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哲
摘要:阿蘭達蒂·羅伊的小說《微物之神》關注發生在一個印度家庭中的慘劇,再現創傷之痛,并揭露了造成這些創傷的社會弊病。《微物之神》放棄線性敘事,混亂小說敘事時間,意在模仿小說人物的創傷體驗并將之傳遞給讀者。小說結尾處,人物因其創傷深陷時間混亂,治愈無望。但在讀者體驗到的時間混亂中,羅伊暗示了一種有別于書中人物結局的、無創痛的未來,從而在敘事層面使讀者得到治愈。將治愈的可能只留給讀者,羅伊意在提醒,唯有帶來社會改變,才能避免慘劇發生;而改變的力量存在于讀者手中。
關鍵詞:微物之神;敘事時間;創傷
一、引言
談及在《微物之神》(以下簡稱《微》)中所采用的敘事手法時,阿蘭達蒂·羅伊認為自己的小說敘事有一種“陰郁,內省,回環的特點”(Roy 1998:89)。的確,《微》甫一面市,其特殊的敘事技巧就吸引了評論界的注意。吉利安·比爾,布克獎評獎委員會主席,在獲獎詞中盛贊此書在“語言方面的創新性”以及它的“敘事力量”(引自 Mandal 1999:76)。細查《微》的敘事特點,難以忽略的是小說非線性的敘事時間:情節的推進更多依靠畫面或者片段的閃回與重復;故事的過去、現在、未來,在敘述時互相混合。
對于如此形式創新,部分批評家(Podgórniak 2005,Sankaran 2006)將其歸因于作者對于形式創新的渴望。博德哥尼亞克(Podgórniak)認為,《微》非常好地詮釋了“多元文化浸泡下的跨文化性”(Podgórniak 2005:103)。《微》中混亂的敘事時間,實際是其同時植根于歐洲文學傳統和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Podgórniak 2005:103)。桑卡蘭(Sankaran)認為,《微》的結構是對印度傳統文化卡塔卡利舞以及印度神話美學的體現:“偉大的敘事經典,諸如《羅摩衍那》,放棄使用線型敘事,轉而通過重復與重述,強調世間真理”(Sankaran 2006:63)。
然而,另一些批評家(Sacksick 2010,Benoit 1998)指出,羅伊小說之所以放棄線性敘事,實際上是為她所要表達的主題服務的。薩克西(Sacksick)使用了“地平線(horizontality)”為隱喻,嘗試解釋文章的非線性結構和書中人物命運的關系:“書中人物被剝奪了所有的希望,因此可以說被剝奪了象征意義上的‘地平線;小說的敘事也沒有在水平方向上發展”,“小說的時間結構,通過不斷地采用閃回與閃前,挑戰了故事情節的‘橫向性(horizontality 既有“地平線”,又有“橫向”的含義)”(Sacksick 2010:84)。白努瓦(Benoit)將小說時間分為時序時間(chronological time),即由個人命運穿起來的故事時間,和無時序時間(a-chronological time),即社會公眾所共享的歷史。他認為,敘述時間的混亂,反映的是歷史對于個人命運的擠壓(Benoit 1998:98-106)。
本文認為,羅伊在《微》中故意混亂敘事時間,并非單獨是形式創新,也并非只是借形式技巧來烘托內容。該技巧本身就帶有政治訴求:采用如此敘事手段,目的在于,將創傷的感覺傳達給讀者,從而激發讀者的倫理反應,進而引導讀者認同作者的政治觀點。
福克斯(L.Chris Fox)已經注意到《微》中敘述技巧和讀者體驗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微》的感染力正來源于對于創傷和“卑賤物”(the abject)的獨特敘述安排:“敘述方式模仿創傷的特點,迫使讀者感受卑賤物帶來的創傷效果”(Fox 2002:37)。
