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鋒
我確信是在網頁上瀏覽到“在救援人員通過無線電信標找到他之前,他在一處叢林里躲藏著。而他的戰友奧列格·佩什科夫中校在跳傘逃生過程中,被地面的敘利亞反政府武裝的火力射殺。”這一段表面平靜的文字時,突然失控淚流滿面的。我的孩子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她當然無法理解我在換位思考身臨其境替他人安危著想時,靈魂深處強烈求生的欲望,無法理解我對生命死而復生彌足珍貴的淚奔。
“如果有人要剝奪我們的生命,不需要警告。”
在耀眼奪目的閃光燈下,面對眾多“長槍短炮”的圍訪,我平靜地說出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相信我的祖國和人民以及我們最強硬而偉大的總統先生會為我的回答而滿意。事實上,我近乎完美地回答了世界的質疑:我與我心愛的戰友和戰機到底有沒有飛越土耳其的領空?到底有沒有聽到來自土耳其軍方的喊話和警告?
為了杜絕制造新的仇恨,我原本打算在“剝奪”這個動詞前面加上“蓄意”這個狀語進行烘托,被我咽了下去。是的,我曾在外交部工作過一段時間。
我和佩什科夫中校是在執行完轟炸“ISIS”任務返回祖國時遭遇不測的,這就像是一場噩夢,沒有任何的兆頭。我的飛機受到了外力猛烈的撞擊,我是在飛機粉身碎骨之前一瞬間被彈出機艙的。原諒我,我沒有辦法具體完整地回憶起那一剎那所發生的事情,我相信戰機的黑匣子和地面的雷達會逼真地還原這些真相。
我們是被彈出機艙的,不是棄機而逃。我們沒有任何思考和選擇的余地,我必須客觀地復原上帝給了我這次重生的機會。我是不是英雄并不重要,我要申明的是,我不是狗熊。
我確定我失去了短暫的清醒。然后,在迷迷糊糊中,遠遠地,朦朧的,我看到天空中飄著另外一朵小花。從隱約可現的圖案辨析,它像極了我頭上的降落傘。我判斷出那一定是我的戰友佩什科夫中校,他與我一樣被彈出了機艙,在空中懸浮、飄蕩、下墜。我緊緊地握住降落傘的手柄,試圖盡量與我的戰友靠攏在一起,以便落地后有個照應。我們有過約定,生死相依。顯然,我的努力是徒勞的,來自地中海的風刮得很任性,讓我根本無法控制我的飄向。我和我的降落傘就像一只掙脫了牽扯的巨大風箏,在空中,我只能隨風飄蕩。盡管我經受過了殘酷而嚴格的魔鬼化訓練,但在六千米的高空上,我真的無能為力,任命運自由落地。此時,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我的戰斗機被來自空中抑或說來自地面的強大火力擊中了,我被人背后轟了一炮。
這真的像一個夢,我曾經無比自豪地自詡過我做夢很有經驗,我能記住和還原夢境中的所有細節,但這個夢有短暫的空白。我慶幸我的意識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真正的恐懼來自于我聽到了地面的槍聲。開始是零零星星、隱隱約約的,接著便鋪天蓋地,然后又是零零星星,隱隱約約的。有那么一會,我能清晰地聽到子彈從我的頭頂飛過與風摩擦的聲音,并不動聽。我甚至能看到彈道的痕跡,它們沒有流星劃過天際那么美麗。沒過多久,我確定我真切地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那聲音像極了佩什科夫中校的,他仿佛是在喊他妻子和孩子的名字。是的,我確定那就是佩什科夫中校的聲音,我對他的聲音太熟悉了和敏感了,他的聲音有很強的男中音磁性。在以往的許多周末,我們會經常約著一起到莫斯科郊外的原野上放歌,我們對彼此都相當了解,包括他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但現在這聲音有點變異,我想他一定是中彈了,或者說中了許多彈,命中了要害。我想到了子彈在他身上開花的慘狀,我想到了他的血從天空灑下來,像下雨。
