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麗
摘要:弗蘭克·諾里斯身為美國十九世紀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的先驅,立志以其史詩性小說三部曲《小麥》(諾里斯所言之“小麥史詩”)來揭示美國西部開發時期壟斷資本利益的鐵路托拉斯與農場主之間的矛盾,最終揭露和控訴壟斷資本主義制度下工業資本對農業經濟的壓迫與毀滅。本文探討三部曲中最具代表性的小說《章魚》中的作者的創作背景及主人公和主要人物形象塑造,旨在揭示作者在美國西部開發背景下擁有的史詩性情節。
關鍵詞:弗蘭克·諾里斯;《章魚》;史詩性情節
弗蘭克·諾里斯被譽為美國十九世紀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的先驅。他深受法國自然主義創始人左拉的影響,認為小說是當代的史詩。在論文集《小說家的責任》里,他向公眾闡明自己的文學觀點,“小說家不應只為自己謀利,應不惜金錢、不追潮流、不拘世俗,努力實現自己崇尚的真理”[1]110。諾里斯認為最好的小說應“從深入研究社會沖突、發展趨勢及種族情感入手得出結論”[1]118。小說家不應只研究小部分人和事,而應去發掘整個人類的重大主題,《章魚》便是諾里斯胸懷偉大責任感的產物。在“被忽視的史詩”一文中,他激勵美國作家寫西部拓荒主題,并認為這是文明史上可與《奧德賽》和《羅蘭之歌》相媲美的最偉大史詩事件。
國內學界對美國十九世紀自然主義文學先驅弗蘭克·諾里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主題的研究,如趙泓研究其中國城形象研究及其異化和女性形象,鄭凌湘研究其生態主義批評,曾降研究其女性觀,但尚未有人分析創作思想中的史詩情結。本文從小說敘述者和人物形象塑造來分析作者在美國西部開發背景下的史詩性情結。
一、以史詩為創作目標的敘述者
小說《章魚》的敘述者是年輕詩人普瑞斯萊,作者諾里斯借用普瑞斯萊的觀察視角表達作者自己的聲音和史詩情節。敘述者普瑞斯萊擁有詩人的浪漫情懷,口袋里一直放著樹樣花紋小牛革皮制成的小型版《奧德賽》,一心想創作一部可與《荷馬史詩》相媲美的西部史詩。當他到泰力克農莊做客時被西部廣闊的土地、純樸的人民、熱情的生活吸引。隨后他親眼目睹了羊群被橫沖直撞的機車碾的尸橫遍地,忠心耿耿為鐵路托拉斯賣命工作的司機戴克被無理解聘。他深刻地體會到鐵路托拉斯如同鋼鐵般的章魚無數條足腕占據了人們的生活各個角落。冷酷的現實逐步擊破了他的浪漫幻想。于是年輕詩人沖破超脫現實的象牙塔逐漸意識到自己是普通大眾的一分子,對人們的熱愛激起普瑞斯萊的靈感,文思潮涌,放棄西部開拓者之歌,開始描繪這塊土地上人們及其原始樸實痛快的生活,創作短詩“辛勤勞動者”,揭露鐵路托拉斯對人們的殘酷剝削,表達對人們的同情和對托拉斯的反抗憤懣之情。
作者諾里斯可謂是年長且睿智的普瑞斯萊,他的寫作主題不再嚴格局限于“被忽視的史詩”中推薦的各種西進斗爭,而是描寫毫無人情味的鐵路托拉斯壟斷和小麥種植園企業主之間因為土地被占領后對小麥失去種植控制權產生的斗爭。正如《失樂園》中叛逆之神撒旦對上帝權威的挑戰,《伊利亞特》中阿喀琉斯對統帥阿伽門農的憤怒,《吉爾伽美什史詩》吉爾伽美什對天神阿努女兒求愛拒絕后的迎戰,激烈的斗爭事件是傳統史詩的重要元素。《章魚》筆下成千上萬的加州人,農場主及家人們和農民為搶救自己的財產和牲畜與代表鐵路力量的社會改革家、鐵路公司代理人和執法者進行的恩怨紛爭極大地豐富了作者想要創作的波瀾壯闊的史詩感。加利福尼亞史為例的典型沖突可能發生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廣袤新天地、壯美的風景和多元文化的西部背景提供給諾里斯荷馬史詩般的廣博。
