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1
阮文明出來后的第一頓飯是我請的。
為了請好這頓飯,我借了一輛車,一早帶上我的表哥阮塔生向一百二十公里外的黃湖勞改農場駛去。去往黃湖的路是一條縣道,坑洼不平,速度根本跑不起來,路兩邊是一塊塊江南地區常見的水塘,水塘里有幾只麻鴨子和幾朵破碎的白云。我看了一眼阮塔生,他沒有說話,從上車開始,他就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嘆氣。
作為阮文明的父親,阮塔生在幾個月之前就搞清楚了阮文明“出來”的具體日期,他用一只圓珠筆在掛歷本上把那個日子畫了一個重重的圓圈,生怕那個日子跑了似的,也類似于政府部門搞重大工程倒計時那樣,過完一天就把那一天給劃掉,在那個日子到來之前的一周,他找到了我,在我家沙發上整整坐了一個多小時,才向我提出了這個請求,他讓我到時和他一起去黃湖接阮文明,并為阮文明“接風”。他說完,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眼珠里的淚水隨時準備滾落在地。我本來想諷刺他一下,就這,還要“接風”?文明是英雄回家呢還是功臣歸來呢?可是看著他的那個樣子,我就什么也不說了,我點點頭,算是答應了。誰叫我們是表兄弟呢!我們瓦莊有句俗語:“外婆家的老俵抵個小舅舅”,意思是這樣的表兄弟是很親的。這么說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他不找我又能找誰幫忙呢?
我知道表哥阮塔生的意思,他是想通過這頓接風宴,讓我再勸導勸導阮文明,從今以后,浪子回頭,好好做人,不要再像過去那樣使蠻耍潑吃牢飯了。
離黃湖越近,阮塔生嘆氣的頻率越來越高,到后來,他的兩只手竟然微微顫抖起來,嘴唇緊抿著,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哎,在他的影響下,我也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這么多年了,我這個表哥還是當年的那個“好人”吶。
阮塔生的父親是我舅舅,我舅舅是家族中唯一的男子,生了阮塔生又是個獨生兒子,加上他們家原本就是村里的外來戶,所以舅舅特別害怕村里人欺侮他們家,而他這個家將來頂門戶的就是男孩阮塔生啊,舅舅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塔生身上。怎么能讓外人不敢欺侮他們家呢?那頂門戶的當然不能是個軟腳蟹子,得是個硬貨色。
可怎么讓阮塔生成為個硬貨色呢?舅舅沒少想辦法。他從小就為阮塔生灌輸“英雄好漢”思想,鼓勵他膽子大一些,做事做人都要像個小老虎。可是,表哥阮塔生完全沒有按照舅舅的那一套理論指導成長,反而越來越膽小,越來越怯懦,不要說老虎了,膽子比老鼠還小,任何人的一句大聲說話,都能把他嚇得趴到桌子底下去。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到鎮上集市玩,我們在一個賣小兔子的攤前看那些紅眼睛白兔子,有一個女孩子,年紀和我們差不多大,她忽然大哭著說,她口袋里的十塊錢被人偷了。市場管理員恰好就在一邊,他立即讓我們圍觀的幾個小孩子站住不動,然后一個個搜查。他從塔生的口袋里搜出了十二塊錢,可是,我可以作證,那些錢是我舅舅早上臨出門時給塔生的,他讓塔生給他買三把快鐮刀回去。那個女孩子卻一口咬定塔生手上的那個十塊錢就是她的十塊錢。塔生也不知道爭辯,他眼淚汪汪滿臉通紅,只是說“我沒拿你的錢,我沒拿你的錢。”說著,竟然一頭鉆進了集市里一處柴禾垛子,他死命地往柴禾垛子里鉆,硬是不出來,后來,那個女孩子走了,那個賣白兔子的也走了,塔生還是不愿意出來。直到天黑了,我舅舅聞訊趕來,移走了柴禾垛子,才把他拉出來。我舅舅問他為什么要鉆柴禾垛子,為什么不出來。塔生說,“丑死了,丑死了。”總之,塔生的表現讓舅舅十分苦惱,每次我母親帶著我回她娘家,舅舅就要向她抱怨,完了,我們家塔生是個膿包貨,將來哪里撐得起這個門頭子呢?
抱怨歸抱怨,舅舅的訓練卻一直沒有停歇,到了阮塔生上了小學四年級,舅舅見我膽子比較大,暑假的時候特地喊我去他家和塔生玩,類似于當時學校里流行的好生對差生“一幫一”“一帶一”。塔生年紀比我雖然大了三四歲,行動上卻像我的小弟弟,什么都聽我的。那時在孩子們中間流行玩“打仗”,游擊戰,陣地戰,地道戰,伏擊戰,等等,我們那里沒有馬,如果有馬的話,我們肯定也會搞個騎兵軍大戰的。我們在田野里河坡上操場中柳樹叢里扮演著國軍與共軍,兩軍對陣,殺聲震天。舅舅從“打仗”中看到了希望,他給我和阮塔生做紅纓槍,槍身是上好的杉樹條,削得光滑溜溜,槍尖尖上還染上了紅色,槍把上纏繞起紅纓子,一抖動槍身,紅纓子“唰”地散開來,威風凜凜,羨慕死別的小伙伴了。他還給我們做鋼絲手槍,用自行車的鋼絲做撞針,用廢子彈殼做彈匣,裝上從火柴頭上刮下來的磷粉,拉開橡皮筋,撞針撞向彈匣,砰,火花一閃,硝煙從槍口彌漫,發出一種好聞的味道,沒有什么比這更能塑造出一個英雄戰士的感覺了。這還沒完,舅舅還教我和塔生唱歌,唱的都是英雄歌曲,那歌詞慷慨激昂,旋律雄壯威風,像什么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什么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什么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舅舅只是一個普通農民,沒念過幾年書,他卻硬是從收音機里電視機里一句句學會那些歌曲然后又一句句教給我們,當然,幾年后,我才知道那些歌曲走調都走到天上去了,但是那些歌詞可是一個字都沒錯。
舅舅每天滿含期望目送著我和塔生佩戴著他量身打造的武器裝備出門去“打仗”,同時囑咐我們(主要是囑咐塔生):“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給我狠狠地反擊一切反動派!不要怕,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打個大勝仗回來!”塔生總是低頭不語,邁著遲遲疑疑的腳步,拖拖沓沓地走了,我回頭對略顯失望的舅舅說,“好,徹底消滅那幫小鬼子,一個不剩!”
一走出舅舅的視線,塔生就嘆氣,他問我:“全林,我怕,我不想玩這個,我們能不能不去打仗?
我抖動了一下紅纓槍,又掏出鋼絲手槍晃了晃,“那怎么行,塔生,這么好的武器你都不想打仗?”
“好吧。”塔生無精打采地跟著我向村東的竹林里走去。
由于我和塔生的武器裝備精良,我倆成了小伙伴們分組時爭相邀請的對象,最后還是通過兩支隊伍的頭領猜石頭剪刀布,才決定了我們的歸屬。一聲令下,兩支隊伍各自分散在竹林的兩邊,就地埋伏,匍匐前進,扔石子,摔泥塊,最后是沖鋒肉搏。司令躍出戰壕,大手(現在想來應該是“小手”)一揮,大喊著:“沖啊!沖啊!”于是我們跟在司令后面,拿棍子,舉手槍,搖繩子,這些五花八門的武器伴隨著我們嘴巴里自配的響聲,啪啪,砰砰,嗚嗚,啊啊,咣咣。我和塔生一起往前沖,這關鍵時刻,他卻跑得慢吞吞的,前進一步倒像是要后退兩步,我急得拉起他的一只手,扯著他跑,眼看兩軍就要短兵相接了,忽然,塔生死死停下步子,這猛一停頓弄得我措手不及,差點摔了個仰八叉,我不由手一松,惱怒地對他說,“怎么了?快點啊!”塔生看著對面洶涌過來的隊伍、那些搖晃著的棍棒刀劍,臉色發白,哆嗦著,緊閉了眼睛,往地上一躺,像被翻了蓋的老鱉,四腳朝天,“你們開槍吧,快開槍槍斃我吧,我現在就死了。”
塔生的這番表演大大超出了戰斗雙方的事先估計,本來在我們的打仗游戲中,是非得拼到最后雙方彈盡糧絕才能分出勝負的,這樣一來倒好,還沒拼刺刀呢,我們這邊人就倒地投降了。敵方司令愣了一下,隨即舉起他自己制作的簡陋的木頭手槍,沖著倒地的塔生說:“舉起手來,繳槍不殺!”他說著,彎腰拿起塔生手中的鋼絲槍掉頭就跑。
我方司令踢了塔生一腳,也舉起他的木頭手槍沖著塔生開了一槍:“你這個賣國賊,叛徒,我代表人民處決你,啪!”
這場戰爭我們輸得太窩囊了,小伙伴們罵罵咧咧地走了,我拉起塔生,心里直為那把鋼絲手槍惋惜,可塔生見人走光了,卻笑了起來,“戰爭終于結束了!”
