年(“巴黎手稿”公開發表年)之前“提前閱讀”“巴黎手稿”,但卻沒有早于1923年,即提出“物化”概念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公開發表年。

這就意味著盧卡奇1930年代以后的著述,應該是閱讀過“巴黎手稿”之后的作品。他的《青年黑格爾》(寫作于1938年,發表于1948年)*參見[匈]盧卡奇:《青年黑格爾》(選譯),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這是根據1954年柏林建設出版社版節譯。另參見根據1966年柏林本譯出的英文本:Georg Lukacs, The Young Hegel: Studies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Dialectics and Economics, 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 London:Merlin Press, 1975.這個英譯本的封底頁也介紹說,在莫斯科期間的盧卡奇作為“最早接觸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讀者之一”,顯然為《青年黑格爾》的寫作提供很大的理論“ 動力”。應該算是基于“在莫斯科對1844年手稿的研讀”后的成果之一*[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高铦等譯,第80頁。。這一成果體現在《青年馬克思》(1954年寫作、1965年出版)*德文論文發表于:Georg Lukacs, Zur philosophischen Entwicklung des jungen Marx (1840-1844), in Deutsche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e, Volume 2, Issue 2(February 1954), pp.288-343;后又于1965年單獨出版:Gyo?rgy Luka?cs, Der junge Marx Seine philosophische Entwicklung von 1840-1844, (Pfullingen) Neske, 1965;并有據此譯出的法文版:Gyo?rgy Luka?cs, Le jeune Marx: son évolution philosophique de 1840 à 1844, Traduction de l’allemand par Pierre Rusch, Les éditions de la Passion, 2002.中,盧卡奇在此專文論述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簡論”*[匈]盧卡奇:《〈經濟學哲學手稿〉簡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06頁。,而他為《歷史與階級意識》所寫的新序言(即“1967年序言”)、1971年公開出版的《社會存在本體論》的下冊第一章“勞動”和第四章“異化”也屬此列。

在大篇幅引述“巴黎手稿”的《青年黑格爾》中,盧卡奇實際上認為自己是在嘗試用馬克思的思想來解讀青年黑格爾的思想,特別是“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理解為一個過程”、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認為這些都是“巴黎手稿”中的馬克思所明確看到的黑格爾的“偉大之處”。據此,他還把“巴黎手稿”確立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誕生的“明確”的“開端”(這與馬爾庫塞將“巴黎手稿”視為歷史唯物主義新材料和新基礎,在旨趣上是十分相似的),因為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實現了經濟學與哲學的辯證結合(即總體),即“一方面分析了古典經濟學家的觀點里的辯證本質,另一方面又分析了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經濟基礎”*[匈]盧卡奇:《青年黑格爾》(選譯),王玖興譯,第24、28頁。。