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劍平
全能衛隊
宣德十年(1435年)正月,朱瞻基去世,年僅九歲的朱祁鎮登上皇位,年號正統。以九歲兒郎的身份即大位,朱祁鎮尚且未諳世事,根本無法理政,所以國家大事只能交給太皇太后張氏和“三楊”打理。所謂“三楊”,指的是楊士奇、楊榮和楊溥三位賢臣,都是仁宣時期的老臣。他們治國有道,而且齊心協力,所以能夠保證正統初年政治清明,四境安寧,延續“仁宣之治”的良好態勢,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正統初年之所以能保持國力上升,除了依靠賢臣輔政之外,也借助于國家機器積極發揮作用,需要它們在保持相對穩定的同時,也可以高效運轉,保持充分的活力。錦衣衛是明代國家機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樣發揮了一定的作用。
自從永樂朝設立東廠之后,明代的情偵機構形成廠衛并立的模式。但這并不是地位完全對等的并立,而是以東廠為主導。錦衣衛的地位與明初相比,有明顯下降。當然,錦衣衛所承擔的任務并不會隨之而下降。恰恰相反,通過《明實錄》,我們能看到錦衣衛在英宗執政期間明顯地活躍起來,其所承擔的任務一直呈現增加的趨勢。在正統和景泰時期,他們像一支全能型的保安隊伍,時刻護衛著這個國家。
據《明史》,錦衣衛基本職責是“掌直駕侍衛、巡察緝捕”,已經顯得四不像。隨著時間的推移,其職能還會發生進一步變化,逐漸變成替人打理家務的“全職太太”。
我們不妨看看他們在平時都需要擔負哪些職能,與之前相比都發生了哪些變化。
首先仍然是“直駕侍衛”,也即擔任皇帝的貼身護衛。這項任務,其實是從錦衣衛的前身儀鸞司開始就一直存在,而且在有明一代始終得到保持。無論是在皇宮,還是在行宮,錦衣衛都要時刻保護皇帝,擔負警戒,預防不測。
在一些重大儀式中,比如新皇即位、皇室婚嫁、陵寢修建等,錦衣衛除了擔負安全保衛的職能之外,還需要參與和完成很多其他的相關任務。諸如會場布置、隱患排查、儀式設計等工作也需要錦衣衛的大量參與。
有意思的是,在景泰年間,錦衣衛的護衛對象也有所擴大,不再只是擔任皇室的護衛任務,也會受領其他護衛任務,而且多半是臨時的急務。
這一現象充分反映出錦衣衛職能的變化,標志著錦衣衛已經由皇家衛隊逐漸變身為帝國衛隊,不僅不再由皇室專享,擔負任務也更加多樣化。錦衣衛已經逐漸變成全能型的護衛部隊,并在各個領域中都發揮出積極作用。
自從設立之后,錦衣衛便一直擔負著“巡察緝捕”的職能。在偵察巡視的同時,可以隨意展開抓捕活動。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都對錦衣衛畏懼三分。除此之外,他們還擔任著一定司法職能,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可以繞開刑部和大理寺。在正統、景泰年間,這些職能也得到了延續。
在東廠設立之后,錦衣衛仍舊會有獨立緝捕和獨立行使司法權的機會,但偵辦大案要案更多是和東廠一起行動,而且明顯受到東廠的監督。有時也會奉命與都察院一起執行任務,御史大夫也會在其中起到監督作用。
搜集軍事情報一直是錦衣衛的職能之一,但是史書中相關記載并不多見。也許是出于保密需要,其事秘而不宣,缺少記載也屬情有可原。有幸的是,在《明英宗實錄》中看到不少相關記載,其中主要是搜集瓦剌方面情報,應該與當時北方邊患凸顯有著直接關系。
