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海娟
一
在湖北陽新縣,曾大年是個傳奇人物,被鄉親們稱為“天不收”。意思是此人非常厲害、有本事,連老天爺都怕他。
這個稱呼源于曾大年常常幫鄉親們解決“疑難雜癥”,主要是農民需要到政府部門辦理的各種業務。比如,張某的三個小孩在三個不同的省份出生,但是當時沒有辦理出生證明,小孩落戶時遇到困難,張某去醫院辦理出生證明,醫院以事隔多年為由不予辦理。曾大年就幫其辦好了出生證明和落戶。總之,只要是農民與政府部門打交道遇到困難,曾大年都可以幫忙解決。
曾大年的業務范圍超出了陽新縣的范圍,涉及湖北鄂州市、黃石市等。他業務很繁忙,每年只有除夕到年初三這四天休息。除夕前一天,我們去拜訪他。他時不時地接電話,有請他幫忙的,有與他溝通相關事宜的,還有討價還價的。
曾大年代辦這些業務并不是無償的。于他而言,這是一門生意。他有自己的收費標準和原則。一般情況下,費用包括代辦業務時的現金支出和自己的務工補貼。例如,他幫一個農民到福建省某個城市辦理出生證明,共花費現金1700元,花費時間6天,他收取當事人2600元錢。在這個標準的基礎上,他會根據當事人的家庭經濟條件進行增減。家庭條件好的,他多收一點,家庭條件不好的,他少收一點,甚至一分錢都不收。
其中代辦幾類業務是絕對不收錢的,如代辦殘疾證明。按照他的說法,這些都是“弱勢群體”,不應該收錢,大概有三分之一是這樣的情況。這為他贏得了很好的聲譽,被稱為 “活雷鋒”。相反,對于經濟條件較好的人,“一分錢都不能少”。曾大年賺的最大一筆錢是幫一個老板代辦業務。這個老板的身份證、戶口本、銀行卡都同時丟失了,辦理起來非常麻煩,請他幫忙。他花了一天時間就辦好了,賺了8800元。
據曾大年介紹,依靠代辦業務每年可以收入七八萬元左右。鄉親們則傳言他年收入有一二十萬。這些收入可以滿足他的日常生活所需。于是,他辭去了原本從事的村莊清潔工的工作,做起了專職的辦事員。
曾大年并不是完全的拿錢辦事員,他還做很多公益事業,被稱為是“多管閑事”的人。例如,本鄉鎮范圍內的、不需要貨幣支出的、只需要跑跑腿的事情,他都樂意幫忙,不收費。他引以為豪的事情是兩個鄉鎮之間的道路都是經他“協調”修補的。
還有,之前鄉親們到政府部門辦事,問政府人員怎么辦理,政府人員都是口頭答復。鄉親們記不住這么多,政府人員也有可能說漏了,導致鄉親們來回奔波。曾大年向當地政府提建議,相關部門就將辦事流程和提交的材料寫在紙條上交給鄉親們。鄉親們就根據紙條辦理業務,不清楚的時候可以拿著紙條問身邊的其他農民。在代辦業務的過程中,曾大年還接觸了很多人,掌握了較多的信息,由此做起了中介。鄉親們認為,沒有什么事情是曾大年辦不成的。他自己也說,三年中只有一個業務沒有辦成功。這并不是由于他能力不行,而是由于當事人不配合。
在此之前,曾大年是個慣偷,進過監獄,名聲很差。最開始,“天不收”是貶義,意思是這人太壞,連老天爺都不愿意收他。現在,他專職幫鄉親們代辦業務,也做了很多公益事業。鄉親們都說曾大年變好了,“天不收”轉為褒義——基層干部都怕他,連“老天爺”都不敢收他。
二
曾大年代辦的大部分都是農民自己難辦的業務,其能夠辦理成功的秘訣除了他本人善于學習,掌握了大量行政方面的專業知識外,還憑借他主要的特征——“賴,“一賴三分理”。
我們在和曾大年聊天過程中,發現他雖然只讀了小學二年級,卻掌握了很多專業知識,在代辦業務時能夠講出道理,讓政府工作人員難以應對。這些專業知識都是他自學的。曾大年一直保持著學習習慣。他喜歡看法律類的節目,如中央電視臺的《今日說法》。他也有寫日記的習慣,寫下自己的人生感悟,寫下自己看到的一些優美詞句。他也喜歡讀讀《演講與口才》這類的書刊。另一方面,他根據業務需要學習和鉆研相關專業知識,一些重要的法律條文,他能夠熟練背誦出來。現在,隨著土地問題日益重要,他正在抓緊學習關于宅基地、承包地等方面的知識。另外,他在網絡上認識了一位律師,不懂的地方,就咨詢這位律師,形成緊密合作關系。