那一個暑假里,塔生跟著我再玩打仗時,最后他總是演出那個投降的叛變者,他總是習慣性地往地上一躺,四腳朝天,對一幫持槍的說:“你們開槍槍斃我吧,我要死了!”他演得越來越嫻熟,倒地的動作十分輕快,死的樣子也越來越逼真。他一聽到啪啪的槍聲響起,立即就抽搐著手腳,嘴里啊啊兩聲,隨即閉上雙眼,頭一歪,脖一扭,僵硬了。戰爭宣告線束。從那以后,為防止武器再落入敵手,塔生精良的武器裝備總是事先被我保管起來,所以,我那個暑假始終擁有兩套裝備,我自己用一套,另一套經常借給另外的小伙伴們,出借的條件是,他們給我帶各種好吃的,一塊凍米糖,一個咸鴨蛋,或是一捧炒黃豆。
也正因為如此,在舅舅面前我也始終將塔生的行為隱瞞了下來。當然,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暑假快結束時,塔生專演死人的行為到底還是被舅舅知道了。那天,舅舅并沒有痛打塔生,他陰沉著臉,將塔生的紅纓槍扔進了鍋灶的熊熊大火里,將塔生的鋼絲槍投到了門前的池塘里,他默默地做完這一切,轉身朝塔生走來。塔生臉色慘白,我暗暗替他著急,好漢不吃眼前虧呀,我示意他趕快逃走。他卻又往下一癱,緊抱著頭,四腳朝天,身子彎成了一只蝦子。他在等待著舅舅的拳打腳踢。舅舅看著塔生這樣子,愣了好一會,跺一跺腳,說了一聲“爛好人哪,爛好人!”頭也不回地走了。據說,那天舅舅后來是一個人到了鎮上供銷社,惡狠狠地要了一碗白酒,一口悶下去,醉倒在街上,直到傍晚才歪歪扭扭地走回家。
我的表哥塔生就成了一個“爛好人”。第二年的暑假,舅舅不再讓我去陪同塔生打仗了,他天天帶著塔生下田勞動,舅舅說,“好人就好人吧,手里得有活。”舅舅做田里的活是個好手,他也想把塔生培養成一個行家。天天下田干活,我可不樂意,所以,我漸漸不愿意再到舅舅家去,只是我母親還常常去她娘家,她回來后經常以塔生為榜樣教訓我,“塔生插秧插得一條線,早上天不亮就出工,你看你,整天上山打鳥下河摸魚,不做一件正經事!”
在一路的顛簸與回憶中,中午時分,我和塔生抵達了黃湖農場,接上了文明。我發現,塔生接到了文明后,嘆氣的頻率明顯減少,他們父子倆坐在后排,互不說話,但父子之間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劍拔弩張,反而像車窗外的水塘一樣平和安詳。這讓我松了口氣。
車子開到鎮上時,我們找了一家還算干凈和上點檔次的飯店吃飯,我點菜的時候,文明上廁所去了,塔生偷偷地塞給我幾張鈔票,“飯錢,哪能讓你又付油錢又出飯錢呢。”我擋了回去,“你這不是打我臉嗎?”見我生氣了,塔生才縮回了手。待到菜上來了,我要了一瓶二鍋頭,給他們父子倆一人斟了一大玻璃杯,讓他們倆先碰一下,喝一口。
阮文明表現不錯,喝了幾口酒后,開始打破沉默,主動喊塔生“爸爸!”
我作為長輩,也不輕不重地說了阮文明幾句,無非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之類的話。阮文明也很給我面子,連連點頭,并幾次站起來,雙手捧起酒杯敬我,我因為開車,只好以喝茶代替,他也照樣喝得很認真。我心想,文明總算汲取了以前的教訓,看來以后是會慢慢步入正軌的。這樣想著,我就當場打起電話,七繞八繞,我這個中學語文老師用盡了所有的人脈資源,最后為文明落實了一個送快遞的工作,幾天后就可以報到上班。
那天塔生父子倆喝完了一整瓶二鍋頭,兩人臉色紅紅的,因為落實了工作,這餐接風宴應該說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回去的路上,氣氛輕松而熱烈,塔生竟然輕聲地哼出了一段旋律,仔細一聽我聽出來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這讓我很有成就感,我也老夫聊發少年狂了,也不怕文明的嘲笑,伴著塔生重重地哼了出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那時,我還不知道后面會發生那些破事,要是能預知到的話,我肯定唱不出來了。
2
幾天后的晚上,表哥塔生打電話給我,他在一家工廠做保安,用的還是保安室的固定電話,他一連聲地謝謝我,他說,“全林吶,你到底是當老師出身的,幾句話就讓文明明白了道理,他今天就去快遞公司上班去了,晚上回來情緒很好,也不再抱怨我是個爛好人了!”
放下電話,我不禁替表哥塔生感到高興,我理解他,我也是個做父親的,我兒子就老是埋汰我,“我們家什么時候能出國旅游一次啊?我們班有好幾個歐洲都跑遍了,現在都計劃去非洲了。”一個做父親的如果老是被自己的兒子抱怨,那滋味可真不好受。而且,文明是因為什么“進去”的,真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與表哥塔生這個習慣“四腳朝天”的老好人是有一定關系的。
前面說了,我舅舅干農活是個好手,塔生在我舅舅的調教下,田里的犁田耙耖也樣樣精通,那時候,村里基本上青壯勞力都外出打工了,塔生一家卻一個都沒有出去,塔生害怕外面的世界,我舅舅也就隨了他,幫他承包了別人家的田種,他們一家頂星戴月,一年到頭在田里搬泥巴,種了早稻種中稻,收了中稻又種一季油菜,此外,又在自留地里種菜,養了豬養了雞,日子不算富,但在村子里也還算過得去的,轉折在于二零零四年的夏天,我的表嫂也即塔生的老婆的意外去世。
那年的夏天異常炎熱,中稻正是發窠時節,正需要水,塔生扛著鋤頭,一天二十四小時在田頭引水、看水,有幾塊中稻田里發生了稻飛虱蟲病,塔生的老婆也就是我表嫂吃了早飯就出門去治蟲。十二歲的文明是看著他媽媽背著淡黃色的噴霧器走出大門的。門外熾熱的陽光像一團火,很快融化了表嫂的身影。那個時候,塔生和表嫂都不讓文明干農活,而是讓他在家看書、做暑假作業,他們一心希望文明能考上大學,將來在城里找個好工作。
快中午的時候,在外放水的塔生回家來了,見妻子不在,他就開始做中飯。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坐在屋子里的文明都能感覺到屋外太陽的火熱,電風扇對著身體吹風還是不停地出汗,因為吹的都是熱風。門前的知了在不停地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叫得人直泛惡心。這時,表嫂回家了,陽光好像在她身上燃燒,將她燒成了一個帶火焰的人形,表嫂腳步踉蹌,她卸下了噴霧器,皺著眉,痛苦地對文明說:“我不舒服!我要躺一會兒。”她說著,迫不及待地將噴霧器扔到地上,就歪側著倒在了堂前的竹躺椅上。
文明上前對他媽說:“媽,你怎么了?要不要喝點水?”
文明他媽輕輕點頭虛弱地說:“好。”
等文明將一碗涼茶端來時,發現他媽媽雙眼緊閉,呼吸艱難,嘴里吐出了一串串白沫沫,他嚇了一跳,“媽!”他大喊,“爸,爸,你快來!”
塔生聽見兒子的喊叫,跑過來一看,也慌了,他說:“怕是打農藥中毒了!”
說話間,我表嫂嘴巴大張,呼吸更加粗重了。
塔生轉身去騎自行車,“我去找醫生國強!”
國強是村里的赤腳醫生,離塔生的家約有三里多路。土路像一條長長的舌頭,吐著腥臭的熱氣,塔生拼命地蹬踏著自行車,前胸后背的汗水嗒嗒地往下流淌。等他到了國強家的診所時,國強正陪縣衛生局來檢查的人在后院空調房里打麻將。
塔生焦急地向國強說了情況,國強“嗯嗯啊啊”地應著,屁股卻沒有離開椅子的意思。這場麻將對國強來說很重要,國強的小女兒在醫學院自費學習畢業了,一直沒找到工作,國強托了許多關系,想將小女兒分配到縣防疫站去,這次好不容易請來了衛生局的領導,工作麻將正打得歡,雙方的感情也正在培養過程中,請神一次不容易,他舍不得離開啊。國強不耐煩地問著,“瞳孔有沒有放大啊?沒有?那不要緊,你先回去喂點肥皂水洗個胃,我隨后就來。三筒!”
塔生陪著小心輕聲說:“不行啊,國強醫生,她嘴里都冒白沫沫了,危險呢,求求你快去啊!”
國強站起來把塔生一把拉到門外黑著臉說:“塔生,你沒看到我正忙著嗎?”
塔生癱坐在國強門外水泥地上,仰望著國強高高在上的臉說:“再晚,怕就沒命了,求你了!”塔生結結巴巴的,聲音又輕,國強根本不聽他的話,直接進了屋,關了房門,把塔生一個人丟在了門外。太陽當頭燒烤,燒得世界一片死寂。塔生急得哭了,他還不敢放聲大哭,他抽咽著,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到水泥地上,和著他身上的汗水,一起淌到地上,發出“滋啦”一聲響。
塔生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還在絕望地哭泣的時候,他看見兒子文明瘦小的身影竄了過來,朝他喊了一聲:“爸,醫生呢?”
塔生止住了抽咽,朝屋里指了指。
文明一跺腳,身體撲上了國強家的房門,他的身體像是一枚重磅炸彈,蓄足了力氣,小小人竟把門撞開了。
一桌子打麻將的人愣愣看著文明。
十二歲的文明,瘦小的身子又“唿”地撲到了麻將桌上,嘩啦啦,掃掉了桌子上的麻將牌,“我媽要死了!他死了你也得死!”他沖著國強吼了一句。
國強愣了一下,看著文明冒火的眼睛,他急忙推出摩托車,帶上藥箱,馱著文明急馳而去。
國強趕到塔生家時,我表嫂其時還有最后一口氣,但瞳孔放大,雙眼翻白,已經氣若游絲了。國強急忙給她注射阿托品解毒,又用力按壓她的胸腔。按了幾十下,他停了下來,用聽診器聽了聽,搖了搖頭:“沒呼吸了,不行了。”
塔生往地下一跪,抱著國強的大腿說:“求求你,國強,求你,救救她!”
文明也往地上一跪,“救救我媽,救救我媽!”
國強攤開雙手,連連搖搖頭。
文明站起來,上前去搖他的媽媽,喊著,“媽!媽!”他媽媽只對他凝固著一副痛苦的表情,再也不答應他。
文明大叫了一聲,他轉身從門背后放置農具家伙的角落里抽出一把砍刀,向國強撲去,“叫你快點來你也不快點來!殺了你!我殺了你!”