然而,本文認為,采用如此復雜的時間安排,羅伊絕非僅為了傳遞創傷感,或者單純地使讀者感到震撼。僅僅停留在讓讀者感同身受,無異于讓讀者消費書中人物的慘劇,達到獵奇的目的。羅伊此舉意在激發讀者倫理反應,從而引導讀者接受她的政治觀點。
費倫(Phelan)的研究集中于探討敘事手法如何影響讀者對于文本的闡釋,也為我的觀點提供了理論支撐。他給敘事下過如此定義:“某人在某一個場合為某個目的向某個人講述發生了某事”(Phelan 1996:203)。在他看來,敘事行為本身是帶有目的性的;影響讀者的價值觀或者情感是敘述者的期望。而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首先,每一個敘事文本都存在一種自己的倫理判斷;其次,作者通過采用某些敘事策略,有意識的影響讀者的倫理判斷(Phelan ?2005:323-327)。
本文選擇《微》為研究對象,考察作者、文本、讀者在敘事交流中的互動。通過分析小說作者對于敘事時間的安排,指出:作者混亂小說敘事時間,意在傳遞創傷體驗,讓讀者對書中人物的境遇感同身受。通過對小說互為參照的兩個結尾進行分析,指出:小說結尾時間混亂,意在將創傷治愈的可能性只留給讀者,而小說人物將會永遠活在痛苦的時間循環中。這樣安排結尾具有強烈的政治訴求:作者意在提醒讀者,唯有帶來社會改變,才能避免慘劇發生;而改變的力量存在于讀者手中。
二、創傷與時間體驗
《微》有兩條故事線。第一條線發生于1969年,持續僅兩周,講述了發生在印度阿耶門連小鎮的一家人身上的悲劇故事。這家人包括瑪瑪奇,她的一雙兒女阿慕與恰克(兩人都離異并住在家),阿慕的一對7歲大的雙胞胎,女兒瑞海兒和兒子艾斯沙。在這兩周中,這個家庭橫遭變故:艾斯沙被一個陌生人性騷擾;恰克擁有半英國血統的女兒蘇菲溺亡;阿慕和一個“不可觸碰者”維魯沙發生關系,這場“不倫戀”直接導致維魯沙當著7歲雙胞胎的面被警察活活打死。第二條故事線發生于1993年。在這條線中,瑞海兒和艾斯沙在23年前的慘劇之后第一次見面。此次見面,以二人的亂倫交合告終。此外,書中對其他人物的生平亦有描寫,點綴在兩條主線中。
對于以上兩條故事線的敘述呈現了敘事時間混亂的特點。書的章節基本上按兩條故事線交替安排。但是,每一章中,兩條時間線交叉敘述的情況屢屢發生。此外,每一章的敘述中又點綴著很多不斷出現的閃回與閃前。單從敘事時間的角度看,過去、現在和將來呈現一種互相侵入,互相混合的關系。造成的效果是書中充滿伏筆與暗示。這種混亂的時間體驗方式,正是羅伊對書中受創人物體驗“此刻”的方式的模仿:他們的“現在”,都是被“過去”所干擾的。
同時經歷“過去”和“現在”的混亂的時間體驗,暗合了創傷后遺癥最典型的特點:時間體驗悖論。創傷理論家(Greenberg,van der Kolk,van der Hart)定義了兩種創傷患者對于時間的悖論式體驗。第一個悖論指“失憶與回憶共存”:一方面,發生創傷的時刻會難以想起;另一方面,以“閃回”的方式,受害者對于災難片段的回憶會不斷重復。二人提出:對于創傷的遺忘,可以“悖論式地與它的相反狀態--記憶的不斷侵入以及不請自來的,對于創傷事件的重復--共存”(Greenburg and van der Kolk 1995:78)。第二個悖論,指“時間的停滯與奔涌共存”:受創傷者的時間,仿佛凍結在過去創傷的一刻,無法再走動。然而,與這種“止”并存的,是一種“動”---過去的一刻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入到受創者對于“現在”的體驗中(van der Kolk and Onno van der Hart 1995:163)。
通過對于小說敘述時間的巧妙安排,羅伊傳遞給讀者受創者的兩種時間體驗悖論,并借此探尋時間的混亂如何帶來災難性效果,以及潛藏在這種混亂中的,可能帶來社會變革的力量。
三、敘事時間混亂---創傷體驗的傳遞
本書中受創傷最嚴重的人物---雙胞胎兄妹和他們的媽媽阿慕---是羅伊對“失憶與閃回”“停滯與奔涌”這對并存的矛盾體的最好刻畫。
