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驊

霧與夢
霧靄
又是一個雨天,零落陰云中漏下慘白的天空和密密雨水。
輕軌窗外掠過層層疊疊的風,雜亂的灌木排列兩側,列車從中快速穿過。
雨滴無意識地擊打著車窗,帶著些許迷茫。
手中鍵盤跳動著,如織布機的梭子穿行在一片茫茫空間。
輕如羽毛的迷茫向前延伸,化入空氣和雨水,散溢。
窗玻璃緩緩流下斷珠般的雨,牽扯著思緒,仿佛有失落的東西在游蕩。
模糊的碎片在雨中浮浮沉沉,平靜的表面下是錯綜復雜。
雨聲慢慢弱去,環顧周圍是一片寧靜。只有恍惚的光影閃爍著,在眼前跳躍變幻;只是混沌和迷茫,鋪展于一望無際的空白。
霧靄淡淡地升起,伴著天邊的濃云,像浩渺煙波,充溢著視線和腦海。
望向窗外,仍然不散的是濃霧和陰云。
軌道延伸到城市的盡頭,立交橋下是暗色調的車水馬龍。
遠方的路浸沒在混沌中,就像天邊的層云朦朧。
混沌的遠方,迷霧的道路,飄忽不定的思緒和霧靄糾纏在夢境中。
像一艘浩瀚大海的航船,等待著燈塔的光芒,等待著一點星光。
礁石在霧中出沒,雨水打濕望遠鏡的鏡面;風雨交織在天宇,北斗隱藏在重云之后,像小魚被可怖的海怪吞噬。
航向前方。霧角拉響,海浪在船頭破碎,望向遠處的天際,模糊的小點浮出水面。
是礁石,是燈塔,是一片廣闊的陸地。
還是朦朧的海市蜃樓?
夢幻
清晨的陽光繞過墻角,像一幅拼圖灑落在面前。撿起,擺放,拼出一片夢的希冀。
拿起一片,是數頁文字,整齊的字母間點綴著修改線條;另一片,是指尖的灰塵,沾著籃球彈跳的旋律;最后一片,是那天迎著陽光飄落的葉。
暖暖的陽光小溪般流淌,托著拼圖的碎片,落入我的腦海。
光匯入時間的溪流,潺潺向夢想淌去。時光在四周環繞游走,緩緩地收容生命的每一個細節,經過記憶中的那個地方。
漫步在中央公園的草地上,遙望著海關大樓。
大樓上的鐘,反射著下午的陽光,秒針模模糊糊。
陽光和時間纏繞著,從指針上攀援而下,引向未來的夢。
最近,我常走過這條小路,順著陽光走向未來。
晴空舒展,云朵中藏著同樣輕盈的夢。
草地的盡頭,弧形廣場在鐘樓下浮現。
風輕輕吹過寬闊的廣場,林立的旗幟與柳絲一起飛揚。
路是那么長,風是那么輕。
吹送暖融融的記憶和淡淡的午后陽光。
穿行在時光中,漫步在歲月里。環顧周圍的世界,夢正在翱翔。
夕陽在旗桿上留下最后的燦爛金黃,像一滴甜甜的蜜,滑落。
邊界
追溯記憶的邊界,像穿過永無盡頭的秋日密林,除了落葉還是落葉。
夜色彌漫窗前,黑沉沉的云浪濤般涌動,從對面高樓頂上冒出,一路無聲地洶涌而來。明月裹挾層云中,像洪水中隨波逐流的浮標。
推窗細看,情景似曾相識。
記憶的漫漫長路在窗外延伸,路兩側是空曠的荒野,腳下每一片鋪路石都是一段故事,高低不平,參差不齊,卻意外地牢固。
路旁清風,輕輕拂過身旁。
一片片模糊離奇的霧眼前浮現,如深海中水母飄然游動。荒野中,零星有微光閃耀,牽動著視線和思緒。
微光飛舞著,螢火蟲般跳動,背后仿佛藏著新的世界。剛要舉足走向四散的光點,卻被風領向記憶的道路,光點渙散。
繼續前行,踩著石板和月光,走向未知的地方。
風仍在吹,擦過兩側的平原,托著我的夢緩緩飛行在路上。恍惚中,平原上的光點映出一片散亂的影子,逸散的陰影被吹落。
終于,無盡的路消失,曾經腳踏的石板撤去,更廣袤的原野呈現眼前。
沒有邊界,沒有方向,只有空曠的世界。
隨意抬腳,就能走向遠方。大地一片黑暗,背后是曾經度過的時光,石板閃爍著被風吹來的月光;面前是無限的可能,但風已經止息。
沒入新的世界,沒入一片無垠的未知。
左側,熒光點點,是藏著珍寶的塔樓閃爍光芒,還是墓碑中鬼火熠熠?右側,密密草叢間透出滿天繁星,恍惚的聲音是通往天穹的琴聲,還是沼澤蛙鳴?