花開的聲音有時真的并不美,尤其是被子彈催開的花,那種感覺壞透了,讓我窒息。
此次執行任務出發前,我們兩家人擠在佩什科夫中校狹窄的房間里共進晚餐,他的孩子很可愛,舉著一架飛機模型在房間里繞圈子,因此我判斷這孩子長大后的夢想與他的父親是一脈相承的。他的妻子上菜時客氣地招呼我與妻子用餐,我看到了她有一雙迷人的藍眼睛。而他的父親,是一個老兵,正在床上捧讀一本舊書,書名叫《戰爭與和平》,燈光昏暗。
在一瞬間降臨,意識還來不及反應的危險不會讓人覺得危險,疼痛也如此。當疼痛在一瞬間附著在自己身上時,我們開始是感覺不到疼痛的。許多時候,我們通常是要看到自己的傷口流血的時候才感覺到身體的疼痛。在下墜的過程中,來自地中海的風把我的意識吹得愈發清醒。我感覺到了身體的某個部位有點疼痛,一低頭,我隱約地看到了自己的血,我確定我也負傷了,只是不是很嚴重,但我確定我的處境很危險。
我還在繼續往下飄落,我不知道我會飄落到哪里?但我知道,我肯定飄不回我的祖國,因為我距離我的祖國還有一點空間。我想到了許多種降落的地點,有可能是敘利亞境內,可能是土耳其境內,可能落在陸地上,可能落到大海中,也有可能是落在叢林中騎在一頭大象的背上,在危險的時候,我也有幽默和浪漫的念頭。我最不愿面對的是落到敘利亞反政府武裝份子的手里,因為我們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對我們的仇視就像我們對他們的仇視,這兩種仇恨此消彼長,從來就沒有徹底消散過,以后也不會。我們俄羅斯的老大說過,在機場發現恐怖份子就把他們消滅在機場,在廁所發現恐怖份子就把他們摁在馬桶里溺死。我清楚的意識到,如果我落到反政府武裝份子的手里,我的下場是沒有第二種可能的,我的死亡會很慘,我會受盡凌辱而死,他們會把這種凌辱我的畫面反復在世界播放,直到我的孩子長大后也能看到。我們都有置對方于死地的決心,所不同的是,我們代表的是正義,但正義在邪惡面前有時也會顯得蒼白無力。
無邊的恐懼鋪天蓋地呼嘯而來,就像是我在空中聽到無數的子彈鋪天蓋地呼嘯而來。
我終于順利地著陸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降落傘。降落傘是一個非常打眼的目標,我必須極好地隱蔽好自己,不能被敵人發現。我渴望有人盡快來救援我,我渴望我的國家,我的戰友能夠及時發現我,營救我,盡快帶我脫離這種可怕的感覺,這種感覺糟糕透頂,我相當討厭這種感覺。我知道一定會有許多人來營救我,我的祖國,我的人民,我的總統,我知道我的家人和孩子都不會放棄我。我把自己隱藏好后,紋絲不動地潛伏在灌木叢中,我想到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從來沒有像現在如此強烈地想念過他們,從來沒有,即使我與我的妻子初戀的時候。我的家人住在莫斯科的郊外,我大致地推算了一下,莫斯科的郊外此時正是黃昏。我以前從來沒有發現過莫斯科郊外的黃昏有多么美,以前只知道這個季節莫斯科的郊外的黃昏天寒地凍,我現在卻突然強烈地感覺到莫斯科郊外黃昏真的好美好美!endprint
潛伏和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我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以前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問題。是的,我必須承認,我還想起了一部老電影,對,美國拍攝的,就叫《拯救大兵》。我記得當年我第一次收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還在莫斯科陸軍軍官學校學習。我當年曾經質疑過美國政府不惜死亡犧牲那么多大兵拯救瑞安是否值得?我曾經就這個問題與我的戰友產生過激烈的爭論,但后來我渾身感受到的全是人性的光輝和溫暖,它的意義遠遠超出了事件的本身。