瑞海兒在三人是記得創傷事件最多的。因此,她一直無法擺脫不斷重現的痛苦記憶。她表姐蘇菲的溺毖,在她記憶中無比鮮活地存在著。蘇菲的死亡“一直在那里……它引領者瑞海兒,從幼年 (從一所學校到另一所學校)到成年”(吳 2005:15),正如敘述者戲謔道:“奇怪的是,關于死亡的記憶,永遠比它所偷竊的關于生命的記憶要長存地多。過去很多年來,隨著關于蘇菲摩爾的記憶不斷地淡去,關于她死亡的記憶卻充滿活力”(17)。可以說,瑞海兒的時間,停止在了蘇菲死亡的時刻。這種“凝滯”,極富象征意味地表現在“瑞海兒的玩具手表”這一意象中。表上的時間永遠是一樣的---兩點差十分。這塊表埋在維魯沙被打死、蘇菲溺死的地方,仿佛永久性地記錄時間停止的準確時刻和地點。同時,它也象征著那災難性一刻的永在性。
瑞海兒的母親,阿慕,對于時間混亂有相同的體驗。對阿慕來說,時間停滯成為了創傷的表征,但同時也是一種防御機制:阿慕嘗試讓時間停滯,以此保護自己遠離過去。在經歷了23年前的慘劇后,阿慕必須送走她的兒子,離開她的女兒,自己找一份工作謀生。4年后,當她返回家看望自己的女兒,她帶給彼時已經11歲的瑞海兒7歲小孩兒才會玩的玩具。敘述者評論道:“仿佛阿慕相信,如果她拒絕承認時間的流逝,如果她憑意志力讓時間在她雙胞胎的生命中停止不前,那么時間真的可以停滯不前…( 阿慕 ) 似乎害怕她的女兒會說出什么成人的話來,讓凍結的時間解凍。”(149-151)然而,阿慕嘗試“凍住時間”的努力,相對于現實中時間不可逆的前進顯得無比蒼白。同樣的,當她看到4年后的瑞海兒,慘劇的一幕幕又被帶回她的記憶中。時間根本無法線型再現于阿慕的記憶中。過去與現在同時被體驗。此刻情景引發彼刻回憶,舊時遭遇攪擾當下感受,如同互相激發。阿慕嘗試停住時間的徒勞,讓她進一步陷入癱瘓,并最終被這種“停止時間”的努力打敗:她用自己的死停住了時間。
艾思沙是雙子中受到最深創傷的一個。乍一看,他似乎沒有經歷任何的時間混亂。他采取了一種另一種防御機制:失憶。他沒有如同他母親一樣,把時間停止在某一個瞬間。他在腦海中完全刪除了記憶。同時,面對現實,他完全麻木,并希望借此忘記過去:“安靜一旦降臨,便停留在艾思沙身上,在那兒擴散……它讓他偷偷摸摸底長出吸根的觸毛,沿著頭顱的內部逐漸移動,吸他記憶的小山和小溪谷……它剝除他用來描述思想的話語,使得這些思想變成赤裸、麻木、說不出口…他已經對住在他里面哪知對過往時光噴出漆黑鎮定劑的不安章魚習慣了。漸漸的,他沉默的理由被隱藏起來,被埋在這個事實的安慰人心的折層深處”(11)。
艾斯沙掉入了一個完全“沉默”的世界。在那里,時間不會停止于一個瞬間,而是干脆不存在。創傷事件“不可言說”,在艾斯沙這里,也的確沒有被言說。但是,它依然存在,甚至在艾斯沙的沉默中獲取了力量,導致艾斯沙絕望地嘗試去清空自己的記憶。如上文所述,艾斯沙的“安靜”有多種方式讓過去“噤聲”(剝蝕,藏匿,蠶食,污染)。但是,噤聲手段的多樣其實從側面證明,即便對于艾斯沙,過去依然是不斷地閃回到現在。要回避這種過去和現在的混合,只有干脆把“現在”也拒之門外,讓自己被病態的安靜掌控。因此,雖然得以存活,但是,他的策略也只能做到讓他不死而已。
羅伊的小說再現了由創傷導致的時間混亂。然而,這種再現不僅表征于小說人物的身上,小說的結構本身也同時體現了“回憶與失憶共存”“停止與奔涌共存”。羅伊一邊描寫創傷的效果,一邊在自己的敘事中呈現這種效果。如此安排敘事時間的結果是,讀者們好像也在體驗創傷后遺癥。
如前所述,小說結構再現創傷癥候的第一個表現,即將“過去”,“現在”和“將來”同時呈現給讀者。
除此以外,作者對于一些畫面,短語,感官體驗的重復使用---比如“甜的發膩的血腥味”,“塑料手表”,“玫瑰”---所有這些,都是對于書中人物經歷的創傷后遺癥的文本再現,讓讀者生動體驗創傷后遺癥中記憶的病態閃回。時間不斷回到災難發生的一刻,仿佛將讀者困在過去;而毫無預警地拋出創傷當時的畫面,似乎是對回憶強制入侵的模仿。
