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

一
古城臨渙的一天從晨曦開始。
夜色尚未褪盡,早餐鋪紅紅的爐火已經燒旺,風裹著濃郁的包子香味撲面而來,第一班去往縣城的客車已經出發,小超市、五金店、賓館相繼打開店門。菜市場里新鮮的瓜果蔬菜已經上市。街角,第一鍋馬蹄燒餅已經出爐,掌爐人將金黃的燒餅整齊地擺在烤爐的上面,繼續著爐火的溫暖,面的焦香、芝麻的濃香、蔥花的清香被風卷著,飄向饑腸漉漉的行人。
這時,臨渙大小茶館的第一桶龍須泉水已經煮沸,夏季五點半,冬季稍晚一點,第一批茶客就開始光顧了。秋日早晨六點多一點,臨渙的百年老字號茶樓——怡心茶樓門前已經坐了十幾位老茶客。老板鄭同川四點半就起床了,開門,打掃,燒水,將幾個鳥籠拎出掛在百年老屋的房檐下,一大桶泉水開始沸騰。
茶客越來越多。騎電動三輪車的,騎自行車的,步行走來的,老茶客們后腦勺的衣領里別個老煙袋,腰里掛著裝有鵪鶉的布袋,見了面互相問聲好或打趣。六安茶棒放在大罐里,老茶客自取,開水桶的下面有水籠頭,茶客自己拿一個古樸的陶瓷茶壺倒水沖泡,如在自家一樣。這些茶客大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年紀最大的已過九十大壽,最長的茶齡達八十年。茶棒罐子旁放著一個小錢罐,上面一個淺碗,茶錢由茶客們隨意放,五角、一元隨心意,也可以不給,一壺茶可以續喝到中午時分。
茶客們都是老茶友了,隨意端著茶壺,圍坐在一方矮桌旁,開始擺起了門龍陣,今日的天氣、昨日的莊稼、昨晚上的新聞,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喝著第一壺早茶,吃著蒸包、煎包、燒餅,完成早餐。茶樓對面的明清老屋內,有幾個老人已擺出一盤象棋,開始對弈。
老煙袋抽上了,室內青煙繚繞。頭戴著鴨舌帽、架著一副反光墨鏡的清瘦老人騎著電動車趕到了,帶著他昨日揮甩的五米鐵鏈長鞭,幾個老人一見他到來都興奮地嚷嚷,攛掇他趁著人少先練上一場,戴墨鏡的老人默然一笑,瞅一眼長鞭便喝茶去了,那姿態那神情,說不出的瀟灑。
幾只畫眉鳥呆在各自的籠子里,分掛在幾處屋檐下,啾啾地對唱,婉轉悅耳,帶著清晨的涼意。昨天上午從香港趕來拍照的幾個攝影人沒有返程,一大早拉著旅行箱轉過拐角,進入這條明清老街,走向茶館。早晨的陽光斜射進來,映在幾張頭發花白的臉上,今天,他們繼續追逐著他們的鏡頭。攝影人和老茶客一樣自取茶壺自取茶棒自沖開水,然后等茶水氳開的時間,打開了照相機,開時抓拍。喝茶的老人毫不理會,吃餅,喝茶,聊天,逗鳥,繼續著自己的早晨。一個須發皆白的攝影人,拎起鳥籠坐在方桌邊,開始逗那只鷯哥說話,動作隨意,神情淡然,就如自家的小院一樣,這是一個悠閑自在的清晨。
在臨渙,時光會被擱淺,一個早晨也被拉得很長。在這個被回龍泉水、被茶棒浸泡的早晨,遠行的攝影人卸下了平日里繃得緊緊的人生之弦,甚至沒有功利的目的,沒有刻意的交談,喝茶,聊天,發呆,拍照,一切都那么舒服自然。古鎮人用自己隨意而寬松的生活方式對抗著時光的流逝,消磨著歲月,行色匆匆的忙碌人在這個茶館里,放下旅途的疲憊,放下工作的忙碌,放下戒備,讓茶心洗凈心靈的塵埃,讓拍照成為一種慵懶的享受,追逐車輪的匆忙生命中,有一兩個這樣的早晨也足以沖散生命中那些硬硬的橫沖直撞的東西。
