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寨水之變

周家鴻

四十年前，位于中越邊境者陰山下的麻栗坡縣董干和鐵廠兩個鄉（鎮），因為到縣城的車路都不通，要經過西疇縣城才能到達，屬于較邊遠的地區，更因為石漠化程度的不斷加大，不僅屬于貧困地區，而且還有“爛鐵廠、冷董干”的說法。那其中的爛和冷，究竟包含什么內容，我的經歷里或許可以告訴你一點信息。

1979年，我和母親一起步行從鐵廠到董干走親戚，一路只見周圍這些山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山，人們稱為奶頭山，由于視覺區位的不同，有的也被稱為陀螺山，其形狀還是一樣的。這些石頭山，由于石漠化程度深、水土流失嚴重、土壤貧瘠，栽種的包谷全都黃歪歪的立著，似乎只要再有點太陽和雨水，就會倒掉。這里講到的雨水，其實就是鐵廠的爛和董干的冷的起因。因為植被少，黃泥浮現，到雨季，鐵廠真的是到處稀泥，無處下腳，遍地黃泥不僅影響了人們的出行，也嚴重地干擾了群眾的生產生活，而董干因為更靠近邊境，來往的人較少，每逢下雨，便是連綿雨，四處成澇，氣溫一路降低，有了冷董干之稱。

石頭山是一種地形特色，但這里卻有不少村莊和人群居住，由于干旱，飲用水問題非常突出，其間居住的人民群眾，在與大自然抗爭過程中產生的取水用水智慧，真可謂層出不窮，對取水的創造，不得不講到鐵廠、董干和它們周圍地理相同的地方，而這些山里人們取水用水的歷史，只有深深地進入它的心中才能感覺到。

長滿奶頭山的土地屬于純真的母性土壤，山不大，卻堅挺而飽滿，呈現出無比寬闊的生機，富有深沉的創造潛力。多年前，人們用水的艱難往往折磨著一代代人，每當節令翻到冬春季，居住在這些石頭山上的農民朋友就要花費大量的人力在生活用水上，他們經常要用一個強壯的勞動力，到幾公里甚至幾十公里外的低洼處去取水，有的地方一天只能跑一個來回。當他們擔著水，經坑凹不平的山村小道回到家，僅在路上潑掉和蒸發的就已損失了大半，最后擔到家里的那點水，只能算計著用一天了，那水不是寶貝又是什么？在人口密度稍大一些的地方，一個村的人，常常要分出許多勞力，半夜就去排隊守水，不然，第二天的生活用水就有問題，這樣的地方怎么能夠富裕？想一想，如此珍貴的水，怎能不珍惜？于是，除了飲用水之外，人們的用水差不多都是數著滴數用，孩子洗過的水大人再洗，丈夫洗過的水妻子洗，洗臉洗菜用過的水，還要留在瓦盆里，澄清后用來喂牲口。那個年代，董干、鐵廠的奶頭山，只是一些干癟的乳房，永不消失的枯燥黃風，在她那滿是亂石、坑凹不平的肌膚上恣意地拂來拂去。

曾經有這樣一個傳說：一個過路的外地人在這里討水喝，農家大嫂卻抬出了自家釀造的陳年老酒給他，舍不得瓢出水缸里十分有限的水。這樣的傳說并非虛構，而是實情。你只要想一想就會知道：沒有水的日子能叫日子嗎？人類在無水的情況下根本無法生活，而沒有酒的日子，人們不僅活得很好，還可以減少許多麻煩事。這都是由居住地的地理環境決定的，因為這些石頭山都處于巖溶地帶，據說，地層下全是孔，雨水一落下來，就沿著孔隙滲透跑掉了，根本不能保存。沙漠無水，但行者只經歷短暫的旅途，而鐵廠、董干的人們卻在這里熬了一生一世、甚至千百年，相比之下，后一種肯定要艱難得多！