整部小說結構的安排,也使得讀者如同失憶。對于小說的主要創傷事件片段的描寫散落于小說各處。同時,故事雖然有兩條情節線,但是,每一條都圍繞著并最終指向23年前的慘案。然而,這個中心事件卻居于小說的結尾。也就是說,直到全書結束之前,讀者能讀到只是創傷事件片段。如此一來,在整個閱讀過程中,讀者都無法脫離開創傷事件單純感受當下的情節。他們知道現在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和過去某個災難事件密切相關,仿佛一切都是為了重溫創傷事件存在。不論現在的時間如何運動,讀者都無法擺脫過去的陰影。只有到本書結尾一章,讀者才知道那些不斷出現的畫面和語言片段到底來自于哪里,才能把散落與全書各處的情節碎片拼湊起來。然而,在整個閱讀過程中,讀者對創傷事件的記憶仿佛遺失了。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和書中人物一樣體驗這些脫離了背景的,不知所云的,甚至是令人迷亂的故事碎片。這種感覺正是受創者對災難記憶的方式。他們對于創傷的體驗,被原原本本傳到了讀者身上,使得讀者也仿佛經歷過創傷。
四、結尾處時間混亂---創傷治愈的可能
當然,小說并沒有止步于將創傷的感覺傳遞給讀者。羅伊采用混亂的敘事時間,并不只是為了煽情。在我看來,隱藏于此策略之后的是羅伊的政治訴求。這一點可以從文章的結尾看出。在小說的最末,羅伊設計了一個互為參照的雙重結尾。兩個結尾都涉及了跨越社會禁忌的欲望表達。借助這種表達,羅伊探討了創傷治愈的可能。
根據馮·德·闊克(van der Kolk)和馮·德·哈特(van der Hart),想要從一個創傷中復原,受害者必須先找回對于創傷事件的記憶,并將碎片化的、被擾亂的記憶,轉變為線型的個人歷史,才能從創傷中走出來(van der Kolk and Onno van der Hart 1995:168-69)。
由此觀之,第一個結尾極言創傷引起的痛苦。它直言不諱地提出,對于創傷受害者,恢復絕無可能。在這個結尾中,我們會看到在小說其他地方出現的各種由于創傷引起的時間混亂。這些時間混亂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加強創傷事件傷害的作用,也告訴我們,對于人物而言,恢復對于創傷事件的記憶,只會加深他們所承受的痛苦。要想從創傷事件中恢復,基本是不可能的。然而,在第二個結尾中,作者創造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美妙場景。同樣,在這個場景中也充滿著時間上的混雜:過去與現在相交融,部分時間片段出現停滯。但是,此結尾中的時間混亂又明顯與書中其他地方不同---現在不單單與過去混合,還與未來發生混合。這實際上暗示了時間混亂蘊含著帶來社會變革的可能。在此結尾中,羅伊同樣刻畫了一場逾越了所有禁忌的欲望狂歡。但是,這里所逾越的,實際上是作為當地社會準則所存在的“愛的律法”所規定的高低貴賤之序。考慮到“愛的律法”是導致書中所有悲劇產生的根源,凌駕于這種律法之上的行為暗示我們:的確存在一種規避慘劇的方法。然而,細讀發現,即便這樣一個充滿希望的結尾也在透露著無奈:要想避免悲劇發生,從而從源頭避免創傷,達到治愈,唯有對整個社會進行徹底政治變革;而帶來改變的力量存在于讀者手中。把兩個結尾放在一起考察,我們會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書中人物的悲劇將會重演,他們對此無能為力;要想改變這種情況,唯有在現實中,依靠讀者自身的力量,改變社會大環境。