二、遼闊廣大的史詩背景
西部擴張和開發使美國成為幅員遼闊橫跨兩個洋的自由帝國,19世紀70年代第一條貫穿美國的鐵路開通將太平洋沿岸的人們與美國其他地方連接起來,加利福尼亞作為農業大州處于變革之中。擁有上萬英畝的土地的大農場主(小麥種植園主)不得不面對這場土地的變遷。
土地是人們敬畏和導致絕望非常重要的意象。如賽珍珠《大地》中記錄中國農民王龍告誡兒子們“千萬不能賣地,土地才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是孕育一切生命的基礎”。[2]《飄》中斯嘉麗為了土地埋葬愛情,無怨無悔,奮斗不息。諾里斯對土地的熱愛及對人們種植、收割小麥進行詳盡記錄是他竭力彈奏美妙史詩的方式。“落日的光輝里,廣大無比,無邊無際,永遠朝遠處伸展,又平坦、又遼闊,連綿不斷,從天邊到天邊,伸展著”[3]47他把土地比喻為一名巨大的提供撫犁無限愛意的女神,為農民肥沃的土地完成對土地的崇拜而欣喜。“臺力克的三十三臺播種機,給這廣大的農莊的一萬英畝地播種,使這生氣勃勃的土壤受胎,在大地那黑洞洞的子宮里深深地播下了生之胚種,那是全世界的養料,全人類的食糧。”[3]174“腳下的土地是生機勃勃的,它到底蘇醒過來了,懷著生產的欲望,脈搏撲撲地跳著,在土壤深處,那顆巨大的心臟又跳動起來,激蕩著熱情,震顫著欲望,自動地現身,讓犁來撫愛,一往情深,迫不及待。你模模糊糊地察覺到大地懷著一種根深蒂固地病痛,它身子的各部分不安分地扭動著,它子宮里深藏著不安分地卵子,要求受孕,生育,把那個在它肚子里掙扎地永遠周而復始地生之胚種生下來…”[3]147諾里斯的文字充滿了詩性,是關乎神關乎人地史詩,是關乎于人們捆綁在一起的生命、饑餓、死亡與繁衍。顯而易見,《章魚》中作者對眾多人物描寫明顯要弱于他們所賴以生存的高貴土地。
三、史詩人物的塑造
諾里斯尤擅長史詩般地簡單直接地去描寫人們,以及將他們聚集一起的荷馬式的酒宴、比賽和娛樂。諾里斯對人們的贊揚體現了內心富有激情的盎格魯-撒克遜氣質,也可追溯到十八世紀的評論家觀點,他們認為當代史詩文學筆下的普通大眾是以原始社會那些誠實坦率、強健彪悍的形象為原型的。如斯坦貝克《憤怒的葡萄》中的俄州老,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喪鐘為誰而鳴》中的西班牙農民。
諾里斯在處理鐵路和大農場主之間的沖突非常具有史詩特色。及其細膩地描寫了西部的暴力和習俗。小說以經濟沖突為基礎,從合同、價格、財產權轉為武裝勢力和心理策略、競爭聯盟和背叛,描寫的激動人心,扣人心弦,讀者可以近距離地感受到大農場主濃霧中努力求得生存。在對抗鐵路托拉斯進行地無數次激烈的爭論中,每一個農場主就如同強勁威武霸氣的國王。
奧斯特曼就是參加會議的希臘聯軍士兵忒耳西忒斯,“奧斯特曼站起身來,身子傴在桌面上,右手發狂似的比劃著,他激動得那冷面滑稽式的臉蛋、光禿禿的前額和硬梆梆的紅耳朵全都變得通紅。他開始發表大道理了,先來個亮相,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然后特別冒上,指手劃腳,嘩啦嘩啦,叫嚷個不休。”[3]76與他發生沖突的阿基里斯是另一個大農場主安尼克斯特。被一些農場主推選為領導者的曼克奈斯·臺力克則類似希臘史詩中的阿伽門農。