文明揮舞著砍刀要撲過去,腳底下卻被塔生抱緊了,“不要啊,不要。”
文明動彈不了,他急得一使勁,砍刀脫手后,旋轉著,向國強飛去,國強嚇得臉色煞白,一低頭,躲過了砍刀,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這邊一家人(塔生、文明以及聞訊起來的我年邁的舅舅、我表嫂的父母和姐妹們)哭作一團。
關于我表嫂的死亡過程,我之所以知道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當時去奔喪時,聽了塔生和文明的講述后,非常氣憤,我當時還詢問了其他幾個知情人,詳細記錄了事情的全過程,準備和國強醫生打官司,起訴他不及時出診造成表嫂不治而亡。后來,國強找了不少人,賠了一小筆錢,這事就算了掉了。
也就是在表嫂的葬禮上,我第一次責怪了表哥塔生,我說:“表哥,做好人要看時候,你不能做爛好人吶!”
塔生的兩只眼睛哭得像爛桃子,他低下頭,“怪我,怪我,是我無能吶!”他說著兩只手又顫抖起來,兩條腿也彎曲了下來,好像立即就要癱倒下去一般。
看著他這樣,我趕緊安慰他,“人走了,哭也哭不回了,以后你可要剛強點吶。”
安慰了塔生,我又去安慰文明。我試圖和他說說話,可這小子在整個葬禮過程中,一言不發,一臉鐵青,兩只眼睛里露出了與年齡大大不相稱的殺氣與陰郁,而且他根本不理睬他的父親,連看都不看一眼,顯然,他對他的父親充滿了怨恨。我看著文明的眼神,心下不由一凜,這孩子,但愿他能慢慢原諒他父親,不要因此鬧出什么事情來。
然而,這世上的事真是怕什么偏就來什么,文明后來果然天天在和他的可憐父親鬧騰。自從我表嫂去世以后,我母親回娘家比過去勤多了,主要是去看望我年邁的舅舅。所以,很多關于塔生與文明的消息都是我母親告訴我的。
表嫂的葬禮完了后,不久就到了開學季,文明開始天天逃學,大搖大擺地在鎮街上閑逛,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了一把鋼刀,筷子長,渾身閃著寒光,他把這刀塞在衣服袖口里,時不時動作極快地抽出來,單手投擲,扎到前方的目標物上:有時是一棵樹,有時是一扇木門。說也奇怪,就是那個夏天,文明突然躥起了個子,他一下子長得比他父親還高,有身體優勢在,他更加不理睬他的父親。
表哥塔生求我母親去勸勸文明,讓他好歹順順利利把初中念完。
我母親勸說了好久,后來,文明做出了讓步,他將小飛刀“啪”一下扎到了他家院子門上,刀尖吃進木板很深。文明對我母親說:“大姑奶奶,要我上學可以,那他得出去打工!”文明口里的這個“他”指的就是他父親塔生。
我母親一下子愣住了。因為她知道,要讓塔生出去打工,那簡直比要他上天還難。打工剛興起的時候,我表嫂就想著和塔生一起出去打工,明顯地,夫妻兩個在外打工一年,掙回來的錢要比在家里苦做苦熬多得多,表嫂的一個遠房親戚在東北搞裝潢,帶了有幾十個人,年年都問表嫂一家愿不愿意跟他們一起去,保證收入不比在家種田少。但塔生就是不愿意出去,他都生兒育女的人了,卻還是碰見個生人臉都紅,他不敢到外面去,他只想老老實實地在家種田養豬。表嫂沒辦法,只好將就著塔生,一年年地困在村里的田地里。為這事,表嫂沒少和塔生吵架。塔生每次一吵架就耷拉著頭,任由表嫂打罵,一聲不吭,但就是不去城里。表嫂最后也就只好隨了他去了。表嫂死時,村里人議論說,“這個塔生,硬是把老婆耽誤死了,要是去了城里打工,哪里會出現這種事呢?”估計,文明聽了這樣的議論后,就更加恨他的父親了,于是就有了這樣一招。文明年紀雖小,心機不小,這一招夠厲害的,從明面上來講,他的要求并不過分,“他到城里去打工,我就到學校去上學,他去不去?”
我母親盯著文明看了半天,她想了想說:“行!聽我文明的,你爸去城里打工,你去學校上學!”
我不知道我母親是怎么勸說塔生的,反正,結果是,塔生這個好人被兒子逼到了城里來了。
那時,我通過公開招考,剛從縣城中學考到了省城一家重點中學當老師,塔生也就要到省城來找事做,一來省城離家近,二來省城還有我這個表弟。塔生委托我給他找份活干。剛剛到省城工作一個學期,我哪里能幫他找到好活干呢?無奈之下,我在學生家長圈子里摸了一下,剛好有個學生家長是郊區縣做建筑小包工頭的。小包工頭在電話里滿口答應下來,讓我到時帶了塔生直接到工地上去。
塔生到省城是坐綠皮火車來的,那天說好了,我去火車站接他。等我上好了兩節課趕到火車站時,發現那趟車晚點了,那時候火車晚點也是正常的,我就到站前廣場那里樹蔭下坐著,不時有中年婦女附身過來,低聲問我:“要不要住店?有發票報銷。”見我不感興趣,她又眉毛閃動著問:“可舒服一下?新來的妹子?”我只好站起來,在廣場上來回走動,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聽見廣播告示說表哥乘坐的那輛火車到站了。等我到了接站口時,卻沒見到塔生。
那時候表哥還沒有手機,我在車站大廳里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塔生,于是又跑到廣場上,廣場上人頭攢動,像一鍋亂粥,我只得在人群中大喊:“塔生!塔生!”
沒有人答應我,我愣了一會,爬到廣場中央一個偉人的花崗巖雕像的基座上,站在偉人的身前掃描廣場,這一下,我看見廣場的東北角圍著一圈人,不知發生了什么,只看見包圍圈越來越大。我趕緊哧溜滑下來,往包圍圈跑去。
我好不容易突破包圍圈,鉆到核心區域,看見一個人四腳朝天,蝦子樣彎曲著身體,眼睛里淚光點點,嘴里不停說著:“我,我沒錢,我沒錢。”
天哪,正是我的表哥塔生。
“阮塔生!你干什么?”我一聲吼。
塔生抬眼看我,雙手抖顫著,“我,我扔了根煙頭。”
旁邊的一個戴紅袖章的抓住了我,“哎,是你什么人,你看看,我們依法罰款,不就是二十塊錢嘛,至于嘛,可他就是賴在地上不起來,有這么耍賴的嗎?”
我說:“一根煙頭二十塊錢?你們真夠狠的!”我說著,從錢包里掏出了二十元錢,拍到了紅袖章手中,然后一把拉起塔生。
塔生仍彎曲著身子,委屈地說:“就一個煙頭啊,就二十?我不知道不能扔啊。”
我氣呼呼地說:“起來!起來!你在這里躺著屁用沒有!”
塔生看我生氣了,他慢慢爬了起來,怯怯地看著我,一臉的恐慌和迷茫。我將塔生拉出了人群,我對他說:“塔生表哥,你以后可不能遇事就四腳朝天吶!”