羅伊提供的首個結尾(以下簡稱為結尾1),按照時間順序來說,是全書故事時間的最后:它是1993年故事線的終結。這個結尾刻畫了一場發生于雙生子之間的禁忌之愛。二者的魚水之歡,實際上是對早先創傷事件導致的時間混亂的一個體現。這個場景把各種時間片段,畫面碎片,語言片段混合到了一起。雙生子的巫山共赴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他們“重返母體”。正如敘述者所言,在母親的子宮里,“他們在生命開始之前已經認識了對方”(302)。從這個角度看,共處母體中的彼時,與93年的此刻混合在了一起。兩個時間點交融混合,仿佛是幼兒時期的回憶對于當下的入侵。其他時間片段也在雙生子交合的同時一擁而入。比如,艾思沙在蘇菲摩爾死后被送走的記憶。93年的此刻,他抱著自己的身體,一如23年前他被孤零零扔在火車上的時候。在姐姐瑞海爾的嘴唇線條上,他仿佛看到了媽媽阿慕的臨別之吻。對于艾思沙而言,在體會了多年的心靈空白之后,過去的種種悲慘事件不愿意再停留于過去,開始爆發式閃回。
這個場景的確反映了記憶找回:對于書中人物,過去時刻的確不斷回放。然而,這種記憶找回卻無法如馮·德·闊克所言帶來治愈。事實上,這個場景中的閃回的記憶,某種程度上加深了受害者的創傷。過去的重現,更多的是一種夢魘式的重演,仿佛在告訴受害者,這一切都是無法被放下,無法逃避的。某種意義上來說,雙生子在23年后的確和對方重新建立了聯系。但是,敘述者告訴我們:“我們只能說他們那一晚分享的不是快樂,而是可怖的憂傷”(302)。敘述者沒有提供任何解脫苦難的可能性。雙子的慘痛經歷不可能“從得到過某個稀奇學位的輔導人那兒買到一種廉價的驅魔術,聽他叫他們坐下,聽她以某種方式說:‘你們不是罪人,你們是罪的對象,你們只是孩子,不能控制事情,你們是受害者,不是犯罪者”(179)。可以說在小說最后,羅伊沒有給出任何回復的可能性,也沒有明說或者暗示,雙子的時間混亂會以有利于他們的方式消失或者被理清。的確,他們二人的禁忌交合,完全始于共同的受創經歷。在整個過程中,被喚醒的記憶都是過去的傷痛,且這些記憶依然混亂,依然是創傷后遺癥的癥候。因此,二人的交合完全不是解脫,也沒有提供任何帶來改變的可能。這個結尾如實記錄了慘劇帶來的毀滅性后果。
然而,雙生子的交合并非小說的最后一個場景。小說的第二個結尾在時間上更早。它描繪了阿慕和維魯沙的云雨初試---這個時刻早于小說的核心慘劇。同樣的,這個結尾也刻畫了一個無視“社會準則”的男女之事;過程中,敘述時間依然出現了混亂。然而,此處的時間混亂,卻潛在地充滿著帶來解放的可能。讀者和劇中人物都知道他們行為的后果會是什么:之后發生的慘劇很大一部分是和此次事件有關。在結尾1中出現的諸多畫面,在這里又再次重現,敘述時間仿佛倒流。雙生子變成了情侶;瑞海爾仿佛是阿慕,健美的艾思沙仿佛維魯沙的化身。縱觀整部小說,維魯沙和阿慕被刻畫為雙生子的父母。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讀者仿佛看到了瑞海爾和艾思沙生命開始的一刻---這一刻甚至早于瑞海爾和艾思沙初次見面的時刻。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場景是對即將到來的一系列慘劇的逃避。然而,對于書中人物而言,這個瞬間確轉瞬即逝,充滿禁忌,卻令人歡愉。實際上,它是整部小說中唯一一個,發生在兩個成年人之間的,充滿溫情與理解的時刻。
每次臨近他們密會的結束,阿慕和維魯沙都只會對對方說一句話:“納里”,意思是“明天”。這是他們明日再會的許諾。“納里”暗示了一種循環:即今日之事將會永遠發生。小說的結尾由此變成一個時間上往復循環的圈,讓本應發生的災難事件永不來臨。這個場景如果從敘事時間的角度考慮類似于閃回。但是,如果說這個場景是對過去的回憶又不完全對,它實際上包含了未來(因為二者約定明天再過來)。所以,如同結尾1,它也出現了時間混亂。但是,這個時間混亂卻不同于創傷帶來的時間混亂,它包含了一種新的未來的可能。