反間,今人稱之為“反情報”,也一直是錦衣衛的重要職能。情報與反情報,無法須臾分離。錦衣衛既然擔負搜集情報的任務,同樣也應該擔負反間的職責。無論是在軍隊,還是在地方,如果發現藏匿的奸細和危險分子,錦衣衛都有偵察抓捕的權力。不管是平時,還是戰時,錦衣衛都可以在各種來往道路上臨時設置關卡,對過往行人進行盤查和詢問,一旦發現奸細可以隨時抓捕。
層層盤剝
全能的錦衣衛到處插手,過于強大的權力,讓他們不由自主地留下了斑斑劣跡。“相愛相殺”的游戲模式,也會不時地在錦衣衛上演。
在《明史》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皇帝將錦衣衛籍作為一種賞賜,授予那些有功之人。就連鄭和下西洋所帶回的那些立有軍功的外籍人士,也會被收編成為錦衣衛。這種情況說明,明代的錦衣衛除了可以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之外,也可能享有相對優渥的待遇。
但是,優酬未必能夠養廉。可能還是因為錦衣衛所擁有的各種權力,他們的腐敗行為在明代史料中尋常可見。永樂之后,朝廷設立東廠對其加以監督——雖說不是專為監督其腐敗,卻不幸淪為“賊喊捉賊”,仍舊是監守自盜的尷尬局面,錦衣衛的腐敗行為仍然是蔓草難除。
正統元年(1436年),朱祁鎮將浙江都指揮徐政降級處分,原因是他在擔任錦衣衛指揮僉事時因為畏懼邊警,所以棄其所守,并假托奏事之名跑回京城。監察御史楊仕敏等人負責對其進行參劾,開始針對的只是他的膽小怕事和瀆職行為,沒想到在調查之中很快發現他在署事錦衣之時的種種劣跡。除了盤剝下級而不當獲利之外,他還經常指揮手下軍士四處詐取財物,因此留下了斑斑劣跡。
上層軍官如此,中下級軍官自然也好不到哪里,正所謂羊狠狼貪。千戶是百戶的上級領導,一般是一所之長官,手下統領千人,至少會比今天的營長有范,甚至可追團長,卻也會在盤剝下級之余,四處搶奪民產。
有一天,朱祁鎮忽然接到一位民婦的一封莫名其妙的訴狀,說是自家的莊稼地里忽然被別人種上了莊稼。是忽然之間出現了一位無私奉獻的“活雷鋒”嗎?顯然不是。民婦不僅沒有遇到雷鋒,反而是遇到了強盜。根據民婦的訴狀,他家的田產系世代相傳,在丈夫去世之后,家中已經一貧如洗,只能指望著這份田地勉強度日,沒想到卻被別人霸占。朱祁鎮立即下令戶部進行調查,調查結果非常出乎皇帝的意料,因為霸占寡婦田產的,正是行在錦衣衛指揮林觀千戶朱喜。
連老百姓的莊稼地都可以搶種上自家的莊稼,而且是出自錦衣衛千戶之手,這在古今中外都堪稱奇談。恐怕也只有這個,才能叫做“刮地皮”式搜刮吧。
不只是下級軍官,就連錦衣衛的普通一兵也有索賄的惡習。當時有個叫皇甫經的士卒,冒充校尉四處索取財物,在狠撈一把之后,最終被人察覺。不久,他被抓捕入獄。在審訊過程中,皇甫經扛不住各種酷刑,就此供出一大批上級領導。兵部侍郎李郁、陜西參政李約、備邊都指揮徐政云等人都受到牽連,就此揭開錦衣衛的另一道驚人黑幕。
原來,李約在擔任兵部郎中期間,曾經接受皇甫經的賄賂,由此而將其吸收進入錦衣衛。至于李郁,也是皇甫經的同鄉,在曾擔任其上級期間,利用這一層關系私自派遣其四處抓人。
從這個案件中我們看到的不只是錦衣衛士卒的貪腐妄為,也可以看到當時錦衣衛層層盤剝的黑幕,包括在征兵過程中的各種亂象。皇甫經既然是通過行賄才能進入錦衣衛,他在進入這個體系之后,自然也會通過索賄和盤剝他人,尋求相應的補償。在平時,他必須聽從上級命令,按照上司要求抓人,幫助他們魚肉百姓。這或許也被視為“本職工作”。在完成這些“本職工作”之外,只要找到可乘之機,就一定會借機徇私。
官官相護