塔生羞愧地點點頭,又輕聲說:“有時候,躺在地上會舒服一點。”
他這話說的,我冷笑了一下,“走吧,我帶你去工地。”
我那天婆婆媽媽地和塔生說了許多城市規則,其實對于城市我又知道多少呢!我親自把塔生交給了那個包工頭,請求他一定多多關照塔生。包工頭將胸脯拍得山響,“老師你放心,你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
3
自從上次表哥阮塔生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阮文明干快遞工的情況后,快半年了,我只給他打過兩次電話,卻一直沒有空去見見他們,說完全沒空也是假的,主要是沒心情,一切都是因為我那個熊兒子給鬧的。
我是上班好幾年后才和家在縣城的老婆結婚的,兒子自小就在城里長大,我這個農民的兒子和農民的孫子以前關系還處得不錯,可是自從他上了高中,大約是青春期叛逆,于是他是老子,我就成了孫子了。這半年正是兒子高三最后一學期,關鍵時刻,我們一家都全力以赴為他備戰高考,我們在學校邊租了間一居室,兒子睡里邊,我睡外邊,他不睡我也睡不了,每天晚上上床后,只有聽到他發出均勻的呼吸,我才敢安心入睡,可這時往往已經深夜十二點多了,我困得要死卻怎么也睡不著,而早上五點多,又開始不斷看手機,到六點整準時叫醒兒子,日復一日,差點被整瘋了,走路時腳都是飄忽的。這還不算,兒子人高馬大的,卻娘氣十足,一旦考試成績不理想,就唉聲嘆氣,書也不看了,牙也不刷了,倒在床上裝僵尸,我這個時候還不能發火,咬著牙慢慢哄勸他,真是受夠了。所以,我那期間給塔生打電話也就是簡單聊幾句,聽他說文明一切都很好,我也就沒有多問了。
挨過了高考,又是估分,又是填志愿,成績下來了,兒子考得不好不差,勉強夠上一本分數,我們給他填了一個省外一本院校,直到接到了通知書,我才放下心來,當即決定去看看塔生和他的兒子文明,作為他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親戚,這半年來我確實做得有點失禮了。
之前塔生在電話里告訴我,文明現在像變了一個人,干活非常賣力,每天清早出去夜晚回來,為的就是多接幾個單子,因為每天收貨發貨頻繁接觸,他還和一個在手機店站店的姑娘談對象了。有了對象就是不一樣,塔生說,文明現在一心只想多掙錢,能在省城買個房,省城買不起的話,他們就回到老家市里買。塔生還說,文明對未來很有信心。
塔生的好心情也影響了我,我高興地訂了個飯店包間,約好了晚上請他和文明小兩口子一起吃個飯。
飯店就在我們學校的附近,我們坐在一個臨窗的小包間里,在我的勸說下,除了文明的女朋友,我們三個男人都喝了啤酒。文明的女朋友姓陳,是安徽安慶那邊的人,長得就像黃梅戲里的人物,小巧乖態,看得出來,她對文明還是挺依戀的,時不時地將眼光看著文明。塔生說的沒錯,文明的精神狀態很好,他主動站起來敬我的酒,也敬他父親的酒,還不忘挾菜給他的女朋友。我問了文明工作情況,文明說,別的都好,就是那家快遞公司是個剛發展的公司,管理等方面不是很規范,比如管理人員幾乎都是浙江那邊一個鎮上的,據說都是老板的三親六戚,有時候處罰員工處罰得很厲害。文明的意思是想跳槽,但一時也沒有更好的機會。
我說:“機會是等出來的,我這邊也幫你注意注意。”我這話自己聽著都呆板無趣實在是OUT了,文明卻連連點頭立即又站起來跟我喝酒。
夜色漸深,我們走出了飯店,文明騎著電動車,后座上嬌小的小陳扶著他的肩膀,他們向我和塔生擺擺手,電動車的尾燈閃著光,駛進了城市的燈火中。這時有風吹過,頭頂上忽然落下雨滴,下雨了。我們這個城市就是這樣,經常在夏季的夜晚突然起風暴雨,雨打在頭頂心,竟然微微有些涼意,我趕緊和塔生跑到公交車站臺擋雨棚下。雨聲漸大,送塔生上了公交車后,回家的路上,我不由想起三年多前文明被抓走的那個夜晚,也正是這樣的一個落雨的夏夜。
在將自己的父親逼迫到省城打工后,文明上了學,但他那一顆野慣了的心再也收納不住了,遲到、早退和曠課是家常便飯,偶爾還和鎮上的小青年打打群架,不是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就是自己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面對文明的表現,我舅舅心里很矛盾,以前他希望他的兒子塔生能兇悍一點,可是現在自己的孫子如此這般,他又有點擔心,他偷偷對我母親說:“文明這個樣子,我真怕他將來吃牢飯呢。”我舅舅還是有點預見的,后來,文明的遭遇果然不幸被他言中。
文明勉強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他到城里的第一份工作是和他父親塔生一起,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但他沒有做幾天,就干了別的行當,關于他后來的經歷和所犯的事,我托了關系,找了一位我班上的當警察的學生家長,復印了一份警方筆錄,這才大體知道了文明是怎么“進去”的。
文明離開他父親塔生的工地,其實也不完全是因為吃不下工地上的苦頭,而是和別人起了糾紛,一氣之下走了的。
文明和塔生那時在省城經濟開發區的一個建筑工地做活,八個人擠一個工棚,睡的是架子床,文明和塔生這父子倆剛好一個上鋪一個下鋪。工棚是用那種鋼結構快速搭建的板房,沒有空調,一到冬天格外冷冰冰的,而最要命的是沒有衛生間,晚上要起夜的話,得拉開鐵門冰凍的門把手,走進屋外寒霜凜冽中,走上幾十米遠,哈著氣,去公共廁所解決問題,一來一去,人都凍成了鋼板,再睡到床上半天都睡不暖和。于是,年輕一點的就憋著,早上一起床便百米沖刺向廁所跑去,痛快淋漓地撒上一泡尿,但年紀大些的就不行,話可以憋在肚子里,尿卻是怎么也憋不住的,但又害怕出門去,“那會把小鳥凍飛了。”怎么辦呢,大家就干脆拿自己的臉盆當尿盆,早上起了床就端著到水池邊用自來水沖干凈。
一天早上,同一個工棚的大老黃在自己的臉盆里發現了一泡尿,而他記得自己并沒有撒尿。大老黃看著自己的臉盆,大聲叫著:“他媽的,是哪個狗雞巴操的在老子臉盆里撒尿了?誰尿的誰給我喝下去!”大老黃罵了半天,沒有人接茬,他的眼光探照燈一樣在一個個人臉上瞄。他忽然指著塔生說:“姓阮的,是你尿的吧?”
塔生慌慌張張地帶著哭腔說:“不是,不是,真不是我。”
塔生把他在瓦莊的老好人脾氣也帶到了工地上,一屋子的人都知道他是個軟腳蟹子,所以大老黃敢指著他的鼻子罵,“操,你的床跟我連著的,不是你是哪一個?”
大老黃這話說得毫無道理,但塔生卻好像自己真做了錯事似的,他拿過大老黃手中的臉盆說,“不是我,真不是我,要是我,我是孫子!”他說著,就端著那盆可疑的無主尿液去了水池,用自己的洗衣粉反復擦洗,然后,他端了進來,指著擦得雪亮的臉盆對大老黃說,“你看,我把你這盆擦得可以盛湯喝了。”
以上發生的這一幕,阮文明并沒有看到,他那天早上一早出去買早點去了,他回來后,塔生也沒有告訴他,所以,這事也就算過去了。過了幾天,大老黃的一個親戚來了,晚上他和親戚在大排檔吃咸鴨火鍋吃得太咸了,水喝多了,晚上起來了兩次,兩次他都將滿是咸鴨味道的尿液撒到了文明的臉盆里。
文明年輕,晚上是從不需要起夜的,早上起來他指著臉盆問:“誰尿在了我臉盆里了?”
大老黃慢吞吞地瞪著眼說:“是我。”
文明說:“你不知道是我的臉盆?我的臉盆不是尿盆。”
大老黃還坐在床上不緊不慢地套他的棉毛褲子,他蹬直了一條腿說,“我知道是你的臉盆,就是知道了我才尿的,哪叫你老頭子的臉盆塞在老里面我找不到呢,反正尿在你的臉盆里也一樣,父債子還么,是不是?”
大老黃的話剛說完,只見一片橫向潑開的黃色尿液朝他兜頭蓋臉地均勻灑下。
大老黃平時在工棚里就是個狠角色,他沒有想到瘦不拉嘰的這個小子竟然敢這樣對他,他張了張嘴,尿液順嘴而入,他趕緊又閉了嘴,喉嚨里哼哼著,立即蹦了起來,一拳砸向文明。文明快速地躲開了,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抽出了一根四號螺紋鋼,他看都不看,挺起,直直地戳了過去。
文明的動作又快又狠,一沒有猶豫,這來頭就是直取性命的。大老黃嚇得臉色慘白,天天在工地上干活,他知道這四號螺紋鋼的威力,一頭牛都能戳得穿。大老黃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上。文明的螺紋鋼帶著他全身的力氣,“咣”刺到了鋼窗上,“哐當”,窗玻璃碎了。文明還要抽出鋼筋再去刺戳大老黃,被塔生死死地抱住了。
這件事雖然以文明的勝利告終,但經此一戰,文明忽然不想再待在工地上了,“沒意思透了,天天搬磚,搬沙,搬水泥!”他收拾收拾行李,臨走前他指著塔生對大老黃說:“老子不干了,不過你要敢欺負他,我戳死你!”
大老黃一向嘴硬,但面對嘴上胡子還沒長全的文明竟然不敢說一句話。
文明拉開鐵門,揚長而去。
文明在開發區的一個城中村里晃蕩了半個多月,他像在鎮子上讀書時一樣,早上起來,啃著一包糯米包飯,然后走過理發店,快餐店,小超市,最終,他在一家臺球桌前停了下來。
兩個小年輕各執一根球桿彎腰伸頸扯動著胳膊捅來捅去。文明站在一旁看了看,“臭!”他說著,奪下其中一個黃頭發手里的球桿,“重開一局!”
文明他們打的是快八,利索的話,十分鐘就能干完一局,一局輸了的掏一塊五,一塊錢輸給對手,五毛是付攤主攤位費。文明輸輸贏贏,反正一天下來盒飯錢還是能保住的。這樣打了十來天,那個一直觀察文明的臺球桌老板有天對他說:“兄弟,我看你霸氣,有種,有個活你干不干?”
文明問:“什么活?”
臺球桌老板說:“輕松,看看場子。”
文明丟下球桿:“干!”
文明沒想到在城中村一處看似破敗的圍墻內,還藏著一個設施高檔的賭場,幾十臺麻將桌、老虎機一字排開,光茶水飲料就有五六種,大廳里熱氣騰騰,充滿著賭博者身上散發出的亢奮氣息。
保安隊長在保安室里給文明發了一套保安制服,又打開櫥柜說:“你選一樣!”
文明探頭朝櫥柜里看,原來是一個武器庫,刀槍劍棍,躺在襯底的紅布上,閃著冷光。文明掃了一眼,毫不猶豫地拎出了一把三尺長的彎砍刀,刀把上纏著牛皮,刀刃開得極薄,“就是它了!”
保安隊長一拍手:“好!果然有種!”