盧卡奇的這一指認,得到了列斐伏爾的贊同——以“總體的人”的名義,參見其在初版于1939年的《辯證唯物主義》一書中的相關論述*Cf. Henri Lefebvre,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translated by Hohn Sturrock, Minneapolis and Lo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該書被認為“是根據1844年手稿把馬克思的全部著作進行新的重建的第一部主要理論著作”([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第67頁),列斐伏爾本人還是第一個將“巴黎手稿”翻譯成外文的人:他與羅伯特·古德曼合作“將1844年手稿最先翻譯成法文”于1933年在法國出版(Cf. Henri Lefebvre, Critical of Everyday Life,Vol.1.:Introduction,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Verso,1991, p.258,譯者注5)。,只不過,與盧卡奇相比,列斐伏爾對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評價要低得多,而對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評價相對較高。在盧卡奇看來,借助這一結合而實現的勞動辯證法視域在“巴黎手稿”中的確立,標志著該文獻在馬克思思想發展中的重要地位。正是借助這一結合,馬克思才能在“這部手稿里”為“實際排除唯心主義辯證法”提供“先決條件”,即“從經濟學上給異化事實作了說明”*[匈]盧卡奇:《青年黑格爾》(選譯),王玖興譯,第116—117頁。;同時使馬克思得以對“《精神現象學》在經濟學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與失誤做出了準確的評價”*Georg Lukacs, The Young Hegel: Studies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Dialectics and Economics, 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 London: Merlin Press,1975, p.319.(根據1966年柏林本譯出。),即黑格爾“沒見到資本主義社會里勞動的消極方面。他只從其積極方面對勞動進行了考察”,所以在黑格爾那里“就必然地產生出哲學上錯誤的分割、錯誤的統一和唯心主義的神秘化”。總之,根據盧卡奇的解讀,“巴黎手稿”時期的馬克思之所以能超越青年黑格爾,就是因為馬克思發現了“資本主義勞動的實際辯證法”*[匈]盧卡奇:《青年黑格爾》(選譯),王玖興譯,第119頁。。可見,和馬爾庫塞一樣,盧卡奇從異化勞動(這里表述為勞動辯證法)出發來例證“巴黎手稿”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奠定了哲學基礎,這個哲學基礎就是辯證法基礎。換言之,武斷地在馬克思思想發展階段中劃分出所謂純哲學階段或純政治經濟學階段,是值得懷疑甚至不可取的,這樣的二分法范式至少忽略了二者的結合這一辯證法精神。真正的總體辯證法與任何一種非此即彼的二元論都是絕對不相容的。從這一意義上看,盧卡奇的“結合論”與馬爾庫塞的“基礎論”在根本旨趣上是一致的,即斷定“巴黎手稿”作為馬克思早期著述的重要意義和地位,亦即其異化(勞動)邏輯(體現為勞動辯證法的總體原則)是馬克思貫穿一生的基本原則。馬克思的早期和晚期思想,在這個意義上是連續的、不可分割的、前后一致的。