鄉親們都認為“賴”是曾大年的主要特征,這也令政府工作人員焦頭爛額。即使一些業務不合程序,政府工作人員為了免去麻煩,對他也會“開綠燈”。
曾大年的策略主要有兩個。一是他在政府工作人員的辦公室里賴著不走。例如,曾大年到縣交通部門反映道路維修的問題,縣交通部門每次都敷衍他。最后他就一直呆在縣交通部門的辦公室里,跟在交通局局長后面。直到縣交通部門將道路維修了,他才作罷。二是他善于抓住政府工作人員的“把柄”,工作人員不敢得罪他。政府工作人員的“把柄”包括上班時間玩手機、上班帶小孩、遲到早退、收受禮品、不按程序辦事等。
還有一點很重要的是,曾大年在代辦業務的過程中獲得了與政府部門打交道的能力,這是普通農民不具備的地方性的知識。一是知道各個部門所在的地理位置,了解政府工作人員上班時間,能夠準確地找到各個部門的工作人員。二是針對政府工作人員拖拉、敷衍的問題,與官僚習氣“斗智斗勇”。
與普通農民相比,曾大年的優勢在于有充分的時間,擁有“專業的知識”,具備與相關業務部門打交道的能力。他并不是按照“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式的死纏爛打,而是按照相關法律和程序與政府工作人員講道理。但與律師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完全依法辦事,而是綜合運用各種手段,充分運用“賴”的手段,只要能將事情辦成就行。
三
從曾大年所講的案例來看,曾大年辦理的都是農民自己難辦、村干部不愿意代辦的業務。
從農民的角度來看,事情難辦,根源在于鄉土社會遭遇現代科層部門和法律規范,農民到政府部門辦理業務很困難。
一是鄉村治理轉型,很多事項難以對接。例如,業務辦理程序發生變化,社會管理和農民觀念沒有跟上。以前辦理戶口只需要村委會蓋章證明,現在辦理戶口需要醫院的出生證明。一些小孩由村里的接生婆接生,無法開具出生證明,當時沒有及時給小孩落戶,現在再去落戶時無法提供出生證明。即使現在小孩都在醫院出生,沒有落戶經驗的農民往往不知道要辦理出生證明,一些醫院也不會主動提醒農民辦理出生證明。事隔多年以后,農民給小孩落戶時才發現需要出生證明。農民到醫院補辦出生證明時,一些醫院的資料保存不善或者丟失。尤其是農民的小孩在外地出生,補辦出生證明更為困難。
又例如,政府工作人員往往要去縣市開會、下鄉工作,很多時候都不在辦公室,農民要找到他們非常困難。各個業務部門的業務數量規模不大、且農民辦理業務的時間不集中,設置專門的窗口供農民辦理相關業務并不現實。
二是鄉村治理日益規范化和程式化,而鄉村社會是鄉土性的、非程式化的,農民很難按照程序辦理業務。例如農村存在小孩超生現象、早婚現象等,按照相關程序,小孩很難落戶。但小孩上學、辦理醫保、領取補貼等必須要有戶口,農民只能想方設法解決問題。另外,以前農民辦理業務一般只需要村委會出具證明就可以了。現在大部分證明都需要農民到政府及各個條條部門辦理,需要花費很多的資金和精力。尤其是農民外出務工,很多證明需要到外地辦理。在不了解程序的情況下,農民沒有能力到外地辦理證明。在鄉土社會難以與科層組織對接的情況下,按照程序難以辦成業務,“耍賴”或許是一種高效的手段。
三是在城市化背景下,知識水平較高、能力較強的青壯年農民流入城市,留在農村的大多數老年人和兒童,他們缺乏與政府部門打交道的能力。老年農民到政府部門辦理業務時不知道找誰、不知道怎么辦理。在國家各類政策進入農村、業務越來越復雜(涉及到更多的經濟利益的分配)、越來越專業化的情況下,即使有政府工作人員和村干部進行指導,他們也不一定能夠理解。
從干部的角度來看,不愿意代辦。即鄉村社會缺乏村干部為農民代辦業務的機制體制。