九點之后,從全國各地輾轉而來的攝影師、游客相繼登場,帶著好奇,拿著配置精良的攝像機,來臨渙追逐他們的攝影天堂,在臨渙品嘗下里巴人的棒棒茶,用自己的心靈去感知古鎮文化。茶館里開始熱鬧起來,十點之后淮北大鼓、泗州戲、評書相繼上演,茶客們可以隨著哼曲,打拍子,叫好起哄,不必在意自己的衣著妝容,不必在意自己的動作是否端莊,在百年老茶館里喝茶喝的就是放松。
茶館四面墻上的老舊照片,店內古樸的方桌,矮矮的長條凳,老擺設,有那么一段時間會讓你恍若隔世,穿越到了老時光里。八十歲的周爺穿著唐裝投入地彈著他的土琵琶,七十歲的徐爺拉著他的二胡,一些懷舊的曲子一首接一首,時而歡快悠揚,時而低沉傷感,興致來時,兩個老人一起唱和,那陶醉的神情令人心生敬意。淮北大鼓傳人李保柱和他的搭檔開始登場唱泗州戲,聲情并茂,叫好聲笑聲熱鬧一片。這里就是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臨渙。
一盞茶的時光過去了,一壺茶的時光過去了,古鎮人從南朝就開始飲茶的漫長時間過去了。臨澮水而建的碼頭曾經茶攤林立,臨渙曾經有四大泉水——珍珠泉、回龍泉、龍須泉、飲馬泉,浸泡六安茶棒,如今澮河水位上漲,僅存的龍須泉也被河水淹沒,現在泡茶的泉水是從龍須泉的支流里抽取的,幸運的是水質未變。曾經的臨渙棒棒茶只用最便宜的六安茶棒,隨著旅游業的興起,如今臨渙棒棒茶的價格與種類開始有了變化,十幾年前兩毛錢一壺的茶變成五毛或一塊,為了迎合茶客的需要,茶館提供更為高檔的祁門紅茶棒、云南滇紅棒、六安瓜片棒、茉莉棒、福建鐵觀音棒,茶水也由五元、十元到五十元一壺不等,也設有包間。即使這樣,這些茶棒也都是茶葉產地所遺棄的茶梗,是不登外地茶館之堂的,用臨渙的龍須泉水沖泡后,茶色紅釅,口感綿甜,香氣獨到,而且特別刮油降脂,多喝也不感漲腹。
由于攝影師的追捧,臨渙的茶館在十多年突然走紅,臨渙的地方文化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眾多的獎項、稱譽相繼而來。早年的一組茶館照片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國際民俗《人類貢獻獎》攝影大賽“飲食文化類”一等獎,老茶館的墻上掛滿了各種獎牌,各種攝影協會的拍攝基地標志、獲獎的老照片。每天茶館門庭若市,攝影者們扛著長槍短炮尋找著自己的素材,美國人、澳大利亞人、瑞士人、英國人常常遠涉重洋,來拍照來喝茶,來感受中國的民俗文化,前不久,有一個瑞士人在茶館里吃住一個多月,拍攝滿載而歸。每周都有組團來拍照的攝影人,最多的時候百十個攝影者一哄而入,茶館里連下腳的空地都沒有。不少作家也來臨渙采風,著名作家——《皖北大地》的作者苗秀俠,也計劃寫一本以臨渙為背景的小說《大澮水》,每次來臨渙采風,茶館是她的必來之處。
二
臨渙火了,但臨渙還是臨渙,從前世到今生。