三、柯爾施:從《資本論》出發的“巴黎手稿”研究

與馬爾庫塞對“巴黎手稿”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基礎”不同(基礎論),也與盧卡奇關于經濟學和哲學的辯證結合觀不同(結合論),柯爾施立足于《資本論》,認為“巴黎手稿”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階段”(階段論)。

在1938年的《卡爾·馬克思》中,柯爾施對剛公開出版不久的“1844年手稿”予以“引用”(指的是MEGA1版中的“巴黎手稿”),雖然這一引用是在對《資本論》第一卷中相關內容進行研究的立足點之上而進行的(這與盧卡奇和馬爾庫塞不同,因為后二者是直接從“巴黎手稿”出發的),但他對“巴黎手稿”中“異化”概念的重視和“經濟學批判的哲學階段”的論斷,都對后來的相關論者產生很大影響。

柯爾施認為,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中的“商品世界的拜物教”“只不過是科學地表達了同一事物,即他以前在他的黑格爾-費爾巴哈時期把它稱為‘人類的自我異化’”,(這種論斷并非柯爾施獨有,馬爾庫塞在1941年的《理性和革命》也有過類似論斷)。接著在同頁注釋1中,柯爾施交代說:“哲學概念‘異化’最初明確地運用于貨幣、價值、信貸等等經濟現象,存在于馬克思1844年的摘錄筆記中對老穆勒一本著作的評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5-42頁)和有關經濟學-哲學手稿(同上書第49頁以下、特別是89頁以下)。”*[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重慶:重慶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5—86頁、第86頁注釋1,附錄第201—202頁。稍后,他承認自己在這里引用了“兩部1844年的著作”*[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第87頁注釋2。。該書附錄2所交代的“這個時期的馬克思”,即“在《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馬克思*[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附錄II”第193頁。。根據柯爾施自己對其文獻來源的交代,“馬克思和恩格斯截至1848年的文章和他們二人之間于1844年至1883年的全部書信,均按照莫斯科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研究院出版的全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第一部分第一、二卷和第三部分第一至三卷由梁贊諾夫編輯,柏林1927年至1930年;第一部分第三至六卷和第三部分第四卷由V·阿多拉斯基編輯,柏林1931年至1932年”;其中,他明確標識出自己引自MEGA1第一部分第三卷的文獻包括“11.摘自摘錄筆記:關于斯密;關于穆勒(手稿,1844年)”、“12.關于國民經濟學批判,帶有結尾一章關于黑格爾哲學(《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圖書目錄”第206、208頁。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一版(即MEGA1)第一部分第三卷中所收錄的,正是1932年才首次公開出版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即柯爾施這里所交代的“12”)*K. Marx, F. Engels, Historisch-kritische Gesamtausgabe, Band I/3, Berlin: Marx-Engels-Verlag G. M. B. H., 1932.;同時,該卷還收錄了馬克思同期所作的“摘錄筆記”(即柯爾施這里所交代的“關于斯密”和“關于穆勒”的“摘錄筆記”,后來學界一般稱之為“巴黎筆記”)的大部分內容(即柯爾施這里所交代的“11”)*雖然馬克思在巴黎時期寫有9個筆記本的“摘錄筆記”,但MEGA1在這里只選擇刊印馬克思對10位作家的13部著作所作的摘錄。當然,柯爾施這里只是選擇其中“關于穆勒”的和“關于斯密”的。。值得注意的是,中譯本在對這一部分的文獻出處進行標注時,根據習慣做法,所標識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5-42頁”和“同上書第49頁以下、特別是89頁以下”*[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第85—86頁,以及第86頁注釋1(該注釋還對馬克思此時的異化觀做出柯爾施式的解讀)。柯爾施認為,這是馬克思經濟學批判的哲學階段。,顯然指的是中文一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1979年)第42卷中所收錄的“摘錄筆記”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然而,這個以俄文二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為翻譯底本的中文一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所收錄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相關摘錄筆記,與柯爾施這里所引證的MEGA1并非完全一致*實際上,在1968年以后出版的作為“補卷”(第40—50卷)的俄文二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中,才收錄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兩篇摘錄筆記,即對恩格斯《國民經濟學大綱》的摘錄和對穆勒的《政治經濟學原理》的摘錄,這是1979年出版的中文一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的母本。因此,柯爾施這里所引證的MEGA1中的“摘錄筆記”與中文一版中所說的“摘錄筆記”是不同的,前者指的是對斯密和穆勒的摘錄,后者則指對恩格斯和穆勒的摘錄;而且前者所引證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無論在編輯體例還是內容上也與中文一版不同,即省去了能反映對馬克思“巴黎手稿”原始稿進行編輯過程的的編者說明和相關注釋。。