4
隨著我在省城待的時間越長,我這個中學語文老師慢慢也積累了一點可憐的人脈,當然主要是學生家長,這其中一個是某局的辦公室主任,通過他,我很容易地為表哥塔生換了一個工作,從工地上當小工轉到了某局機關的門衛,工資不少,提供住宿,每天還管三餐飯,塔生非常滿意;另一個就是我前面說的那個當警察的家長,我叫他老魏,沒有他幫忙,我也看不到關于文明犯事的詳細記錄。其實,當時文明所看場子的那個地塊正是那位警察家長的管轄地,可是,文明只告訴塔生他在做保安,其他的一個字也沒透露,我也就以為文明真的是在老老實實地做他的保安呢。
在文明看來,天底下沒有比在賭場看場子更輕松愉快的事了,他天天白天睡覺,晚上上班。上班時也就是穿上保安服,吊著那把大刀,坐在門口玩手機。賭場里大部分時候都沒有什么糾紛,遇到一些爭吵,也都是賭博者相互之間的不忿,輸紅了眼的頂多罵上幾句拂衣而去,文明主要對付的是來砸場子的,這種情況也并不多。只有一次,城南的一個混混在這里賭博打麻將,他想出老千,被另外一個人抓住了,相互毆打起來,小混混吃了虧,第二天糾集了四個小兄弟過來討公道。他們手持鋼管呼嘯著沖進賭場時,正是文明在當班,他發現情況,立即一個彈跳,扔掉手機,抽出大刀,飛躍到這幫鋼管幫面前。
鋼管們對對眼神,沖著文明撲了過來。文明一腳踢倒了面前的長條凳,阻止了鋼管們的進攻,隨即一刀揮去,為首的一個家伙哎喲一聲,血噴灑一地。一見到血,鋼管們慌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下手這么愣這么重的,一點不按套路來。文明舉起大刀大喊一聲:“滾!”鋼管們竟然齊齊跑了。雖然后來賭場老板賠了那個受傷的鋼管好幾萬元錢的醫療費,但老板對文明贊賞有加,一個月再給他漲一千元工資。
那段時光恐怕是文明在省城最幸福最有成就感的日子了,有一個周末他非要請我吃飯,塔生也在。文明一方面是出于對我這個表爺的客氣,另一方面大概也是顯示他的闊氣,三個人竟然點了七八個菜,又拿了一瓶好酒,三個人三一三十一地平均喝。酒喝到了一半,文明說,他看到醫生國強了,國強一家都搬到城里來了,他女兒女婿在周谷堆農貿市場賣水果,聽說賺了不少錢,都買了門面,“這個狗日的,他就等著吧,我哪天要去砸他場子,我要他好看!”文明喝干一杯酒惡狠狠地說。
一聽這話,塔生嚇了一跳,他說:“不要惹禍,不要惹禍啊!”塔生說著,把目光轉向我。
我和文明碰了一下酒杯,我說:“文明,按說國強這個家伙,千刀萬剮都不為過,但我不希望你做蠢事,你可聽我這個表爺的話?你聽我的,我倆把這一杯干了,你要不聽我的,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表爺了!”我說得很嚴肅,說完了,我一仰頭,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然后把酒杯底亮著,對著文明。
文明看著我,端著的酒杯半天不動。
塔生帶著哭腔說:“文明,你聽你表爺的呀!”塔生兩手顫抖,身子后仰,好像又要上演四腳朝天似的。
文明低下頭,終于也把那杯酒干了。
塔生出了一口氣,我也略略放下心來,但我看見文明喝完酒后,眼神里有一種凜冽的冷光,這光讓我不安,我知道,文明其實并沒有聽我的勸,他只是暫時給我這做長輩的一個面子罷了。如果不是后來文明很快出事了,我估計國強一家一定少不了麻煩。
文明出事帶有一點偶然性。
那天晚上,賭場里一切如常,文明坐在椅子前,拿著手機打殺人游戲。老虎機不斷地吐出銅板籌碼,哐啷啷哐啷啷,麻將機不停地洗牌砌牌,嘩啦啦嘩啦啦。文明雙手在手機上左按右按,在躲避刀劍的同時伺機給別人一刀,正玩得起勁,忽然,賭場大門被撞開,一隊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警察沖了進來,“不許動,全都舉起手來!”
文明本能地抽出刀,往前迎了一兩步,立即停了下來,刀子也哐當掉了下來,他再渾,也知道眼下這情形這陣勢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意識到不妙,轉身想逃,卻早已被人扭住了,隨后被塞進了警車。
其實,那天警察并不是來抓賭或是來查賭場的,而是他們接到線人報告,有一個販毒者在賭場交易毒品。警察根據線索,到賭場抓捕那個販毒者,果然抓到了,并從他身上搜到了毒品。后來,經審訊,那個販毒的確實與賭場沒什么瓜葛,他就是看中了賭場的安全才選擇在這里交易的。但既然抄了賭場,就得定性,一番調查,文明就成了“黑社會”分子。“三年,是有點重!”老魏告訴我說,雖然文明有點冤,按法律可以判輕些,但上級領導要政績,特意發了話,對這一樁案件要從重從快處理,這就沒辦法了。
文明被抓走的夜晚,也是一個雨夜,電閃雷鳴,塔生得知消息后,拖著我去公安局,可是我們連公安局的大門都進不去。大雨中,塔生躺倒在公安局門前的臺階上,呼喊著“文明!文明!”銅錢大的雨點砸碎了他的呼喊。我打了好久才打通老魏的電話,老魏低聲說:“讓他父親別折騰啦,這個案子是領導直接審,一點通融余地都沒有!”
我拉起塔生。風刮走我們手中的雨傘。我們濕淋淋地踩著一鞋底的水嘰咕嘰咕像兩只悲傷的青蛙走在省城午夜的街道上。
塔生一直跟著我走,兩只腳在積水里滯滯地劃動,走到一個街角,他突然停住,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就像一個黑影子,只有面積沒有體積,他薄薄地倒了下去,再一次四腳朝天,像一只黑色的翻殼的鱉。雨點砸在他的肚腹上。我去拉他。他忽然哭泣著說:“全林,你讓我在地上躺一會兒吧,躺在地上我舒服一些。”
5
光棍節這天上午,我兒子忽然給我發了個微信:老爸,光棍節快樂!后面還加了個表示微笑的表情符號。
這倒是個破天荒的事情,自從去外省上了大學,兒子從來不主動給我打電話發微信,朋友圈也對我屏蔽,更讓人生氣的是,有時我打電話給他,他愛理不理的,三言兩語敷衍過去就忙著掛電話。我于是回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兒子立即彈了個害羞的表情符號。
我不知道他的詭計,難道他談戀愛了?我提高了警惕:有事?
兒子連發了幾個符號,又是鮮花,又是笑臉,然后甩出一句話:老爸,能不能轉點錢給我,我想買個單反。
我問,多少錢?
不貴,六千多,光棍節打折比平時便宜一千多。他在手機上打字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我有點生氣地把微信遞給一旁看電視劇的妻子,“你看看你這兒子,不會掙錢專會花錢,口氣還不小呢,六千多還不貴!”
妻子看了看微信說,“單反嘛,反正是個愛好,人家孩子蘋果普拉絲也要幾千呢,就這你還不舍得?趕緊著,痛痛快快地給他轉過去吧。”
妻子說完,又去追韓劇了,電視里凈是小鮮肉小蘿莉,他們面容鮮亮,穿著體面,吃喝講究,舉止文雅,他們的世界一片和諧溫暖,這個時候我再不轉錢就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了,我于是就給兒子轉去了六千大洋。我以為他收到錢后會給我來句暖心的話,不料,他除了給我一個OK的手勢外,一個多余的字也沒有。變臉變得真快,惆悵了一下,我突然想到了文明,今天是光棍節,應該是送快遞最忙的時候吧。我找到他的號碼,想著給他打個電話,電話鈴響了好久,文明一直沒有接聽,我想,他可能正在送快遞的路上呢,辛苦啊,下次一定要對兒子說說這事,你看看人家文明是怎么工作的。那個時候,我根本不會想到,就是在光棍節這一天發生了后來影響塔生和文明兩人命運走向的事。
光棍節這天,快遞單太多,文明從早上五點就趕到單位,騎著電動車,后車廂裝得滿滿當當,平時他每天在他分管的片區,一接一收,一般是兩個往返,而今天他只光送貨,上午和下午各送四趟了,客戶的電話還是打個不停。文明真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都瘋了一樣,非得要這天送貨發貨呢?遲一天會要你的命?當然這些話他不敢對顧客說,雖然累得狗喘,他心里還是樂意的,他們送快遞的是按件取酬,他暗暗框算了一下,這個光棍節一天跑下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錢過不去呀!他抽空打電話給女朋友小陳就是這樣說的。
到了傍晚,還有一堆件沒有送完,文明的兩條腿里像是扎進了鋼針,走一步就痛得鉆心,他咬咬牙,堅持著送最后一車。文明實在爬不動樓梯了,他想了個辦法,到了一個小區,他集中將那些包裹放在了門衛房,再一一打電話給客戶,請他們到門衛處自取,趁這工夫,他再送件到別的小區。客戶們基本都同意了,但偏偏有個女的不同意。這個女的網購的是一箱新疆庫爾勒香梨,她在電話怒氣沖沖地責問文明:“送貨上門!送到我的房間門口,你聽到沒有?”
文明連連抱歉:“對不起,我現在人已經到了另外一個小區,今天的快件實在是太多了!”
那女的不聽解釋:“不行,我晚上約了客人在家,就要現在吃到那香梨,請你立即、現在、馬上送到我家門口!”
文明很惱火,“那你叫我怎么辦?難道我長了翅膀飛過去?”
那女的說:“咦?奇了怪了,怎么辦?你問我怎么辦?怎么辦是你的事!”
文明說:“我現在送不到!”
女的說:“送不到?行,那梨我不要了,我要投訴你!”
一聽到那女的要投訴,文明傻眼了,這家快遞公司就喜歡客戶投訴,一投訴,快遞哥的一個月工資至少去掉一半。文明急出了一腦門子汗,情急之中,他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趕緊打電話給他父親阮塔生,讓他到那個小區幫助將那箱香梨送到那個女人的房門口去。
塔生按照文明發過來的短信,一個半小時后摸到了那家小區,把那箱香梨扛到了那個女人的房門前。塔生把香梨抱在胸前,怯怯地敲響了房門。出來了一個女人。女人個子瘦高,挽著長頭發,耳朵邊晃蕩著兩片大耳環,她橫抱著雙手,鼓起腮幫,瞪大凌厲的雙眼,“怎么著,現在才送來?你不是牛嗎?你不是不接我電話嗎?告訴你,我不要了,我要投訴!”
塔生聽文明對他說過投訴的后果,他不斷彎腰鞠躬說:“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塔生的聲音很小,像蚊子哼哼,那個女人一跺腳,“別給我來些沒用的,我說不要就不要了!”她說著,就要關門。
塔生將香梨往地上一放,全身躬成一個蝦子,“求求你,求求你,你就收下吧,你要一告他,我兒子就沒有工作了!你要是生氣,你就踢我幾腳好不好?”
