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性情不同的詩

唐一

摘要：《紅樓夢》的“詠蟹詩”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值得玩味，既凸顯人物不同的性情，又展示了不同人物在特定時期的情感抱負。寶玉的天真浪漫、不拘小節(jié)，黛玉的孤高自許、寄人籬下，寶釵的沉穩(wěn)豁達、洞曉世情，在詩歌里都有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關鍵詞：詠蟹詩;寶玉;黛玉;寶釵

《紅樓夢》被喻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在藝術表達上當然有許多超越同儕的地方。而我以為《紅樓夢》在詩歌塑造人物形象一道上就特別值得玩味，在四大名著中力壓眾才，真正做到了“不同的性情創(chuàng)作不同的詩，不同的詩歌展現(xiàn)特定時期的別樣情懷”。

下面我們看看《紅樓夢》里著名的“詠蟹詩”。

寶玉的：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的：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釵的：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同樣是“詠螃蟹”，寶玉無憂無慮的生長環(huán)境里使他的性格里帶著一種天真，表現(xiàn)在詩里就體現(xiàn)出一種輕松活潑的氣象。黛玉孤傲，寄人籬下的生活時時壓迫她高潔的心靈，表現(xiàn)在詩里就是一種倔強與疏狂。寶釵溫潤且多歷世事，表現(xiàn)在詩里就是穩(wěn)重及對生活的更加透徹的理解，而青春少女有時面對黑暗又忍不住有辛辣的諷刺。

下面分別闡述，先讀寶玉的。“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寫吃蟹的環(huán)境與興致，“喜”、“狂”等字直抒胸臆，文字上不做什么雕琢，但自然親切之感迎面而來，很好的切合了寶玉天真活潑的形象。“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饕餮王孫”是寶玉自嘲的話語，可以體現(xiàn)他的隨和。“橫行公子”既可以理解為描寫螃蟹，也可以看作是寶玉自嘲，因為他本就有“混世魔王”的綽號，結合在詩里，說明寶玉本人也知道這一綽號，卻不以為忤，反欣然受之。“無腸”，雙關語，既是指螃蟹無肚腸，也是指自己心胸坦蕩，沒有機心。看來寶玉本人對自己的性格還是把握很準的，也很為自己的特點自豪，否則就不會這么坦蕩的自嘲了。“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如果剛開始吃蟹還有點注意風度，這里吃得高興，就把一些禁忌忘掉了。螃蟹在中醫(yī)里性屬寒涼，需要用“姜、醋”中和一下，而寶玉吃得高興，有時會忘掉“姜、醋”，活畫貪吃人的形象，吃完洗手后還有余香，依然戀戀不舍。既是說螃蟹美味，又進一步展現(xiàn)性情中的天真。“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坡仙曾笑”是個典故，指蘇東坡讀孟郊詩如嚼小蟹，前面從吃的過程展現(xiàn)天真，這里通過掉一下書袋展現(xiàn)天真，也順便收束全詩，寶玉同學真是可愛啊！

再看黛玉的。“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鐵甲長戈，寫螃蟹外殼的堅硬，也是寫自己的內(nèi)心包裹著厚殼，在抵御世俗的侵襲。“死未忘”耐人尋味，未忘什么？是暢游江湖的自由自在，還是不迎合世俗的孤高傲岸？螃蟹橫行，與它物不同，而黛玉孤傲，與世不諧。在這里兩者有了共通之處。“傷心人別有懷抱”，和螃蟹都能同病相憐，黛玉的敏感的性子可以從這里體現(xiàn)出來。雖有傷感，但畢竟是喜慶的家庭宴會，很快筆鋒一轉，“堆盤色相喜先嘗”，由憐螃蟹轉到享受美食，跨度很大，而黛玉偏轉得生動自然，體現(xiàn)了她高明的寫作技巧。“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寫美食，黛玉體現(xiàn)了同寶玉不一樣的心思，寶玉著眼在美味上，而黛玉著眼在食物的形象上，處處顯示出女孩子的細膩。“嫩玉、滿、紅脂”把螃蟹肉質白嫩，身泛紅油的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未吃而令人食指大動，描摹上比寶玉更含蓄些。“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殤。”“憐”是可愛、可喜的意思，黛玉雖不如寶玉那樣貪吃，可美食面前也抵擋不了多少誘惑，“助情”句顯現(xiàn)的是黛玉疏狂的一面，她的體質本不耐多飲酒，可這時吃的興起，也顧不了那許多了，竟要人助她“千觴”。這里，黛玉雖較寶釵刻薄，但就真誠的那一面來說，她真正認可你了，相處起來也是很容易的。“誰勸”反問帶出的是她骨子里的傷感，寶玉雖是知己，但寶玉終歸有父母，婚姻大事是做不了主的，而放眼賈府，誰又懂我情傷？“對斯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菊帶霜。”女孩子吃東西再是疏狂，也有所節(jié)制，黛玉再是欣喜，心中也難忘了那一分惆悵，最后一句是應酬的話，也是黛玉無奈的心緒流露。“菊帶霜”和前面的“死未忘”相呼應，由熱鬧的場面歸于凄清，黛玉終歸難以釋懷，熱鬧終歸屬于別人，而她總是歸于寂靜。讀詩至此，黛玉平時的尖酸就有了注解，她的孤傲也有了注解，而這時也就讓人忘了她的種種缺點，只想好好的安慰憐惜那樣一個孤苦美麗的女子！