雖然柯爾施明確標明自己所多次引述的是MEGA1中的“巴黎手稿”,但其主要旨趣并不是專門研究“巴黎手稿”,而是從研究《資本論》(第一卷)*這或許因為他本人即是《資本論》第一卷1872年法文版再版時(柏林1932年版)的編輯并為之作序之故。(參見[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第209頁)出發,順便討論后者在前者那里的起源或“萌芽”形式(這與梅洛-龐蒂1948年的《意義與無意義》一書的做法類似*Cf. Maurice Merleau-Ponty, Sense and Nonsense,translated by Hubert L Dreyfus and Patrica Allen Dreyfus, Illinoi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1966.雖然與盧卡奇對存在主義的“反感”相比,梅洛-龐蒂和列斐伏爾都屬于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行列,但和盧卡奇一樣,他們都強調歷史與自然的總體辯證法原則,因此,在他們看來,馬克思主義哲學既不是“主體哲學”,也不是“客體哲學”,而是“歷史哲學”,而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則是“實踐的唯物主義”。(Maurice Merleau-Ponty, Sense and Nonsense, translated by Hubert L Dreyfus and Patrica Allen Dreyfus, Illinoi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1966, p.130.))。基于此,關于馬克思“巴黎手稿”時期與費爾巴哈的思想關系,柯爾施認為無論是在《神圣家族》時期,還是在“在同一時期產生的、但當是未公開發表的國民經濟學批判的前言和正文中,對費爾巴哈進一步的、完全不是如此有限的表態”,都是由于費爾巴哈被“馬克思特別是恩格斯視為必不可少的同盟者”,而“從實際的觀點來看”,“馬克思在這時已遠遠超過費爾巴哈”。雖然如此,柯爾施還是把“巴黎手稿”視為“哲學唯物主義的著作”,或稱之為“馬克思在其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這個哲學階段”*[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第134頁注釋5,第134—135、145頁,“附錄”第193頁。。 他認為在這個哲學階段的批判中,馬克思已經認識到僅僅從觀念上來表達(以“異化”概念的形式)并不足以改變這一異化本身,而必須“通過社會的行動徹底變革作為基礎的現實狀況”*[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附錄第201—202頁。。可見,在柯爾施看來,馬克思的異化觀與資產階級經濟學的異化觀之間的差別在于馬克思主張的是一種現實的異化,這樣的主張雖然萌芽于“巴黎手稿”時期,但直到《資本論》時才成為科學的和成熟的表述,“商品拜物教”理論就是明例。這樣,與馬爾庫塞稍晚時所做的補充以及論者對盧卡奇晚期思想的評價所指出的一樣,這三人都將馬克思晚期(特別是《資本論》中)的“拜物教”概念視為早期(“巴黎手稿”)異化(勞動)概念的繼續和發展,只是柯爾施更強調晚期概念的科學性和成熟性。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當柯爾施說“巴黎手稿”時期的異化概念依然具有“哲學形式”,因而是后期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一個“階段”時,他實際上對這個早期階段的重視程度并不比盧卡奇和馬爾庫塞高。“馬克思本人這時站在激進地超越于經濟科學的立場上。產生這一時期的經濟學哲學手稿在內容上幾乎預示了《資本論》全部批判的革命的認識。然而在這個時期他對經濟學的超越基本說來還具有哲學的形式。他把經濟學的概念同黑格爾哲學的概念相對照。”“馬克思在從這種超越國民經濟學的哲學形式達到唯物主義的科學立場之前,還經歷了較長遠的道路:從這種科學立場出發他在后來的著作里實際地超過了政治經濟學的界限。”*[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第68、69頁。實際上,和所有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以及更近地站在正統馬克思主義陣營一邊的科學主義馬克思主義者)一樣,柯爾施把“巴黎手稿”之后馬克思以及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合著的諸多著作(如《德意志意識形態》等)都視為是從“巴黎手稿”的哲學形式到后期以《資本論》為巔峰代表的科學唯物主義階段的過渡性著述。在他看來,“馬克思的《資本論》不僅是(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最后的偉大著作”,“也是革命的無產階級的社會科學的第一部偉大著作”*[德]柯爾施:《卡爾·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階級運動》,熊子云、翁廷真譯,第71頁。。顯然,他并沒有如批評者所指出的那樣,將“巴黎手稿”置于《資本論》之上。然而,他將“巴黎手稿”定性為“哲學著述”階段的論斷卻影響了后來的諸多論者。特別讓人困惑的是,他在稍早的《馬克思主義和哲學》(1923年)剛剛力主恢復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哲學維度(即所謂“柯爾施問題”),顯然這里的“哲學”是一個與總體辯證法同義的概念;而在《卡爾·馬克思》,作為階段的哲學顯然不具有之前的廣度和深度,而是有被貶低為某種(與政治經濟學或現實實踐相對的)思辨哲學或純粹理論的嫌疑。