安尼克斯特同阿基里斯一樣經歷了經歷翻天覆地的巨變。最初他被視為一個不識輕重、心地憨直、脾氣暴躁的喜劇形象。在第一次農場主們在摩埃托斯農莊聚集討論農莊土地分級估價結束之前,他因為布丁上被加了一種甜醬“滑膩膩的、叫人惡心”而深惡痛絕,在集會上生硬粗暴又直截了當地罵對方,晚上被人開玩笑把甜醬放在他的床上而大為惱怒,然后象被惹怒的獵狗一樣暴怒直接離開了。當“戳傷墨西哥人的壞蛋”臺拉奈闖入舞會時,安尼克斯特在聚集賓客面前上演了一場決斗---勇士的正式對抗。當喝了烈酒的臺拉奈騎著黃驃馬直沖入馬房中央,大伙都畏畏縮縮,發狂似的直打寒戰,就象受驚嚇的兔子擠在兔欄里一樣時,安尼克斯特勇敢站出來回來,臺拉奈被擊中流血而逃。這次決斗使得舞會男賓心中激起好斗精神。安尼克斯特成為他們口中有種的英雄,而女賓們紛紛感謝他拯救了自己女兒們的性命,安尼克斯特象一個騎士,謙虛地抹去自己的功績,態度優雅又髙尚地說了一句客套話而離去。他是教場決斗獲得勝利的阿瑟王宮廷里最著名的騎士蘭斯洛特,是打了勝仗、受人祝賀的中世紀法國“無畏無瑕騎士”巴雅德。
安尼克斯特同阿基里斯一樣因為憤怒而血戰。他起初因好爭辯加入了反抗鐵路托拉斯的會議并反對曼克奈斯·臺力克不愿與鐵路托拉斯斗爭的觀點。書中他是自私自利、對身體健康過分擔心、傲慢乖戾、愛公然反駁的形象,在朋友圈子里,安尼克斯特只有同普瑞斯萊相安無事,盡管兩個性格截然相反。但并不是友誼讓他改變主意,安尼克斯特的憤怒源于他意識到自己喜歡希爾瑪·特利,對于討厭女人來說他可是一個巨大的變化。當意識到希爾瑪一家三口離開之后,他思考了整整一個晚上,“安尼克斯特陡的站得筆直,一團深沉的柔情,一股溫暖的感情,那是他過去從來意想不到的,在他心里拚命蠢動,膨脹,眼看快爆裂開來啦。從他那黑洞洞的心靈深處,他身子里崎嶇不平的田畦里,有什么東西升起來了,越長越大。”[3]363安尼克斯特和希爾瑪結婚后,被妻子的贊揚激勵著,情感覺醒開始關心所有的人,并開始幫助在與鐵路托拉斯斗爭中受到傷害的人們。在耳熟能詳的西方故事中,粗魯的男性角色都需要女性的感化和影響獲得覺醒,如《吉爾伽美什》中的恩奇都原為半人半獸的草莽野人受神妓沙瑪哈特Shamhat的教化敢于挑戰烏魯克城并得到吉爾伽美什的尊敬。安尼克斯特起初往往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脾氣急躁、暴跳如雷,而后成為一名真正的英雄。如同阿基里斯,安尼克斯特的憤怒最后轉換為崇高、溫柔、愛心,但在他為新生活剛做好了準備時,他在與鐵路托拉斯的沖突中努力調解時卻送了命。
安尼克斯特在諾里斯筆下是一個沖鋒陷陣的英雄,曼克奈斯·臺力克則被視為國王和族長似的悲劇英雄形象。臺力克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周圍的人見他都肅然起敬,他被農場主們推選為天生的領導人,稱為州長,選為聯盟主席。他雄心勃勃,想獲得最高權威,做統治伙伴們的領袖,不僅控制加利福尼亞州,甚至實現甚至整個小麥帝國的夢想。“州長的幻境。他把細枝末節撇下不管。他只看得見這場大攻勢,和種種巨大的成果。‘東方被征服了。帝國朝西滾滾前進,只落得又回到了起點的地方,那神秘莫測的‘東方。他看見自己的小麥,好象一道滾滾的浪濤,跨過太平洋,撲上亞洲,象一股金流似的把東方淹沒。”[3]318