如前所述,阿慕與維魯沙的情愛可以被認為是對雙生子亂倫場景的重寫。讀者固然可以認為結尾2和結尾1持同樣的悲觀論調,因為讀者清楚,無論這個瞬間如此美好,它依然無法脫離開殘酷的現實。但是,結尾2新增的對于未來的期盼,可以看作對雙生子必毀命運的反寫。它暗示我們,即便人物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讀者是有可能以一種新的方式讓時間停滯,然后尋找回過去的某個瞬間,并讓這個過去帶有帶來改變的力量。換言之,讀者可以讓過去對現在的侵入,變得不再只是創傷的癥候。
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一個只對讀者存在,真正的受害者卻永遠得不到的創傷恢復呢?在這本小說中,“治愈”在敘述層面被達成了:一個過去的美好瞬間成為了全書的結尾。并且,作者暗示我們這個結尾將會永遠循環。但是,單純把“給予安慰”認為是羅伊的創作目的,和本書沉重的主題表達顯得格格不入,因為這種快樂顯得廉價,由讓讀者消費書中人物痛苦之嫌。
如果把敘事時間的混亂解讀為羅伊試圖影響讀者倫理判斷的策略,這個瞬間就有了另一層意義:作者欲借此跟讀者展示另一種時間進行的方式。
首先,它提示我們注意造成人物創傷的隱藏因素---種族主義和階級決定論。小說結尾的烏托邦瞬間,實際上是作者的一個警告:二人的歡愉,本身是無害而美好的,更不應該給二人帶來毀滅性的結局。他們的魚水之歡,充滿理解和尊重,凸顯的是兩個人物之間的愛與溝通。如果時間停止在這一刻,讓這一刻不斷重復,或者說,讓此刻自己和自己混合,或者和書中其他的美好瞬間混合,這種時間混亂就不會是具有毀滅性的。阿慕和維魯沙的私會,只有當進入到剩下的故事時間的時候,只有當被置于家庭和社會所共同遵循的評價系統中的時候,才會給二者帶來災難。能對二人的如此美好的愛情進行譴責,這種評價系統所基于的偏見肯定是有問題的。
其次,通過將治愈的可能留在敘述層面,羅伊實際上暗示了,帶來政治變革的力量在于讀者。小說中的諸多慘劇并非不可避免:它們只是諸多時間展開方式中的一種,因此是完全可能被替代的。小說家提供這種新的時間混合與停滯的方式,讓治愈只發生在敘述層面,而不給真實的受害者(即小說人物)以治愈的希望,其實是對讀者的一種提醒:存在于社會體制層面的偏見可以帶來多么致命、多么具有毀滅性的后果;然而,如此后果并非是注定的,改變的可能存在于讀者的手中。
五、結論
小說《微》放棄線性敘事,通過不斷的閃回與閃前,意義不明的畫面重復,使得對于當下事件的敘述,總是和對過去事件和未來將發生的事件的敘述相混合。混亂小說敘事時間,作者意在模仿小說人物的創傷體驗,從而把這種體驗傳遞給讀者,使讀者對人物的境遇感同身受。同時,小說提供了互為參照的兩個結尾。結尾1再現人物的創傷感,極言書中人物的創傷之痛及治愈無望。因為無法前行,他們只能不斷回望過去。然而,在結尾2中,小說暗示創痛并沒必然;存在無創痛的未來。此舉實際上提供了一種治愈創傷的方案。但是,這種治愈僅存在于敘事層面,即,作者僅僅把治愈的可能性留給讀者,而小說人物將永遠活在痛苦中。這樣安排結尾反映了作者強烈的政治訴求:羅伊意在提醒讀者,唯有帶來社會改變,才能避免慘劇發生;而改變的力量存在于讀者手中。
參考文獻:
[1]Roy,Arundhati,and Taisha Abraham.“Interview with Arundhati Roy”[J].ARIEL,1998 (29):89-92.
[2]Mandal,Somdatta.From Periphery to the Mainstream:The Making,Marketing and Media Response to Arundhati Roy[J].In R.K.Dhawan(ed.)Arundhati Roy:The Novelist Extraordinary[C].New Delhi:Prestige,1999:74-80.
