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和莫大：最讓人向往的友誼

◎ 六神磊磊

《笑傲江湖》中，令狐沖和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原本沒有太多交集：他們年紀相差二三十歲；興趣也不一樣，一個愛喝酒，一個愛玩音樂；而且自始至終，他們只在一起喝過一次酒，就連令狐沖的喜酒，莫大都沒有去喝。但他們淡如水的交往中有著最讓人向往的友誼。

首先，他們兩個互相欣賞。

和許多表面親切、背后不友好，甚至靠互相利用來維持“友誼”的人相比，莫大對令狐沖的欣賞是發自內心的：他總共用了兩眼就認定令狐沖是一條好漢。

第一眼是，“你助我劉正風師弟，我心中對你便生了好感”。光這一句，莫大對令狐沖的肯定已經溢于言表，勝過很多句信誓旦旦的“你幫我一次，我們就是永遠的好兄弟”這類場面話。第二眼是，莫大看見令狐沖仗義幫助恒山派的尼姑們，立刻便認定了他值得結交：“男子漢、大丈夫！我莫大好生佩服。”

反過來，令狐沖也是最欣賞莫大的人。

莫大平時很孤獨，不太被人理解。岳不群等實力派梟雄不看重他也就罷了，莫大的師弟劉正風也瞧不上他，不僅說他拉的二胡太俗氣了，不夠“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還說“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說白了就是不愿帶他一起玩。

就連在衡山城的小茶館里，吃瓜群眾們也興奮地傳播著關于他的各種謠言，“劍法不如師弟”“一劍只能刺三頭雁”之類。

偌大的江湖中，唯獨能欣賞莫大的就是華山派小輩令狐沖。在旁人那里遭嫌棄的莫大在令狐沖看來卻是個英雄人物：令狐沖發現莫大“偶爾眼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在此之前，誰察覺過莫大的這一面？

“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莫大這不活脫脫就是阮籍、嵇康一樣的魏晉名士嗎？在劉正風等人看來“市井”“俗氣”的莫大到了令狐沖眼里，一舉一動忽然煥發了光彩。令狐沖給莫大的評語是八個字：“武功識見，俱皆非凡。”這才是英雄識英雄，惺惺惜惺惺。

其次，他們之間沒有道德綁架，沒有誰必須幫誰的義務，更不會說出“你連這都不幫我！你還是我兄弟嗎”這種不幫就不夠朋友的強迫話。

一次，令狐沖和任盈盈在少林寺被對手們圍困住，莫大也在其中，但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沒有為令狐沖說過什么話。當然，令狐沖也有顧不上莫大的時候。在華山思過崖，大家同時被人圍攻，令狐沖一門心思只記著任盈盈，顧不上救莫大。

可貴的是，他們沒有因此而產生芥蒂，更沒有苛責對方。一句話：你出手相助，我無比感激；你如果沒有行動，我也理解你的身不由己。

然而，在條件允許的時候，他們又都義不容辭地挺身相助。

令狐沖在漢水帶著一大群累贅恒山派武功“低手”，又急于要去救任盈盈，分身無計間，莫大現身了，只說了一句：“你盡管去好了。”令狐沖聞言大喜，他知道恒山派有莫大罩著了。更可貴的是是，莫大幫了令狐沖這個忙，連令狐沖的人情都不領。令狐沖道謝，莫大卻說：“五岳劍派，同氣連枝。我幫恒山派的忙，要你來謝甚么？”

這就是為什么令狐沖愿意和莫大做朋友的原因。天地無情，江湖水深，有這樣一個朋友在，誰會不感到溫暖呢？

再次，他們明明是好朋友，卻不拘泥于朋友交往的表面形式。

令狐沖功成名就，成了大俠，辦個喜事，各路群豪都來道喜，以至于“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莊”。按理說，莫大是完全可以來的。作為五岳劍派的老資格兼令狐沖的老朋友，莫大出來當個主婚人、證婚人什么的也完全當得起。可是莫大沒有。他不現身，不喝喜酒，也沒有包紅包。這個錦上添花的熱鬧，他老人家不愛湊。

直等到大家都鬧完了，安靜了，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他才在墻外拉了一段《鳳求凰》，里面寄托了他對令狐沖的祝福。這和那些逢場作戲送祝福的人相比，無疑意義更大，堪稱“就算你的人不來、禮也沒到，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祝福”的友誼了。

令狐沖沒什么文化，不懂詩書。不然，他多半會用杜甫的這首詩來抒發自己對莫大的情感：“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浪跡同生死，無心恥賤貧。”是啊！真正的友誼不就應該是這樣嗎？因為互相欣賞，所以交往，但又不被朋友身份束縛，只要互相懂彼此的心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