與水打交道更多的是女人，因此，在一年年的積累中，關于用水的發明創造，鐵廠、董干的女人是起到積極作用的。她們首先尋找到了合適的天然石槽，然后在夏天雨季來臨的時候，把雨水用沙子過濾后引進石槽并儲蓄起來，以備干旱時節使用。這就是被稱為的天水的無奈地使用，當地的人們又把它叫做無根水，這樣得來的水，其水的質量肯定有問題。我和母親一路步行，經過這些干旱地區時，就偷喝過人家的天水。那是一處荒涼的地方，孤零零的一家人獨立于亂石堆中，所幸的是房屋背后有一個約十米方圓的大石槽，上面橫七豎八地搭滿了枯樹干，這些樹干似乎是主人專門拾回來，用以掩蓋水塘的，這樣做，無非是避免外人來偷盜珍貴的水，也能夠減少水分蒸發。我和母親在渴極了的時候，就用樹葉瓢那石槽里的水來喝。只見槽內的水面落滿了腐爛的樹葉，石槽壁上到處是來尋找水源的昆蟲，水中還蠕動著微小而紅色的線蟲。就是這樣的水，卻也要步行十數里黃塵四起的山路才有一戶，渴極了的人，又怎么會顧及得了什么蟲子呢？更何況，這樣的水，還要靠偷著喝，主人家如果發現了，說不定要遭到一頓臭罵。看來這家主人一定是看準了這個天然石槽，特地從別處搬來定居的。就是這樣方便的天然石槽，又有多少可以供人們使用呢？因為，奶頭山所屬的巖溶山區，不僅土壤很難蓄積水分，而且土層相對較薄，于是，靠種養殖業有了點收入的婦女們，便首先在自己的房屋前后修建水泥水窖。

對水的來源、小水窖的過濾等問題，這里的人們不知進行了多少次研究，想了多少辦法。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幾年的努力，這些村子里的村民們，在之后的年代里全都用上了小水窖儲存的天水，而且使用了多層過濾設施，還使用了消毒設備對飲用水進行消毒。因為有了這樣的智慧，鐵廠和董干的女孩子都顯得非常漂亮，這是外面到來的人都知道的事實，盡管貧窮，這里卻有一批批漂亮的女孩子在村里村外勞作。

2018年盛夏，時過四十年，我參加一次送文藝下鄉活動，再次經過鐵廠和董干，只見一路石頭山的青春氣息開始顯現出來，公路都是干凈的水泥路和彈石路，村莊干凈而整齊，巖溶地區綠化率不斷提高，達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上，一路只見清冽的溪水從石頭上下的樹林里流出來，淌滿公路旁的排水溝，氣候顯得非常宜人。這是真正的天水，這種清澈的水質所培育出來的人民，將更加勤勞，因為這是經過若干年代才實現的夢想，喝著這種無根水——奶頭山孕育的乳汁，人的心里是甜蜜的。

村莊基本用上了自來水，原來的小水窖早已經換了用途，而群眾的創造，仍然在不斷進行。四十年來這里的人們在世間生存，靠的是一種志氣、一種奮斗不息的精神力量。人類幾千年的生存歷史證明，人們對于幸福和快樂的認識，并非是以物質的厚薄來衡量的，而是人精神支柱的取向是否穩固，一旦精神崩潰，再怎樣豐富的物質，恐怕也不能挽救他的靈魂。在這種“崩潰”的邊緣，也許困苦的生命也會消逝;而如果精神永在，物質基礎差一點又算什么？一種強大的動力，會帶著他奔向預定的目標和境界。由是，鐵廠、董干這些石頭山上的農民，在惡劣的環境之中，能夠生活千百年，如今還在不斷地創造，就是一種人類生存的奇跡。現在，他們的用水已經全面得到了解決，今后的路子肯定會越走越寬，因為他們有著堅韌向上的精神氣質。

現在，鐵廠和董干的山色已經很自然地被綠色所包圍，而山腳洼地里又整整齊齊排列著無數村莊，這些村莊像是疊起來似的，擺布得非常整齊卻又擁擠。由于綠化率不斷提高，石頭山區的溪流出現得越來越多，淡水資源條件不斷變好，以小水窖、小水池、小泵站、小壩塘、小水渠為主體的農村“五小”水利建設越來越多，惠及了民生，許多村莊“冬春見水貴如油，夏秋見水遍地流”的狀況得到極大程度的解決。盛夏的繁茂令人驚嘆，萬物在有節奏地萌發新枝，人在其中穿行，就能夠感受來于自然間的某種奇妙境界，會讓你在感受幸福與困難的時候，同時產生許多值得回味的感動出來。

也許天水將成為歷史，但這種與大自然搏斗的勇氣，卻不能被遺忘。當你看著這種在一個石漠化程度極深、干旱缺水問題突出的地方，掀起變水環境的舉措，那么，你在生活中碰到了不如意，為家庭的貧困、物質的貧乏而唉聲嘆氣的時候，請想一想鐵廠和董干的農民們，也許，你就會從悲觀失望中站起來，迎著一縷初升的陽光，勇敢地向前走去。事實上，你的環境也許比這些山區里的農民們好多了，在夏季，你仰頭看一看天上飄下來的純凈天水，你根本不需要把它們存留下來，你只需盡情地享受著它清涼的贈予，那么，這不是你的幸福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