那女的一愣,皺著眉頭,將門“啪”一下關上了。
塔生坐起來,看著面前泛著金屬光澤的防盜門,頓了頓,聽不見屋里的聲音,他便將香梨緊緊靠在門前。他鼓起了勇氣大了聲音對門里喊:“香梨放你門口了!”回答塔生的是電視機里的主持人歡快的聲音,塔生想,那個女人應當是原諒他了,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樓梯。
樓梯道里裝的是感應燈,塔生走到一層,那一層的燈就應聲而亮,塔生走到底層時,再抬頭看看那個女人所在樓層,燈亮著,他心里安定下來,城里人嘛,就是氣性大,自己都躺在地上讓她踢了,雖然她沒踢,但肯定氣消了,這時候說不定正將香梨搬進了屋子里,削了皮吃著呢。塔生這樣想著,在回去的路上特意狠狠心斬了一斤豬頭肉,要犒勞一下文明。
文明正是在和他父親吃著辣椒炒豬頭肉的時候回我的電話的,他們父子倆喝著啤酒吃著豬頭肉,把傍晚與那個女人之間發生的事情還當作笑話一般向我做了細致的描述。當然,塔生沒有說他自己躺倒在地的那個場景,那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6
盡管在光棍節當天沒了命地跑,快遞公司倉庫里還有不少積壓的貨件,所以,第二天一早,文明在腿肚子上貼了膏藥,還是硬撐著趕到了公司。到了自己的工位上,他看見一個紙箱子擺放在他的位置上,正是那箱香梨。
“怎么了?”他一扭頭,看見主管正冷著臉看著他。
“主管……”文明有點心虛,他感覺到腿肚子上的肉劇烈地跳動起來,痛得他出了一背心汗。
“按照公司規定,根據我們核實的情況,你負全部責任,這箱貨物連貨帶運費一百六十元由你個人負擔。”主管說。
文明心底里雖叫冤,但想想一百六十塊錢也還能忍受,那就認了吧。他默默點點頭,抬手去搬那箱香梨,大不了我搬回家去吃,他想。
但主管又朝他揮揮手,“客戶不僅在總公司投訴了我們,還發微信發微博寫郵件給媒體,極大損害了我們公司形象,經研究,你被罰款兩千元,從本月績效工資扣除。”主管是典型的浙江人,嘴巴皮子很利索,啪啪啪啪啪啪,那些字肥皂泡一樣迅速地從他嘴里吐出來,在空中炸裂。
文明再一次感覺到腿肚子里像被冰刀割裂一下,他嘶著氣,“主管,罰那么多,這也太狠了吧?何況,我并沒有做錯什么!”
主管轉過身丟下一句話:“照章辦事,已經通知財務了。”
文明拖著腿,跳到主管面前,“憑什么呀?這還講不講道理?”
主管打量了一眼文明,“讓開!”
文明本來就對這幾個主管不滿,他們仗著是公司老總的家鄉人,一直看不起下面的快遞員,對員工也特別苛刻,恰好前幾天有另外一家快遞公司招人,文明當時就想著跳槽,只是在這邊的工資還沒有結清,他就想等等再說,今天碰到這情形,他干脆提前攤牌,他堵著主管,“行,老子不干了,你把我前面工資結清!”
主管抖了一下眉毛,他看了一下四周,原先正在埋頭填單發單的員工們全都向這邊觀望著呢。主管咳了一下,“不干可以,但我們公司也不是菜園門,你可以說進就進說出就出,你必須將這個月干完!”
文明的火氣騰地上來了,天底下有這樣不講理的嗎?一早上的委屈全都爆發出來了,他一把揪住主管瘦瘦的脖頸,大聲喊:“你今天不結清我工資,你就別想開張!”
主管揮舞著兩手像撲扇著翅膀的公雞,“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來人,來幾個人!”
呼啦啦,立即上來幾個人,都是主管一伙的,這些人上來拉扯著文明。
拉扯中,文明仿佛突然回到了當年手持砍刀的賭場,老子不忍了,老子先整個快活的。他大喊一聲,“狗日的!”一揮拳砸到了主管的臉上。
主管“噢”地一聲,人向后倒去。與此同時,一把椅子凌空飛來,狠狠地悶在文明的后腦勺上。椅子是鐵椅。文明沒看清是誰砸的,眼前一黑,緊接著,他聽見無數的密集的聲音在他身上響起,他像是一件打擊樂器,被拳頭、腳掌、棍棒擊打著,發出各種聲響,其中,最響亮的一聲來自于他的左腿,他聽到他的腿骨頭“咔嚓”爆響,他這時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他晃動著兩只手,想從嗓子眼里叫喚一聲卻發現自己的嘴巴都動不了啦。
在重癥監護室搶救了三天,文明才從昏迷中醒來。幸好,他的記憶還在,他躺在病床上,嗓音低沉,全身插滿了管子,卻堅持著向我敘述事情的完整經過,“大表爺,這次,真不怪我。”文明說著,眼睛里涌上了淚水,他把頭扭向一邊,直直盯著窗外,窗外是一棵懸鈴木樹,闊大的樹葉在風中翻飛,像是巴掌亂扇。
我不知道怎么勸說文明,幸好值班護士及時過來了,她攆走了我。我走到走廊上,塔生也緊跟著我走出來。我們慢慢地下了樓,走到樓下的那棵粗大的懸鈴木下。樹下有一只長條椅,我們坐到椅子上,仰著頭看著樹葉,看著樹葉上方的病房的窗戶。塔生的兩只手又顫抖起來,“全林,那個女的為什么就不收那箱梨子呢?為什么就為這要告狀呢?我真想不通啊。”
塔生佝僂著身子,兩只手抖抖索索地在頭上揪,揪下一綹綹頭發來,“我都躺下來讓她踢了,她為什么還要生氣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塔生的問題,我瞪著他,我以為他又要四腳朝天了。他抖索了一陣子,漸漸平靜了,這回,他沒有躺倒在地上。
文明全身多處受傷,尤其是左腿腿骨粉碎性骨折,沒有三個月根本出不了院。我之前拉著塔生去找過那家快遞公司,主管換了,那幾個打人的早跑了。快遞公司堅持說,文明和那幾個管理人員是內部互相斗毆,跟公司無關。我們去找轄區派出所,民警立了案,但他們了解一番說,文明有前科,還得慎重調查,眼下他們最重要的是抓住那幾個參與群毆的,然后再能確定責任歸案處理。
半個月過去了,派出所那邊一點動靜沒有,醫院里的醫療費一天一千多,塔生說他把自己這幾年存的本來準備給文明買房湊的一點存款也被取出來先繳上了。
我幾乎天天都要抽個時間去一趟醫院,我眼看著塔生頭上的頭發一天天枯萎稀少。這天,我還沒進病房,就聽到里面傳出文明的喊叫聲,“不治了,我不治了!”
我沖了進去。
文明正揮舞著雙手,拉扯綁在他身上的打點滴的管子,藥水瓶被拉得一晃一晃,塔生撲在文明身上,按著他,哀求地說:“你別急嘛,你別急嘛!”
“文明!文明!”我上去拉住了文明的手。
文明看到我來了,“哇”地哭了起來,他這一哭,塔生也哭了。塔生哭歇了后,他告訴我,文明的那個女朋友小陳到醫院來了幾次,就沒再來了,文明天天打電話過去,她總是說忙,剛才再打,手機號碼已是空號。
看著兩個男人哭泣的樣子,我決定再找一次老魏。老魏的兒子以前在我班上,那時我們學校還是初中高中六年一貫制,老魏的兒子跟著我,一路從初一到高三,我帶了他六年,他兒子對我很崇拜,而我也對這孩子盡心盡力,他上高三的最后一個學期幾乎就是住在我家,所以老魏以前還是很感激我的,經常過年過節主動問候我,我也不時打打電話聊聊他兒子的狀況,他一再說,有什么事,盡管找他,看得出來,他也是真心想感謝我的。但是后來,他兒子畢業了,老魏又從一個派出所所長升為濱湖區的分局局長了,這差別大了,我也就不怎么聯系他了。
我從手機通訊錄里找出老魏的號碼,還好,號碼沒變,立刻就撥通了,老魏竟然一口叫出了我,“章老師”,他說,“你找我有事嗎?”
我不再拐彎抹角了,我就把文明的事一一對他說了,他沉吟了一下說,“章老師,他那邊應該是臨山分局管,不在我的轄區,我也很難幫忙,我先打聽打聽,你放心,我肯定會盡力的。”
7
轉過天,老魏打電話給我,他在電話里連連道歉,“實在對不起,章老師,我估計快遞公司那邊是做了工作找了人了,臨山分局的那幫家伙根本就沒有去抓人,但因為屬地管理,這事我一時也使不上勁啊,臨山分局的局長馬上要到市局當副局長了,這節骨眼上,我也不好問他呀。”
老魏這番話,像一桶冰水,劈頭蓋臉地澆在了我、塔生和文明身上。
文明發脾氣說,“等我出院了,我自己去找那幾個狗日的,我找到了,把他們剝了皮剁了骨!”
我瞪了一眼文明,“別說傻話做傻事啊。”
文明雙手拍打著床沿,“就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有比我這更傻瓜的嗎?”
塔生為文明掖上被子,他不解地問我,“怎么那一屋子的警察就抓不到幾個毛腳蟹子?”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好對塔生解釋,我只好安慰他:“過幾天,我再到派出所跑跑看。”
文明在醫院里足足待了三個月,三個月的醫藥費不僅花光了塔生的積蓄,也把文明自己出來后攢的錢花得所剩無幾了。三個月后的一天,我開了部車陪塔生一起來接文明出院。
出院手續辦好了,病床前除了幾個塑料盆、喝水杯、飯缸之外,也并沒有什么要帶走的東西,文明撐著一只拐杖,他的左腿將永遠伸不直了,他也將一輩子都要依靠著這只拐杖走路了。文明冷著眼,拄著拐,看著他父親塔生收拾著一堆零埣。塔生吭哧吭哧,將那些東西塞進他帶來的大塑料袋里。床底下還有一個尿盆,塔生拿起來看看,不知道要不要帶走。他正愣著的時候,文明突然狠狠地舉起拐杖,一把將塑料尿盆掃落到地上,然后扭著頭,一瘸一拐地搖晃著往外走去。
塔生看著尿盆掉落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后,躺在了窗戶下,他突然也將另一只手拎著的塑料袋“砰”地丟在了地上,“不要了,都不要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塔生發火。
“不要就不要吧,我們輕輕松松地回吧。”我上前拉著塔生,一起到病房外去找文明。
瘸了腿的文明果然走不快,我們三步兩步就攆上了他,然后扶著他上了車。
開著車送塔生父子倆回他們租住屋的路上,我不由得想起當初從黃湖農場接文明“出來”的情景,同樣是“出來”,前一次不管怎么說,文明還是好手好腳的一個人,他的未來還是有希望的,可這一次呢,這現實真是叫人很難接受啊。他們倆各自望著車窗外的人流車流,默不做聲,呼吸粗重。“要不,我們還是吃個飯再回去吧。”我說。
我看看塔生。塔生忽然說:“全林,吃飯就算了,哪里吃得下呢。你帶我們再去一次那個派出所吧,讓他們看看文明這樣子,這事他們就真撒手不管了?”