從古代帝王更迭頻仍到今日的平靜生活,幾千年過去了,臨渙幾易歸屬,幾易版圖的大小,經歷過戰爭又終歸于平靜,但臨渙還是臨渙,臨渙的街道上還有“铚城”的招牌,還在書寫著歷史的名片。曾經的王候將相已經淹沒在歷史風塵里,曾經的無數歷史名鎮已變成中國兩萬個小城鎮中毫不起眼的一個,但臨渙還是獨一無二的臨渙。它孕育了歷史上的多位文化名人,輔佐秦穆公稱霸的蹇叔,“竹林七賢”之首的嵇康,還有嵇含、桓伊等人。幾千年過去了,繁榮與衰敗,幾經變遷,曾經的古森林變桑田,多少房屋出現在這片土地上,又被風雨摧打推倒重建。時光是一條無聲的河流,不動聲色地淹沒了無數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出生、在這片土地上行走的人,無人記得他們是誰。修建于戰國末期的土筑古城垣,雖其中幾段坍塌,但是城墻大部分仍然保存完好,蒼松翠柏將歷史延續。endprint
時代變遷,陸地交通便捷,取代了水路交通,臨渙水碼頭早已失去了歷史功能,但是依水而居的臨渙人延續了喝茶的習慣,保存了自己的百年老字號,并將棒棒茶文化發揚光大,在北京的大碗茶、廣東的早茶、福建的功夫茶、成都茶鋪之外,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成為知名的淮北古茶鎮。關于臨渙的文字,越寫越多;關于臨渙的照片,越拍越美,關于臨渙的評價,越來越高。
臨渙人沿襲了東晉人的曠達閑適淳厚之風,仍然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生活。茶館老板一如既往地熱情待客,泡茶,續水,上點心,茶客們氣定神閑地喝茶,下棋,打牌,聊天,聽評書,聽大鼓。不驕不躁,不緊不慢,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就像那獲得了無數獎的老茶模,仍在喝五毛錢或一塊錢一壺的棒棒茶,與人聊天打牌,然后騎著三輪車回家吃飯睡覺再接著來喝茶,云淡風清,像那些獎從未獲過一樣;女老板年過五十,仍然很上勁,燒茶沖茶的照片多次獲獎,談起獲的大獎,十分淡然,仿佛獲獎就是沖一壺棒棒茶這么簡單。
這就是臨渙人,處變不驚的古城人,被茶水澆灌被茶香浸染的古城人,多大的困難都能咬牙扛起,多大的榮耀都能淡然放下。無論明天怎樣,今天依然喝著一元一壺的棒棒茶,吃著一塊錢一個的馬蹄燒餅,偶爾喝上一碗羊肉湯,用水烙饃卷上一盤焙乳肉,喝粥時配上百年老字號的醬菜,嘴角就是滿滿的笑意,而日子就是這樣簡單。
臨渙人的眼底心中很簡單,攝影者們看到的老茶館老茶客老文化,只是臨渙人的日常生活;原來臨渙大街小巷遍布二十多家茶館,有一些隨著老房子拆掉,茶館也不復存,如今只剩九家。攝影者們看到的低矮青磚粉墻老屋,明清時風格,置重梁頂住厚瓦,設飛椽為頂梁分力,臨渙人看到的是破舊低矮陰暗,當生活需要高大明亮的新樓時,沒有猶豫也就把老房子拆了,所謂的明清老街,所謂的古城文化與他們關系也不大;攝影者眼中的三千年古城墻幾段坍塌,荒涼破敗,墳頭密集,當地政府與居民對這一歷史文化古跡的保護力度,與另一個千年土筑山西平遙古城墻相比,無法相提并論,可是家中有人去世,他們仍然在土城墻上挖坑埋葬,理所當然。文化就是一碗老茶,文化就是一間老舊的房子,文化就是一堆土可以死后長眠,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本色吧。
秋日的夜色帶著沁骨的涼意,晚上十點,小鎮的燈火漸漸稀落,幾條主街道卸去了一天的忙碌與熱鬧,十分靜謐,屬于古城人的安穩幸福在深夜的夢中沉淀。
——選自《安徽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