[3]Podgórniak,Alexandra."Magical Realism,Indian-Style:Or,the Case of Multiple Submission;The God of Small Things by Arundhati Roy"[J].In Gerhard Stilz(ed.)Missions of Interdependence[C].Amsterdam:Rodopi,2002.255-263.
[4]Sankaran,Chitra.Ethics,Aesthetics and the Globalized Other in Arundhati Roys The God of Small Things[J].In Clara A.B.Joseph and Janet Wilson(ed.)Global Fissures[C].Amsterdam:Rodopi,2006:103-119.
[5]Sacksick,Elsa.The Horizon in The God of Small Things by Arundhati Roy:A Poetics of Lines[J].Commonwealth Essays and Studies,2010 (33.1):81-91.
[6]Benoit,Madhu.Circular Time:A Study of Narrative Techniques in Arundhati Roys The God of Small Things[J].World Literature Written in English,1998 (38.1):98-106.
[7]Fox,L.Chris.A Martyrology of the Abject:witnessing and trauma in Arundhati Roy's The God of Small Things[J].ARIEL.2002 (33.3-4):35-42.
[8]Phelan,James.Narrative as Rhetoric[M].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6.
[9]Phelan,James and Peter Rabinowiztz(eds.).A Companion to Narrative Theory[C].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
[10]Greenberg,Mark S.and Bessel A.van der Kolk.Retrieval and Integration of Traumatic Memories with the“Painting Cure”.In Cathy Caruth(ed.)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Baltimore,MD:Johns Hopkins UP,1995:77-103.
[11]van der Kolk,Bessel A.and Onno van der Harts.The Intrusive Past:The Flexibility of Memory and the Engraving of Trauma[J].In Cathy Caruth(ed.)Trauma:Explorations in Memory.Baltimore,MD:Johns Hopkins UP,1995:163-190.
[12]阿蘭達蒂·羅伊.微物之神[M].吳美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