我覺得塔生真是昏了頭吧,這個時候去什么派出所啊!不等我回復,文明跟著說,“也是,也是,表爺你剛好開車帶我們去一趟,咨詢一下也是好的呀。”
文明的說法倒也合情合理,“行,我們要去就去分局咨詢咨詢吧。”
我的車剛剛停到臨山公安分局的院子里,沒等文明拄著拐杖出來,塔生就沖下車子,沖著院門口跪倒,不停地磕頭,嘴里喊著:“冤枉啊,冤枉啊,你們看看,我兒子好好一個人被打殘廢了,三個月沒有一個人管吶!”
從值班室里嗖嗖嗖走出幾個警察,一把扭住塔生,拉起他說,“干什么?干什么?”
看著這一幕,我氣得直跺腳,我對文明說,“你別動,我去!”
在值班室里,我好一陣解釋,寫了滿滿兩大張紙的情況說明,警察才將塔生交到我手上,警察說:“該我們管的,我們一定會好好管的,不要有事沒事就地打滾耍潑撒賴!”
我說:“警察,他還真不是耍潑,他不是那號人!”
警察不理我,揮揮手說:“這號人我見得多了!”
我把塔生推上車,塔生一改往常的怯懦,他說:“我知道這個地方了,回頭我回來,你說我不到這個地方來討說法,我到哪里去討說法?”
“哧!有用嗎?”文明冷冷地說,“你不要一遇到個事就磕頭下跪好不好?丟人不說,屁用沒有!”
8
那天將塔生父子倆送回家后,我急急趕到高鐵站坐火車到杭州去開個教研會。一路上,我都在想著文明今后的生計問題,我對塔生也說過,文明現在那樣子肯定不能天天在家窩著,越窩越容易出事,弄不好,他又拖著大刀去干那些混蛋事呢。我腦海里為他設計了很多種方案,比如開個奶茶店啦,支個燒烤攤子啦,不管怎么說,這日子還是得一天天過下去呀。
在杭州開了三天會,又去舟山群島參觀了兩天,幾天里,我一直留神我的手機,我想,塔生這幾天肯定會打我電話的。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塔生一個電話也沒有。到了第五天,我動身回家時,給塔生去了個電話。塔生似乎心情不錯,“沒事,沒事,”他說,“文明重新找到事情做了,也做保安,他雖然腿不好,但不耽誤做單位里的保安,是不是?我們很好的,我們都很好的。”我從塔生的聲音里聽出了一點不對勁,但哪里不對勁我又說不上來。我心想,也許塔生和文明都認命了,人一旦認命了,也就沒脾氣了。這樣想想,我也就放下心來。剛好,我一開會回來,校長就找我談話,要提拔我做校語文教研組的副組長,先承擔起一個省級課題。這頂帽子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別看是個副組長,但在一個學校里也還是很有含金量的,這道命令仿佛給我全身灌滿了雞血,我一天到晚一頭扎到了那個課題里,也就不再有時間和有心思去問問塔生的情況了。
這樣過了半年多,有一天晚上,我從學校加完班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通一聽,卻是老魏,老魏說:“章老師,你有時間嗎?有時間你來一下,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老魏說著就告訴了我一個地點。老魏的聲音透著一股子嚴肅勁兒,看來不是一般的事。但會是什么事呢?我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會不會是兒子出了問題?聽說現在校園貸鬧得挺兇的,他會不會著了道了?但不會啊,他遠在外省呢,傍晚的時候還發微信找我要生活費呢。轉而又想,難道我會出什么事?我回憶了一下近來的生活軌跡,也沒找出什么疑點污點來啊,上次出差住賓館,半夜里有個小姐打電話問我要不要服務,我雖然故意和她聊了好幾句,說了些葷段子,可是那純粹是過過嘴癮,臨了我也沒有采取真動作啊。
我立即打了個出租車趕到了老魏指定的那座大廈。從大廈的偏門坐電梯上去,到第五層停下,穿過長長的走廊,一堵大門封住了去路。我正疑惑著,不知從哪里閃出一個人影,他說你是章老師吧?我點點頭,他說,跟我來。他說著,按了門邊的一個按扭。大門打開了。眼前是一個大廳,擺放著奇石、花草、瓷器等,地板上做了循環水系統,一群錦鯉在歡快地游動。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高檔私家會所呀。
繞了好幾個彎,到了一個雅致的小包間,老魏坐在桌前對我微笑。老魏也沒有客套,他關上門,對我說:“章老師,我相信你的為人,今天這事我違規了,但我想想為了你,違規就違規一次吧。”
老魏說著,打開電腦,“你上次說的那個阮塔生和阮文明犯法了。”
“犯什么法了?阮塔生也犯法了?他也能犯法?”我吃了一驚。
老魏用鼠標在電腦上點了點,接著出現了一段視頻,應該是從監控記錄中調錄的,只有畫面沒有聲音,老魏邊看著視頻邊不時向我介紹,像畫外音一樣。
屏幕一開始是一段空曠的路面。夜晚,路燈照射下,不遠處隱約可見一排排別墅,不時有小車急駛而過。
老魏說:“濱湖區這邊都是富人區,住別墅的多,開豪車的多。”
畫面一抖,從一個交叉路口閃出兩個人影。一個躬著腰,他推著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的人歪戴著帽子。
老魏:“看見了嗎?”
我一看那個躬腰慢走的人,從那個姿勢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他正是我的表哥阮塔生,雖然畫面有些模糊,但他那雙手顫抖走路猶疑始終卑微的樣子我怎么可能忘掉呢。我點點頭說:“是我表哥阮塔生,可是他跑到這里做什么?”
阮塔生站在路口斑馬線邊左右張望著,過了一會兒,紅燈亮起時,一輛小車駛了過來,慢慢減速,漸至停下,阮塔生忽然推著輪椅從斜地里沖出,哐,撞在了車前,隨即他倒地不起,輪椅上的人一頭趴在車前,一手支著拐杖,抵在了車前保險杠上,他的帽子掉了下來,露出了他的臉,其實,我不看就猜到了,他就是文明啊。文明在車前沖著開車的喊叫著。塔生呢,他的姿勢就是那個四腳朝天的姿勢,我不大看得清他的臉上的表情,但不知怎么的,我老覺得他并沒有看周圍的一切,而是在看著頭頂的星空。
老魏:“看到沒有?阮塔生頭上的血?”
“哪里?”我問。
老魏用鼠標圈了一塊地方,我仔細一看,塔生的頭上臉上真的出現血糊糊的一塊,而他身下的柏油路面上也洇染了一片血跡。“啊,撞傷了!”
老魏搖搖頭說:“假的!用的是鴿子血!”
我隨即明白了,這么說,表哥阮塔生是和文明一起在碰瓷啊。
開車的人走下來,他扶起躺在地上掙扎著的塔生,顯得束手無策,文明在他身后不停喊叫,這樣爭吵了一會,駕車人掏出錢包,抽出一疊錢交給了文明。塔生站起來,扶著輪椅,文明拄著拐,兩個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公路,隱入了一邊的人行道。
畫面出現了一段空白。
老魏將視頻停止播放,他轉過身來說,“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
我說:“是那個開車的報警了嗎?”
老魏說:“不止一次啊,這是我們昨天調查得到的,這半年來,我們濱湖分局不斷接到報警,初步統計這兩個人大約做案二十多起,涉案金額近十萬,他們專挑偏僻路段,有錢人別墅區附近,就沖開豪車的下手。”
我愕然地張大了嘴。
老魏丟給我一支煙,幫我點燃了,我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老魏說:“章老師,昨天他們將調查結果報告給我,我一看他們報上來的名字,覺得熟悉,再一查你給我的信息,才知道是你的親戚。”
我咳得眼淚汪汪,“魏局長,真的感謝感謝。”
老魏說:“這個事到如今想壓也壓不下了,我們明天上午集中采取行動。”他說著看看手機上的時間。
我點點頭,“明白了。”我和他握握手,“我得走了。”
老魏握著我的手,然后另一只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一言不發。
我連連點頭,這事確實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放心,知道。”
從老魏那出來后,我將車開得飛快,我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塔生那里去。等我推開塔生和文明租住的小屋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他們父子倆卻悠然自得地正在啃著鴨膀爪喝著老白干看著電視劇呢。
看著我急匆匆地趕來,他們倆緊張地站了起來。
我在他們房間里掃了一眼,墻角果然還扔了一堆破衣服,衣服上還沾染著血跡。我大步走過去,狠狠地踢著那堆衣服,“你們站起來做什么?躺到地上去啊!”
他們倆看著我,不說一句話。
我氣呼呼地跺了跺腳,我指著塔生說:“塔生,文明年紀輕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你不知道犯法沒有好下場?”