好高騖遠的抱負促使臺力克冒著舍棄名譽的危險屈服與其他農場主的要求用不正當手段反對鐵路托拉斯。兒子萊門的變節和金斯林格爾把州長那筆塞嘴的賄賂放進了腰包,結果仍舊“把他給出賣了”導致了他的失敗得萬分凄慘,無法挽回。那個已經支持了好久好久的空骨架,一下子破裂垮在地上啦。“被朋友遺棄了,親生的兒子被害了,名譽掃地了,一個孤老頭子,身敗名裂,沒人親近,沒人照顧。”臺力克如同阿伽門農一樣的王者,此刻的失敗如同麥爾維爾筆下與大白鯨進行絕望殊死搏斗的具有悲劇色彩的亞哈船長。
牧羊人伐那米是希臘神話中癡情的俄耳甫斯,是諾里斯眼中“本能的詩人”,是普瑞斯萊認為最具史詩特色的人物。故事場景是一個古老的天主堂花園,神秘而模糊,充滿“夢幻﹑傳奇﹑神跡的世界”,在那里伐那米度過“一段逝去的羅曼史,一只消失的戀歌”。也是在這里,戀人安琪兒被一個“夜行人”強奸,一年后死于難產。悲劇發生后,伐那米消失了,在外游蕩了十八年。當伐那米回來時,在這個浪漫的角落尋找心上人安琪兒,伐那米用無聲的叫喊﹑奇妙的魔力成功的將安琪兒的身影出現了在父母的廢棄農場,并呼喚到自己的身邊。事實上,幻象是安琪兒的女兒。盡管沒有超自然現象發生,但是諾里斯在敘述伐那米的故事時極盡史詩敘事的奇妙奇幻﹑難以置信,超然物外又栩栩如生。
伐那米是諾里斯的俄耳甫斯,他在尋找死去的愛人歐律狄克,她被“毒蛇”咬死了。“那個躡手躡腳的夜行人,那個誰也沒有見過的可怕的陌生人,從黑夜里撲上前來,一眨眼就去了,可是留下了死亡和污辱”。[3]384伐那米在花園午夜在愛人安琪兒墳墓旁守夜夜復一夜,悲痛欲絕的他施展了奇異的吸引力,想把安琪兒從墳墓里喚醒,“從那與花為伍的生活里,那個五彩繽紛的天地里,那個花香撲鼻的氛圍里,那個滿是種種甜蜜的味兒,濃得化不開的黑夜里,來到他身邊。它從萬花叢中來到他身邊,一頭金發里帶著玫瑰的芬芳,兩片嘴唇象康乃馨一般芳香,一般殷紅,脖子象百合花一般白,一般纖秀有致。她雙手散發著芥菜的香氣,雙腳帶著風信子的芬芳”。[3]387安琪兒的肉體和生命在愛人的眼中有不朽之美,伐那米接受安琪兒女兒的說明他相信靈魂的轉世,伐那米與天空感應﹑安琪兒的生死循環與古老的神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簡.哈里森曾說“歐律狄克是地球自身在生命與死亡循環的有序形式”[4]522,伐那米被描繪為有靈感的牧羊人,住在接近自然的地方,有神秘奇怪的力量,有著復活的信仰,如同以色列的先知,表明諾里斯將基督圣經與異域神話融合一起來書寫生命的主題。
四、結語
由此可見,諾里斯在《章魚》中以創作史詩的初衷宏觀地描繪了小麥農場主對鐵路托拉斯的斗爭史,黑格爾曾說“戰爭情況中的沖突提供最適宜的史詩情境,因為在戰爭中整個民族被動員起來,在集體情況中經歷著一種新鮮的激情和活動”[5]126。在廣袤的西部,圍繞著守舊與變革歷史場景,農場主和牧羊人如同希臘史詩中的英雄們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西部家園,對抗著社會的變革,反抗著鐵路托拉斯發展的脈搏。歷史發展無人可擋,但作家諾里斯不負小說家的重任創作了美國西部全景式的“小麥史詩”,生動地再現了西部民族的頑強生命力,它的精神和本質、光輝和奇妙,讓我們感受到生生不息、永遠神圣的歷史烙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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