一是村干部缺少代辦的時間。農業稅費取消后,很多省份撤村并組和減少基層干部數量,一個行政村一般只有四五個村干部。村干部本來都是兼職的,要忙于自己的生產和家庭事務,還要坐班、應付各種檢查、調解矛盾糾紛等,很難有時間幫農民代辦業務。并且鄉村治理日益科層化和文牘化,村干部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做文字材料。中西部農村的村干部一般是四五十歲,大部分人都不會使用電腦。一些村莊只能聘請臨時人員專門做文字材料,一些村莊因為經濟困難連臨時人員都請不起。
二是村干部缺少代辦的經費。給農民代辦業務需要花費資金,盡管是少量的,但村集體沒有這筆支出 ,村干部也沒有義務支出。例如,從黃村到鄉鎮的來往車費是8元錢,并且往往跑一兩趟辦不完。中西部農村很多是“集體經濟空殼村”,上級政府的轉移支付一般用于支付村干部的工資和辦公經費。村干部代辦業務產生的車費由誰支付是個問題。以黃村為例,轉移支付10萬元左右,四個村干部的務工補貼就超過9萬元,還要留1萬—2萬元的辦公經費,村干部沒有多余的經費為農民代辦業務。
三是村干部缺少代辦的動力。之前,村干部要收取農業稅費,村干部的務工補貼也來源于此,村干部滿足農民的需求才能較順利地收到農業稅費并獲得務工補貼。并且農民的很多事情需要村委會簽字蓋章,村干部通過為農民代辦業務收取費用或者獲得禮品。現在,農業稅費取消,村干部務工補貼來源于財政轉移支付。村干部不需要“有求于”農民,農民也不能以不繳納農業稅費為條件要求村干部代辦業務。并且,上級政府對村干部是否為農民代辦業務不進行考核。?
評論
辦小事的能力考驗著一個大國的治理能力
正因為農民有需求,農民自己辦不好,村干部不愿意代辦,曾大年在這個縫隙中找尋到了市場機會。可以認為,市場空間產生于鄉土社會與現代科層部門很難對接,而基層干部沒有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也就是說,當鄉土社會遭遇現代政府科層部門時,產生了一個灰色空間。曾大年正是依靠這個灰色空間獲利。一些教師、宗族權威等也充當著這個角色。
灰色空間的大小主要取決于鄉村社會的現代化水平。在現代化程度較高的發達地區,鄉村社會的正規化、程式化水平較高,這種灰色空間幾乎不存在。在不發達地區,地方政府的科層事務不多,農民辦理業務的程式化較低,這種灰色空間也不大。處于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地區,地方政府的科層事務增多,灰色空間最大。在這個意義上,這種灰色空間是鄉村社會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特有現象。
隨著國家農村投入的增加以及鄉村振興戰略的提出,由國家財政投入的農村的基礎設施建設、扶貧、醫療、教育投入等“大事”取得了很大進展,但農民如何便利地辦理業務等“小事”并沒有得到普遍解決。在人口流動、現代化轉型以及基層治理科層化的背景下,如何高效地為農民辦“小事”考驗著執政者的智慧。
就辦理業務而言,一些農村地區探索為農民代辦業務的方式。但大部分中西部地區農村,集體收入少,財政轉移支付不足,村干部不可能職業化,更不可能聘請專門的辦事員,專門安排人為農民代辦業務并不現實。這是一個困境。
“大事”更多是“硬件”方面的,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家的資金投入程度。“小事”更多的是“軟件”方面的,主要地取決于基層治理能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辦小事的能力考驗著一個大國的治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