辨認著未來的道路,選擇著自己的明天,我在夜色中緩緩前進。
黑夜的網在鋪灑,迷離的夢幻在前進。腳下只有若有若無的地面,每一塊石板都需用新的記憶安放,每一步都需自己走出。
走過無盡的路,走過空曠的宇宙,走過自己的未來世界。
旅順海風
旅順
鉛灰色的蓋布被海風掀起,露出鐵甲崢嶸的旅順海面。
沉沉的陰云盤旋,鷗群鼓動雙翼劃破長空,岸邊礁石與鐵錨撞擊浪濤。
百年前的火光沒入海灣深處,沉重的鋼鐵浮城長眠珊瑚水藻間。
像一座無聲的古墓,像荒原上朽壞的城池,寂靜。
濤聲沖擊著寂靜,海鷗在遠處的城市邊悠悠長鳴。
鳴聲中,薄霧后,仿佛看到,朦朧的地平線上,灰色的龐然大物威嚴地前進。
它穿過迷霧,如利刃刺破渤海的巨浪,如長鯨游弋萬里海疆。
北洋艦隊的陰影從海面掠過曾經的旅順母港。
“鎮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濟遠”、“定遠”、“平遠”。
鐵甲戰艦的幽靈緩緩浮現,淡淡的影子投影在海面上。
威武的鋼鐵塔臺,無堅不摧的榴彈重炮,就連船舷的護甲上也閃耀著德國克虜伯鋼鐵的徽記。它們走在時代的前沿,仿佛無敵于天下。
但僅僅一天一夜,堅不可摧的鐵甲艦再也沒能浮出水面。endprint
旅順港,再也沒能等到它們返航。
火光中,戰艦沉入海底,引起迷霧般迷離的思考。
數不清的原因,比渤海中的礁石還多;無盡的推演猜想,像艦隊的滾滾黑煙。
從典籍檔案到小說野史,從戰術推演到貼游假設。有人說是訓練松懈,有人說是調配失當,有人說是上下不同心,甚至有人怪罪炮管里的沙塵。
理由太多了,讓人眼花繚亂。
模糊的視線中,霧氣中的艦隊幽靈不復以往威勢。
炮管上生出裂紋,艦體左舷在崩毀,旗幟搖搖欲墜。從每一個視角,都能看見這些龐然戰艦在崩潰。從里到外,從下到上,海浪中,幽靈在解體。
失敗的原因太多了,每一個原因便是一道裂紋。
裂縫像暗中隱伏的鬼怪,一只便可吞噬最終的勝利,何況如此?
