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玉
高高山上一缽艾
青枝綠葉長起來
為人再莫忘了父母恩
五攥攥的身子長了這么高
父親是農民,從父親往上數,我家三代都是農民。三代以上是不是,父親也說不清。所以,我便只好調侃自己是“農N代”了!
父親會當家,父親姊妹五個,排行老二,在父親不足十八歲時,我祖父便過世了,我奶奶則是纏過足的“小腳女人”,而我大伯當兵去了。此后,父親就當起了一大家的主事人。后來,我們小家的大事,也一直是由父親說了算的。所以,父親平時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便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父親雖然是“一家之主”,但并不是一個大男子主義者!用我母親的話說:“你大一輩子沒高言過我。”
父親是木匠,農村承包到組和承包到戶后,父親經常在志丹縣杏河上下川、縣城和志丹西川做木活。1985年,我家之所以能在全杏河鎮第一個生箍五孔石窯洞,首功非父親莫屬!
父親愛夸兒,在我上延中和延大期間,父親便夸開我了,說我是他靠“砍偏斧”供出來的。父親夸兒多少帶有一點“吹”的意思,且幾十年如一日。比如,我剛考上延中,他就“吹”我能考上大學了。我剛大學畢業,他就“吹”我能考上研究生了。我剛當上政協委員,他就“吹”我能認得市長了……1997年,父親60歲了,到了公家人退休的年齡,我也正好研究生畢業了。于是,我便做主讓父親啥也不要干了,就像城里人一樣,過退休人的生活。此后,父親真的啥也不干了,成天像“老干部”一樣,呆到離家不遠的橋頭——村里的閑話中心夸兒。父親夸兒,一度成了杏河上下川的笑話。起初,聽了父親夸我的某些話,我也感到臉上無光,但又不好說什么。因為父親說的話,有的是我真的給他說過的,但也只是我當時的打算而已。后來,實在怕父親又出去夸我,讓人家笑話,對打算考博一事,我再沒敢告訴父親,直到后來我考上博士以后,父親才知道了結果,并好奇地說:“我咋知也不知道,你倒考上了?!”現在,我對父親夸兒這一做法有了新的理解和認識,也能坦然面對了!因為沒有他持續不斷地夸,可能我的許多理想也就是想想而已,斷然實現不了的!我曾給家里人說:“不要說大大是個農民,我倒是個教授,假如我的兒子考上了博士,評上了教授,當上了政協委員,我比大大還要夸得厲害呢!”
父親愛喝酒,“退休”以后,父親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到大橋頭和同齡人拉話、喝酒、打牌、說事、夸兒。用母親的話說:“你大的魂也在大橋了。”父親同酒肉朋友一起喝酒的方式主要是“打平伙”:
三月里桃花開
四仙女下凡來
哥倆喝酒來
哥倆好呀喝酒來
五魁首呀喝酒來
六六六六喝酒來
七巧八馬喝酒來
喝酒來喝酒來
拳兒你輸了酒兒我喝了
父親喝的多數也是最劣質的便宜酒,偶爾喝一回“高四五”(一種低檔的西鳳酒),就說:“今天可喝了好酒了。”父親的這種生活方式一直堅持到去年五月查出胃癌和胰腺炎,做了胃全切手術后,才滴酒不沾了。
父親會唱曲,家里人早就給我說過父親喜歡在農村的紅白喜事上唱酒曲這個“毛病”了。可以前我回老家趕紅白喜事,從沒見父親唱過。家里人說:“老人怕你了,不敢唱。”我知道后,就當著父親的面給家人說:“老人唱歌有什么丟人的?為什么不讓唱?”從此以后,我再回去參加老家人過紅白喜事,就能聽到父親的“歌聲”了:
刮南風呀調北風,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
青石板上栽蔥扎不下根,什么人遺留下人想人。
父親是個說事人,父親在當地算是個比較“明白事理”的人。也喜歡給人說個媒、保個賬、調節個是非之類的。為了讓自己說得話有人聽,除了喝酒、夸兒和說事,父親多半是沉默寡言的。
父親“看錢重”,記得1988年,我大學畢業后,領的第一個月工資只有73元。我借了一點錢,用84元給父親買了一件呢子上衣。可父親一年也舍不得穿一兩回。直到某年,全國都不流行穿呢子衣服了,父親才穿著呢子衣服到延安看我來了。我說:“一把脫得扔了,給我丟人了。”父親說:“新新的,還沒穿來來,咋舍得撂了?!”
去年,父親住院期間,擔心來日無多,我又給買了一套好衣服,沒想到,父親還是舍不得穿,只是知道我要到醫院來時,才穿一下。
父親“看錢重”還表現在,每次不管我給他多少錢,他都“來者不拒”,甚至還要當著我的面數一數,只是偶爾才會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有點多?!”我說:“不多,拿上。”他就裝進兜里了。“馬駒駒那個撒歡羊羔羔那個跳哎,哪達達也不如咱們這山溝溝好哎”。今年年初,聽老家人說:“公家要建設美麗農村了,準備出錢給農民整頓土窯洞也。”我一聽,趕緊說:“那咱不能讓公家出錢修。讓人家知道教授老子的地方還要公家出錢修了,我臉上無光。”父親知道我打算用自己半年的工資給他整頓地方后,表示堅決不同意。說:“咱們的窯洞再30年也塌不了!”其實,我心里清楚,父親何嘗不想住的體面一點,讓世人說他夸兒不是吹牛了!我也明白,他是怕我們夫妻因此事而鬧矛盾呢!因此,在征得妻子同意后,我便立即和幾個兄弟商量,并決定由我出錢,他們出力,迅速開始給老人整頓地方。對此,父親起初表現出完全不配合的態度,甚至窯洞上的舊門窗都卸掉了,他還非要睡在窯洞里不可!
原來,父親是怕他私底下藏在墻壁里的5萬元存折(偷的給我母親攢的,我母親也不知道)和幾個銀元(給我們幾個兒子攢的)丟了,才堅持睡在沒有門窗的舊窯洞里的。
快竣工后,父親對我堅持自費整頓老地方的態度有了改變,還主動拿出2萬元,說:讓我“少出點。”上次回去,我們子父二人躺在新修的平房里拉話。父親說:“我做手術一年多了,感覺好像轉換過來了,甚也能吃了,也有勁了,一點也不難受了,估計還能活兩年。再活上兩年,我這輩子就可活好了,你為我整頓地方花的錢也乘見了。”
聽了父親的話,我的眼淚不由的奪眶而出。待情緒稍微緩和后,我說:“我可多問醫生了,醫生都說,像你這種病,做了手術后,活10來年的可多了!你只要好好的,活90歲沒問題!”父親說:“就是的,咱們附近老李的胃也全割了,都活了幾年了,身體還好好的。”
啊!有一種幸福叫:子欲養,親在了:
人留兒孫草留根
什么人留下個人疼人
天上的銀河什么神開
地上的尊老樹什么人栽
清風過去下來了雨
父母不在又該去告誰
天上河水長年年流
孝敬雙親的心思無到頭
——選自《鄂爾多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