是的,瑞安是他母親的第四個兒子,他的三個哥哥全部在戰場上犧牲了,所以羅斯福總統下令,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拯救大兵瑞安。如果說那只是一部電影,如果說那部電影有虛構的成分,那么現在我就是真實版的瑞安。我的處境,我的心態,我的恐懼與瑞安沒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我是俄羅斯的大兵,我只有一個兄弟,他不是死在戰場中,而是死在車禍中。所不同的是,我們國家并沒有美國那么富有。我是家里的頂梁柱,我們家庭的經濟狀況與我們國家的經濟狀況一樣,一直不是很景氣。我的母親身患重病,需要我微薄的薪水給她購買藥品維持生命。
我想到了我的母親。我的父親英年早逝,我的母親含辛茹苦把我拉扯成人,把我培養成一名軍官為國效力。我的母親現在正住在醫院里,我不知道她是否從電視新聞中看到我出事的消息?但我肯定我的妻子已經知道了我們的戰機墜毀了,她在電視臺工作,她對我們國家和這個世界發生的重大事件有先知先覺的條件。我還知道的是,在我僅僅5歲的孩子面前,她會隱瞞我的消息,我們之間有過這方面的約定。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比我的母親先死,我不能像我的哥哥一樣很不孝道。我哥哥走時,我母親痛哭失聲這樣罵過他。
我很冷,也許是受傷后身體虛脫的緣故,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冷過。我知道這個季節莫斯科也很冷,已經下雪了。我的母親曾經對我說過,下雪不冷化雪冷,我還想起了母親說過的許多話。
我紋絲不動地潛伏在茂密的叢林中,饑餓感在一陣陣襲來,我努力回味在執行此次任務出發前在佩什科夫中校家共進晚餐的場景,我需要那種香味來充饑,那是故鄉的味道。我需要那種熱氣騰騰的氛圍來取暖,那是家的溫暖。我非常非常的困,有好幾次我差點就睡了過去,但我不能睡,我必須對周圍保持足夠的警惕從而促進血液的流動。我努力通過回憶《拯救大兵》的溫暖情節來御寒,我知道我的祖國,我的總統,我的家人一定不會把我放棄,一定不會。同時,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緊握著軍用匕首,如果我落到敵人的手里,我就給自己致命的一刀,我知道那些狗雜種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即使是死,我要死得尊嚴和體面。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陣陣的腳步聲,人群中有人在說話,混雜著我的母語。我在確認不是敵人無疑后才發出了無線求救的信號,一支由18人組成的敘利亞特種部隊在6名黎巴嫩真主黨武裝人員的支援下,把我救出并把我送往海邁米姆空軍基地。
我知道,我躲過了一劫,獲得了新生。我到現在才確認,我的飛機是被土耳其軍方擊落的,我的戰友佩什科夫中校是在降落的過程中慘遭敘利亞反政府武裝的火力射殺的,我的腦海里反復地回蕩著他劇烈疼痛時慘烈地呼叫妻子和兒子的聲音,以及他血肉模糊的軀體。
后記:
我以第一人稱的角色給孩子講完這個故事時,孩子陪我一起落淚了。我愿意以這樣的方式在最深的紅塵里塑造一個男人最深的情懷,也培養孩子的正直與善良。我接過孩子遞過來的紙巾,輕輕地把她攬進懷里。此時,紅土高原上溫暖的陽光正從龍馬山脈上的幾個山頭連接處穿射過來,照耀著我們生活的小區以及這個城市!而在這個人來人往喧囂繁華的鬧市中,誰也沒有覺察到我的靈魂出竅附著在俄羅斯一個叫做穆拉赫丁上尉飛行員的身上,陪他一起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死里逃生。
——選自《玉溪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