從旅順港出航的,不是鐵甲艦隊,而是正在碎裂的陶土神像。
看似威風凜凜,其實一觸即潰。
幽靈的塑像,倒塌在旅順港。
海鷗,飛掠歲月
海風拂過四月的渤海灣,伴著午后暖陽掀起金光燦燦。
明澈的藍天掠過一陣鷗鳥的狂風,闖入閃爍的海面。
沒有雁群般有序的陣列,沒有鴿群般呼呼的振翅,海鷗長鳴著俯沖海面。金色陽光斜照,海邊層層疊疊的鵝卵石倒映它們的剪影。
鷗群鋪展在海面上,像一片云,也像一把輕盈的羽毛扇,無聲無息。
拿出相機,將棲息海面的羽毛扇收入鏡頭,收入心底。
同時收入的,還有這平靜的萬里碧波,以及碧波下的鐵流。曾經,徜徉海面的不是鷗群,是漂浮的鋼鐵堡壘。曾經,在黑煙滾滾的戰艦上,飛鳥被炮彈的轟鳴和火光嚇退。
曾經,亞洲第一的龐大艦隊停泊在這里,眺望遠方。
那是一個時代末的最后幻夢,鐵甲艦寄托著恢復天朝上邦的希望。
“海防重于塞防”“以一化三,設立三洋水軍”
海權意識在帝國的余暉中覺醒,一縷燭火緩緩燃起,微弱。
長長的海岸線,從北到南延伸;渤海,東海,黃海,南海,披掛無形的鐵甲。
海鷗啼鳴著,聲達九霄,浩蕩戰歌迎著海天交界的燦爛夕陽。
那年,仿佛真有一陣熊熊烈火燃燒在海面上。
火光轉瞬即逝,沉重的鐘聲敲響,一切崩塌在歲月的渦流中。
海浪與鷗鳥一同盤旋在沉寂的海面,嘆息著沉沒的艦隊;港內,燈塔漠然地打量著再也不會有船只返回的泊位,一片空曠。
風浪中最后的抗爭化作沉底的廢鐵,海疆長城的磚瓦脫落在風雨中。
鷗群盤旋,繞著海面熄滅的余燼。
歲月與海面一同淡去,夕陽落下,鷗鳥歸巢。
渤海閃耀粼粼星火,像是鐵甲艦的幽靈悲嘆注定的命運,顫動著閃耀。
一段海洋時代剛剛啟幕,就無可奈何地終結在晚清落幕的塵埃;艦隊雄心萬丈企圖在海上扶起將傾大廈,卻隨大時代沉入海底。
第一支近代海軍無力地出現在末世,既是新的力量又是回光返照的殘余廢墟。雄偉的艦橋塔臺和堅不可摧的鋼鐵防護,本可以大展風采,卻被懸崖邊的帝國拉入深淵。
只有海鷗繞過深夜月色,擦過瀚海深淵,訴說著北洋水師無力回天的往事,詠唱著生不逢時的艦隊擱淺在歲月的暗灘。
海濤暗夜中起起落落,鷗鳥展翼觀望,從歲月的回憶中飛掠。
白玉山塔
塔樓佇立在山頂,俯瞰遠處隱約的重重島嶼,傾聽旅順海濤。
沉重的花崗石混著水泥,澆鑄成盤踞山崖的石塔;塔尖環繞細密的望孔,窺視著平靜的萬里碧波。
這是白玉山塔,二十世紀初的日本侵略者在旅順大地上扎下的一根釘子。
子彈頭狀的塔尖指向晴空,有人說這是燃燒的火焰;南側山麓的“紀念碑”旁的黑鐵圍欄,用染血的彈片和鐵索圍攏。
大門緊閉,來自西伯利亞的狂風吹過渤海,碰撞著鐵門發出隆隆轟鳴。塔旁空曠的平臺空洞地對著天空,對面的港口波光粼粼倒映陽光。
這座塔的每一塊石,都目睹了侵略者的艦隊海灣中駛過,都聽到過零式機群呼嘯著從廣場上空肆意飛掠;這座塔的每一級樓梯,都留著侵略者的鞋印和步槍刺刀劃過的痕跡,頂端的銅制銘文記錄往事。
塔剛剛誕生,就浸沒在一片混沌的歷史中。特地設計的長明燈形狀是為了紀念,但謊言早已浸透它的每一片磚瓦,每一滴燈油。
就像用炮彈的碎片雕刻塑像,用軍艦的螺旋槳充當陵園的鮮花。
四十四年過去,陰云散開,渤海歸于平靜,旅順的晴空飄揚著新的旗幟。
白玉山塔望著海面,一磚一瓦還是當年的模樣,頂端的銅版仍在半個世紀的斜陽中隨海風和浪濤回響。
沉沉地,這里坐落著歷史的載體。
建起這座塔,需要三年;將這里夷為平地,只需要三天。
但歷史沒有選擇這么做。
呼嘯的海風和飛揚的砂礫聚攏,將塔塑成永遠的標本,永遠的碑刻。
旅順海濱,“長明燈”中燃燒的是記憶的火焰,黑漆彈殼上破口觸目驚心。從為欺騙后世立下的祭壇石碑,到為銘記過往留下的白玉山塔;從向不義戰爭獻祭的禮堂,到在歷史陰霾深處響起的警鐘聲聲。白玉山塔靜立,瞭望遠方。
一塊深沉的碑,一塊難以忘卻的碑,立在白玉山頂。
——選自《天驕》第三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