塔生低下頭,坐了下去,他拉著文明和我都坐下了。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直直盯著我說:“全林,這都是逼的,都是逼的啊。要坐牢我去坐。”
塔生的眼神讓我覺得特別陌生。以前他看人總是躲閃著目光,他的神情總是害羞、不安和驚慌。而現在,他的臉上滿是一種憤怒、痛苦,顯得十分猙獰。塔生給我倒了一杯酒,又夾了一只鴨膀,說:“不關文明的事,事情都是我搞起的。”
塔生和我碰一下酒杯,對我說起了這半年來發生的事。
9
塔生把瘸了一條腿的文明接回租住屋后,就沒過過一刻安生日子。文明拄著單拐哪兒也不想去,什么事也不想做。
塔生說,“要不,就按你表爺的主意,我們一起支個燒烤攤子?”
文明“哼”了一聲,“燒烤攤?瘸子燒烤攤?你還是先把我剁剁穿串燒烤了吧!”
塔生愁死了,他接連去了幾次臨山公安分局,找那里警察,請他們抓回那幾個打人的。把一個人腿打斷了,總得有人要負責任吧?開始幾次,門衛還讓他進去,后來,門衛就直接把他攔在了門外。每次去,塔生都是五體投地,四腳朝天,他希望有人能停下來問一問他的事,但是身邊走過無數雙腳,滾過無數個車輪,就是沒有一個人肯停下步子看他一眼。
塔生在公安那里討不到一點說法,又不敢早早回家,他實在害怕回家面對文明那張冰冷的臉和那條扭曲的腿。那一天,塔生從地上爬起來,天已經黑了,他舍不得花坐公交的兩塊錢,慢慢步行往出租房走。走著走著,他忽然想到,那個買香梨的女人不就在附近嗎?他一直想不通,那個女人為什么不愿意收那箱香梨?不就遲送了幾個小時嗎?可就這幾個小時讓文明斷了一條腿啊。
塔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他拐進了那個小區,上樓到了那個女人的門前。
敲了半天門,屋子里沒有反應。塔生只好下樓,快到小區門口,塔生看見那個女人了,她正開著一輛車在小區里找停車位,她根本沒有發現站在一邊的塔生。
塔生嘴里喊著“喂!喂!”見那個女人沒有理會他,他一個箭步上前,猛撲在女人的車前。塔生忘記了這是車子,車子是鐵做的啊,而他人是肉做的啊,肉碰上鐵,倒霉的只能是肉了。雖然女人開車的速度不快,但塔生還是被撞倒了。
女人一個急剎車。臉色慘白地走下來。女人的耳朵邊和上次一樣,還晃蕩著兩片大耳環,她橫抱著雙手,鼓起腮幫,她顯然已經不認得塔生了,或許她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塔生。
塔生躺倒在地上,他想爬起來,可他覺得還是躺倒的姿勢比較舒服,四腳朝天,讓他覺得有個東西可以依靠,天靠不住,天是給人看的,只有大地才能托住他,地就是給人躺的么,他于是就躺倒在地上,他對那個女人說:“為什么你不收那箱梨子呢?為什么呢?”大概是塔生濃重的瓦莊方言讓那個女的聽不懂,她也可能只聽懂了“為什么”幾個字,她看了看塔生說:“你別訛我!我沒有看到你,鬼知道你從哪個角落里沖出來的!”
女的喊叫了一會,觀察著塔生的反應。塔生兩眼看著天空,夜空被黑幕籠罩,有一架飛機閃爍著紅光慢慢自西向東飛過,像眨動著的紅眼睛。塔生似乎忘記了自己找這個女人的目的了,他看著那架飛機,像是回到了過去和村里的同伴們打仗的時光,“槍斃我吧,打死我吧,我要死了!”他雙手揮舞,雙眼緊閉,他真愿意自己就這樣去死。
那個女的嚇了一跳,她一把拉起塔生,她從車上包里數出一疊鈔票遞給塔生:“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你起來好不好?”
塔生好像從一場夢里醒過來,他接過錢,邁開雙腿,走了。背后是那個女人一連串的咒罵聲。
那天晚上他走回家后,數了數那一疊錢,一千五百塊,他把錢交給了文明,他對文明說:“你說的對,搞什么燒烤啊,這就是我們的生意!”
塔生做這個生意做上癮了,一次次倒地,躺倒,看著天空,看著那些開著好車的司機們氣急敗壞驚慌失措丟錢逃竄的樣子,他就忍不住在心底里笑。
塔生說到這里,沖我笑了一下,又喝下了一杯酒,他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醬紫,昏黃的燈光下,像一顆腌過了頭的大頭菜。文明在一邊也不插話,他悶頭狠狠啃著鴨掌,腮幫子鼓起一根青筋。
一聲悶雷在遠方響起,塔生說:“明天驚蟄,往年到了這個時候,就要翻出大缸浸稻種了,驚蟄一過,地氣就開始發暖了,就要準備春耕了。”
雷聲滾滾,看來春雨就要落下來了。
我站起來對塔生和文明說:“走吧,連夜走吧,我來送你們,明天一早他們就會來了。”
塔生看了看文明,又看看我,“到哪里去呢?”
我說:“到哪里也比到黃湖農場強吧,你難道還要讓文明二進宮嗎?二進宮再出來可就麻煩了!”
聽我這樣一說,塔生立即動了起來,他和文明開始收拾行李,一人一個大手提袋,無非裝些換洗衣裳。塔生也不避我,他從床底下掏出一個黑塑料袋交給文明,讓文明收在他的塑料袋里,“都在這里,放我這里不保險。”
十多分鐘時間,該收拾的都收拾了,我們一起下了樓,文明先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上,塔生坐在后排,我發動了汽車,打開前大燈,我想,先把他們送到火車站吧,這是我唯一能做的,至于他們去哪里,就不是我能管的了。可是等我剛要啟動時,塔生突然拉開車門下去了,他抵住前面的車門,不讓文明下車,他隔著車窗對我說:“全林,麻煩你了,你送文明走吧,我不跑了,我有我的地方去。”
我看著塔生,一松腳剎,駛離了他,在后視鏡里,我看見塔生佝僂著腰一直望著我們。
文明突然小聲抽泣起來,“我知道我們被發現了,這幾天我一直勸他和我一起走,他就是不走。也許,我當初真不該逼著他到城里來打工,他還是在家搬泥巴田更好。”
我猛踩油門,“說這些都沒用了。”
10
塔生第二天上午被帶到濱湖公安分局的審訊室,他一點沒有保留地交待了罪行,最后經過公訴,他也到黃湖監獄待了一年九個月。而文明則一直沒有歸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后,這個案子也就這樣了掉了。
老魏沒有打過我電話,我也再沒有打過他電話。有一次坐高鐵出差,遇見一個熟人,他是我和老魏共同的朋友,他告訴我,老魏前不久進去了,因為涉嫌違法正在接受組織調查。我聽了后,半天沒說話,正好火車經過一個隧道,我便閉上了眼假裝睡覺了。
塔生“出來”的那一天,我提出去接他,我勸說他回到老家瓦莊去,塔生回絕得很干脆:“不,全林,你不用接我,我有好地方去。”
塔生的語氣很陌生也很僵硬,我也就沒再堅持,我終究沒有再見他一面。學校的語文教研組組長轉任副教導主任了,我這個副組長有望轉為組長,但好幾個月了,校長一直沒有把這顆糖豆豆交給我,我知道我做得還不夠,我天天在學校加班,天天晚上還給一個學生補課,那學生是校長介紹的,聽說是市領導的孩子。所以,我也就在心里把塔生給放下了。
關于塔生后來的事,我還是今年春節回瓦莊聽我母親說的。母親說塔生成了狠角色。
塔生從黃湖監獄出來的第一天,直接就到了省城周谷堆水果批發市場。他找到了曾經的鄉村醫生國強。國強正在幫他的女婿看店。店里滿是各種水果,充斥著水果的氣味。每一種水果都有一種氣味,它可能是清香甜蜜的,但很多種水果在一起,西瓜,芒果,香蕉,蘋果,桔子,枇杷,空氣中的氣味就有點發粘發膩,塔生好像被氣味粘住了,他一動不動站在店里面,看著國強。國強張大了嘴巴剛要說什么,塔生就一下子仰面四腳朝天倒了下去。
從那以后,塔生隔個把月就要到國強的店里去躺一次,躺一次就能從國強女婿的店里拿到幾百塊錢。
“幾百塊錢也不夠生活呀?”我對母親說。
母親說,塔生還有別的業務呢,他幫人討債要賬鬧事上訪,反正只要是下跪打滾的事,他都能做,他都做得出來。
好幾年春節,塔生都沒有回瓦莊過年,也是,文明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一個人回到瓦莊做什么呢?
節后上班,校長的老婆生病住院了,我特意帶上我老婆去醫院看望。我老婆對這件事很支持,我原先準備的一個信封裝的是二千元,我老婆毫不猶豫又加上了三千元,“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做就要做得像一點。”她說。
我們買了一大束鮮花,由我老婆抱著,再揣著那個信封,往住院部大樓走去。剛走到大樓門前的廣場,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隨后醫院的保安們紛紛跑來,我看見幾個人拉著一面橫幅,橫幅上寫著:還我孩子!醫生害命!
圍觀的人群層層疊疊,我問一個從包圍圈里面走出來的人怎么回事,那人說,有個孕婦孩子生下來是死的,家里人認為是醫療事故,這正在鬧著呢。
我們沒空看這個熱鬧,我走上臺階后,回頭掃了一眼,臺階高出了廣場半個人,這讓我看見了包圍圈里的人。四五個舉著旗幟的人當中,有一個人很奇怪地躺倒在地上,四腳朝天,張牙舞爪,他的眼睛并沒有看向身邊的人,他只是盯著天上看,好像天上才住著他要申訴的對象。我也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天空,這天,省城天氣又是嚴重污染,厚厚的霧霾遮蓋了空中的云朵,滿眼都是蒼灰色。我老婆扯扯我說:“走啊,走啊,有什么好看的!”
我張張嘴,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有說。等我和老婆一身輕松地送出了鮮花和信封,再走到住院部廣場前時,廣場上已經恢復了正常。剛才的一幕像是從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不禁懷疑我先前所看到的是不是一場幻覺。我想打個電話給塔生,但我終于還是沒有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