四、結語

綜上所述,1930-40年代的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無論是馬爾庫塞、盧卡奇還是柯爾施,)都對剛剛公開發表的“巴黎手稿”給予高度重視,并對其進行不同程度的解讀。其貢獻包括:1)肯定“巴黎手稿”在馬克思思想形成史中的應有地位和意義;2)承認“巴黎手稿”時期馬克思思想的哲學維度以及這一維度的黑格爾主義因素(雖然對后者的程度大小,學者們的意見并非完全一致);3)認為異化(勞動)理論是“巴黎手稿”時期馬克思思想的核心概念;4)將“巴黎手稿”時期的馬克思的上述思想歸結為一種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即強調人以其行動或實踐活動所表現出來的主體能動性,這同時也是馬克思主義革命屬性和政治屬性的彰顯之處;5)一般都認為上述所有這些思想在馬克思后期著述中并未完全消失,雖然這并不意味著可以用早期替代后期思想,即他們大多主張一方面馬克思青年時期思想和晚年時期思想之間的一致性和連續性而不是彼此替代或覆蓋,另一方面也不是完全相同、沒有絲毫變化或提升,將馬克思《資本論》中的拜物教理論視為“巴黎手稿”時期的異化理論的繼續貫徹、乃至提升就是明例。

需要指出的是,與通常的理解相反,這一時期的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這一解讀并沒有:1)用主體代替客體,或用意識(精神或文化)代替物質(物理存在或經濟);2)用馬克思早期思想代替馬克思晚期思想,或用“1844年手稿”代替《資本論》及其后期手稿;而是強調自然與社會統一的總體的歷史的辯證法,強調馬克思早期和晚期著作之間的連續性,雖然的確對恩格斯的評價會因論者的不同而褒貶不一。通過這一解讀可見,由西方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盧卡奇、柯爾施和葛蘭西所開創的“追問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問題,依然作為主線索而存在,而且,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現在可以更明確或更理直氣壯地依據馬克思青年時期的著述即“巴黎手稿”。同樣,在基于“巴黎手稿”對這一問題做出回答時,1)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維度、特別是其作為總體辯證法的哲學維度(以及其因此而獲得的政治和革命旨趣)依然得到持續關注和凸顯,并在這一總體論范式下強調政治經濟學和哲學批判的辯證結合,雖然柯爾施的階段論與盧卡奇和馬爾庫塞的結合論和基礎論之前仍存在著細微差別;2)此外,異化(或“外化”)問題因“巴黎手稿”的解讀而繼《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的“物化”概念而得到持續而深入的關注,由此,馬克思思想的黑格爾之源得到了再次確認,當然也可以認為這一確認是為了完成前面一個任務,即確認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維度,但這個哲學卻是總體的、辯證的或者按照稍后梅洛-龐蒂的說法是歷史哲學,如果我們把科爾施階段論的“動搖”視為例外的話;3)開啟了將“巴黎手稿”中的異化(及勞動)概念進行持續解讀,以便用以展開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的先河,并以此影響了正在形成中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其人本主義一派)的進一步發展,如稍后列斐伏爾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論,以及法蘭克福學派隨后高舉的社會批判理論大旗就是明例;4)所有這些關注似乎都與“巴黎手稿”中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的問題的探討密不可分,由此,對于人的問題的關注就成了人本主義一派的核心議題。由此,“馬克思主義與哲學的關系”(關于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回答)、“馬克思與黑格爾的思想關系”(馬克思主義形成史問題)、“異化勞動和人的本質”(馬克思主義的主要貢獻)這三大問題領域,成為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者日后的主要議題,當然,也是稍后科學主義一派籍以形成并對前者進行批判的主要論域。直至今日,圍繞上述議題而展開的哲學與政治經濟學的關系問題,依然是探討馬克思及馬克思身后的諸馬克思主義思潮(特別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貢獻時繞不開的話題。最有名的莫過于佩里·安德森的斷言,即西方馬克思主義(與第二國際理論家相比)所從事的主要是哲學批判,而不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安德森還把前一個批判指認為“文化批判”。如此,“巴黎手稿”時期的異化邏輯被安穩地落實在哲學的基地中,即是遠離經濟基礎的文化上層建筑的書房式“革命”。在這樣的斷言下,似乎西方馬克思主義(特別是其人本主義一派)從來都不會關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換言之,政治經濟學批判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至少是其形成期)是缺席的。上述文獻梳理和嘗試性論斷,恰是為了反駁這一長期以來的學界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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