最后讀寶釵的。“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詩的開篇比較平淡，但平淡中鋪排出賈府的富貴，大家想啊，隨隨便便的一次家庭宴會，都有“桂靄桐陰”，賈府的占地規(guī)模得有多大。有時候，奢華不是從金碧輝煌、雕梁畫棟里來，奢華就是在一次普通的描寫中不經(jīng)意顯露出來。“長安涎口”與寶玉詩里的“饕餮王孫”相映成趣，多少有點諷刺寶玉的味道在內(nèi)。寶釵在很多場合都喜歡不疼不癢地刺一下寶玉，與她的暗戀情感恰相吻合。“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這是全詩的精華部分，是詩眼所在，這兩句詩的好處在于跳出了螃蟹的具體描寫和想象，而是切換到社會人事上，以螃蟹喻人的蠻橫，以螃蟹的硬殼其外，空腹其中寫人的不學無術，裝腔作勢。鄭板橋有首同樣創(chuàng)意的詩，“八爪橫行四野驚，雙螯舞動威風凌。孰知腹內(nèi)空無物，蘸取姜醋伴酒吟”。兩人的諷刺意味相近，但寶釵的更含蓄深沉些，也更辛辣些，“無經(jīng)緯”，嘲諷一些橫行霸道之人連路都不會走，“皮”和“里”的兩相對比，更是刻畫出那類霸道之人外表不可一世，內(nèi)里空虛膽怯的本質。所以眾人讀詩時感慨，譏諷世人太毒了些，但面對渾濁的現(xiàn)實，就是辛辣些又如何？這句詩里和平時的寶釵多少有點不同，顯出寶釵青春熱血的一面，畢竟她也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而已，對美好的東西有一種天性上的親近。這句話抨擊不平，但寶釵骨子里還是穩(wěn)重的，“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寶玉、黛玉吃蟹時有些忘情，一個是“饞忘忌”，一個是“助我千觴”，唯有寶釵，時刻不忘吃蟹的禁忌，不僅不忘，還重重保護，有酒敵腥不夠，還用菊來敵腥，而“姜醋”這些調(diào)料，吃的時候寶釵當不會拉下。而這兩句話明面上是寫吃蟹的禁忌，私底下還是在諷刺，螃蟹雖說寒涼，但有“酒、菊、姜、醋”，終歸只是人們餐桌上的一道美食而已，而再聯(lián)想螃蟹生前的橫行，暗喻那些橫行之人終歸沒有什么好的下場。“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螃蟹霸道一生，而今只得落釜，曾經(jīng)螃蟹橫行的河浦，又傳來禾黍的清香。生活不因一些跳梁小丑的存在而失去其本真之美，生活在驅逐了黑暗之后還是會歸于安詳和諧。這里讓人看到生活的希望，也體現(xiàn)寶釵胸襟博大的一面。更讓人贊嘆的是，“月浦禾黍”與“桂靄桐陰”相互呼應，又相互生發(fā)出不同的情感，一者是自然之美，一者是人工之美，而結構上也使得詩歌更加嚴謹。兩相對舉，可以想象出寶釵的審美品味，也不得不贊嘆她的高超的文學才華。

三首詩放在一起，單就命意上看，寶玉天然率真，但比興不深，詩味稍顯單薄了些。而黛玉在詠物中寄托了身世之慨，情懷上比寶玉的復雜些，也更加深刻些。但寶釵跳出了自身的感受，從社會層面入手描情寫物，格局比兩人都大，思想性無疑勝兩人一籌。清代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1]P162。寶釵的詩深得其中三昧。在語言表達上，三人都是行家里手，文辭都不刻意追求華美，曉暢明快。結構也都十分嚴謹，起承轉合次序井然。嚴格算起來，黛玉比寶玉觀察事物更加細膩，描摹事物更加形象些，這上面稍占一點上風。而寶釵的詩思想容量大，但偏偏要寫得優(yōu)美，在表達難度上是超過寶黛的，但寶釵寫來駕重就輕，渾然天成，一首諷刺詩里還不忘寫一點浪漫情懷，那么短的篇幅里能包蘊那么豐富的情思，在藝術表達上，不得不說在這次“飆詩”活動中又一次勝出了。寶玉讀了寶釵的詩，有“燒自已詩”的說法，倒不是一味的恭維，實在是這詩全面蓋過了他的詩作。

寫詩很難，寫格律詩更難，聞一多先生說是“帶著鐐銬跳舞”，而根據(jù)人物的性情寫詩，并且展現(xiàn)在特定的時期的人物別樣情懷，展現(xiàn)人物豐富生動的內(nèi)心世界，則是在鐐銬的基礎上加上枷鎖，還要求動作優(yōu)美舒展，曹雪芹卻偏偏做到了。魯迅先生贊《紅樓夢》：“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2]P159。從“詠蟹詩”這一局部的苦心經(jīng)營上，可以一窺《紅樓夢》立意新奇的努力。無怪乎《紅樓夢》能支撐起一門“紅學”，也無怪乎人們盛贊其是古典小說的巔峰啊！

參考文獻：

[1] 王夫之 . 姜齋詩話[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魯迅.魯迅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