既然有層層盤剝式的貪贓枉法,也一定會有朋比為奸式的官官相護。在處理太監僧保、金英的案件中,尤其可以看出這一點。因為有皇權的庇護,太監僧保、金英等人開始下海經商,他們“恃勢私創塌店”,而且不知不覺之間就有了多達十一處連鎖店。這些店鋪并非合法經營,連一張營業執照都沒有,而且悉數交由無賴子弟料理。這也并不奇怪,東廠的特務們和錦衣衛一樣,都有發展流氓無賴作為眼線的嗜好。長期以來,他們早已習慣了沆瀣一氣,互相勾結。
有了大太監撐腰,這些無賴子弟更加有恃無恐地欺行霸市,他們“霸集商貨,甚為時害”,嚴重擾亂市場秩序,工商稅務等部門都對他們無可奈何,避之猶恐不及。正統二年(1437年),僧保、金英等人的違法之舉被很多人舉報,小皇帝朱祁鎮只得命令錦衣衛協同監察御史進行調查。
調查結果顯示,太監僧保、金英等人確有違法行為,而且證據確鑿。御史孫睿和千戶李得隨即奏報一套處理方案。在方案中,他們建議將那些霸占別人的貨物全部歸還失主,其余賒賬則交給錦衣衛繼續追繳。
這個建議得到了朱祁鎮的支持,卻惹惱了馬順等人。當孫睿將相關處理方案交給錦衣衛指揮馬順時,馬順立即以“其事冗累”為由加以推脫。馬順此時也許并不清楚方案已得到皇帝首肯,也許是故意與御史大夫作對,總之非常明確地表態,不愿意與其配合。
在孫睿看來,馬順既然不予配合,那就是公然違抗圣意。在平時,他一貫看著馬順不順眼,到了此時倒正好可以順勢而為,給馬順一個下馬威。他當面怒斥馬順膽大包天,抗旨不尊。馬順當然不甘屈服,二人隨即展開一番理論。沒想到就在他們理論之時,錦衣衛指揮徐恭等人也加入進來。幾位錦衣衛指揮組團與御史大夫孫睿展開辯論,大堂內外頓時一派喧鬧。
這時候的小皇帝雖說還是兒郎,畢竟又年長了一歲,多少也見過一些場面。他繼續支持御史大夫孫睿,而且宣布當場杖責徐恭二十,并將馬順和徐恭下獄,只有劉源得到特赦。此時,都察院乘勢而上,奏稱馬順、徐恭公然擾亂朝政,按律當斬。馬順、徐恭則各訴冤情。朱祁鎮見狀,只得命令他們當場進行辯論,由他自己來判斷是非。
雙方的罵戰由此開始再次升級,情緒高漲,血脈賁張,為了互揭老底,甚至不惜栽贓。張谷等人也受到感染,變得非常亢奮,他向皇帝提出建議各打五十大板,斬了馬順,流放徐恭,關起孫睿。
看著雙方火星撞地球式的火拼,小皇帝的內心忽然涌出一絲不安。想必是被雙方激烈撞擊所蹦出來的火花嚇著了,或者是突然之間有所頓悟,他作出了息事寧人的決定。他并沒有聽從張谷等人建議,只是下令將吵架的各位大員一并捆綁關押,等過些時間再行處理。
不就是身邊大太監賺了點錢嗎?這才多大的事?誰賺不是賺呢?也不至于大動干戈,何況平時還仰仗他們出功出力呢!不如就此息事寧人,做個和事老吧!朱祁鎮算是想明白了。
因為朱祁鎮的寬容,太監僧保和金英等人的違法行為,沒有再繼續追究下去。所以,這些大員很快就被釋放,大家重新相安無事。當然,這也只能是暫時現象,巨大的危機被埋藏起來,不知道何時會爆發。
朝臣之中也有睿智之人對這些情況看得非常清楚,對黑吃黑、狗咬狗的內幕非常清楚,于是斗膽上書皇帝,直陳時弊:
都察院喪失督察職能,此后必不能嚴于糾察,并使得臣僚就此喪失忌憚之心;大理寺作為主持司法公正的機構,不能精于審錄,會產生輕重之失;通政司以及六科,都是朝廷的喉舌,他們參劾不一定能保持公允,陳言也會出于私情。錦衣衛以及其他各衛,都是朝廷之牙爪,但在體察事務、巡捕盜賊的過程中,也會肆意妄為,由此導致“冤濫于無辜”。
這些話幾乎是對國之重器的全盤否定,雖然說得有些難聽,但絕非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