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偶記

夏雨陽

溫暖的相逢

初見，暖色。

慣常的午后，我在雜駁的故紙堆里淘書。

隨意之間，一頁燦亮的紙面露在眼前，格外醇艷，滿幅的暖黃色傾瀉而出。我頓時被那純凈的色彩迷住了！

向日葵？《向日葵》！焦橙色鑲嵌著鵝黃的向日葵，似是被檸檬汁渲染過一般，鉻蘭色的線條映襯出閃耀奪目的花瓣，伴隨著躍動的筆觸，像是熾熱的生命之焰噴薄綻放。棕黃的背景色如同秋后晴照的田野一樣飽滿，原始的生命力量肆意奔放，張揚而不任性，豪邁而不狂躁。這光與色構成的溫暖圖景不由得讓人怦然心動。

文森特·梵高，我被您如同色彩一樣響亮的名字溫暖！初見即相逢，暖色可好。

再遇，暖意。

我再次與《向日葵》相遇，也是午后。

在國家美術館的東展廳里，“老友”重逢，熟悉而又溫馨，燦爛的黃色還是那么明艷絢麗，恣肆地鋪張成滿目涌動的生命旋律，漫溢流散，就好像要將連片的暖色蔓延到天與地之間，或是炫放，或是凝固，或是升華，所有的氣息在此刻都淬化成為永恒。

我久久佇立，凝視著那金色倔強的向日葵，猶如輕細緩慢的品味濃醇的黑豆咖啡，焦苦的汁液把味蕾幻化成鮮紅的花朵，對著苦厄心懷燦爛，微微作笑，讓孤獨短暫的生命歷程安棲在詩意的光華里。

不覺之間，我欣欣然如斯，心中似有暖流趟過。再遇見故知，暖意正好。

重逢，暖心。

又是在午后，暖黃的陽光撒落在窗棱上，斑駁透明。

閱讀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 梵高傳》，我的內心被一個執著而又孤獨的靈魂縈繞。透過人世浮沉，藝術生命依然如故，只緣于文森特·威廉·梵高那顆真誠狂野的心，生活的灰霾才能在生命的樂章上變得如此美妙和諧。聆聽著羅納河上奧維教堂敲響星夜的鐘聲，守望著麥田里的烏鴉帶走鳶尾花的芬芳，惦念著露天的咖啡座留下永不熄滅的煙斗。

與孤寂相逢，用溫暖面對;與苦難同行，和厄運并肩。梵高用生命的光澤澆灌了向日葵的色彩斑斕。這滿瓶的向日葵，泰然面對命運的贈與，安之若素，微綻笑靨，溫暖向陽，怎不讓人心生羨意？

聚焦暖調的光色，照亮錦瑟年華，人生的每一個音符都會奏響激昂的音色。重逢如初見，暖心甚好。

摯友高更在梵高離世多年后曾嘆息道“我至今滿心都是那溫暖的向日葵！”想必向日葵給予他的溫暖，與我也然。

雨中的海灣

海之瀾，地之遠，舊金山名副其實的海灣之城。

雨霧水汽籠罩著港灣，圣弗朗西斯科小城半隱半現，飄渺在濤聲微雨里，秀出一絲羞澀美靨，真叫人心生愛憐。那靚灰的鈷藍色，銀灰的礫粉墻壁，黯灰的建筑屋頂，街道也似抹上了藍灰色的油彩，溢流著水銀的光澤。好像浩瀚的海洋把所有的藍色都賦予了她，出落得嫵媚卻也不失醇厚，清亮又平添幾許溫情。在路旁的建筑、店面里的音樂、街心的花園，或者行走的人群中不經意地自然流露。維多利亞式房屋，希臘羅馬式的藝術宮、雕龍鏤鳳的唐人街城門、地道東洋味的日本城五重塔、北灘上漆著意大利彩畫的餐館，都飄逸著濃郁的海藻味道。多元文化匯聚，把這座海灣小城裝點得可愛俏人。

推開圣弗朗西斯科的大門，她遞給你的名片一定是金門大橋，這座世界著名大橋被譽為近代橋梁工程的一項奇跡。桔紅色的橋梁兩端矗立著鋼柱，用粗鋼索相連，鋼索中點下垂，幾乎接近橋身，鋼索和橋身用一根根細鋼繩連接起來。水色湛藍色的天地之間，一條橙色的長虹飛跨在長空，消失在迷蒙的水霧騰靄之中，煞是雄偉而又壯觀，震撼心靈的力量托起思緒百端。我想倘若天氣極佳，站在橋頭眺望浩瀚的太平洋，能否目及到天邊的家鄉？

當然，印象深刻的應該是漁人碼頭。Pein39——眾多小碼頭中的一個，也是最精彩的一段。這里是童話樂園一般的夢幻碼頭，房屋高矮參差，造型各異，有尖頂的教堂，有圓頂的洋房，有方頂的寓所，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屋頂下坐落著不知名的門戶。房子的顏色也是各異，或者湖藍一片，或者粉紅漸變，甚至翠綠、橙黃和糖果白交錯相間，煞是迷人眼睛。房子里頭都是些誘人的去處，巧克力店、冰激凌店、面包店……節次鱗比，簇擁成園，中間是天井，里面竟然有碩大的旋轉木馬。踩著木地磚，腳下輕松柔軟，我順路逶迤而行，欣喜地撫摸著那些綠苔覆蓋的門牌，激發無數次遐想，

門牌曾經的主人和那些事，當年的陽光在午后是怎樣的灑在粗糲的墻上，褪去門牌純艷的色澤，給她蒙上歲月的塵埃。

碼頭的景象出人意料，竟然有許多海獅擁擠在碼頭上，堵滿棧道，這些黑乎乎的家伙，恬然自得，有的來回翻滾，有的相互玩耍，有的追逐嬉斗，還有的腆著肚子呼呼大睡。它們一副憨態可掬，如無其事的樣子，逗得游人捧腹大笑。在茫茫雨水中，大家的心情異乎尋常地好了起來。

異鄉少年漫步在雨巷般的碼頭，眼前浮現出百年前的粉黛青灰，仿佛一片小鎮，滿城煙雨，綠浸江南，鋪滿青石的路上遠行的腳步聲叮咚作響，穿透幽遠的時空，無數先人的身影正漂洋過海朝我緩緩走來……

金陵秋桐

金陵是故都，多少有些文脈，金陵的秋自然也不凡了。

秋天本來是夏冬推移，季節交替緩變而悄無聲息的時間帶。然而，金陵的秋卻是過節一般熱烈奔放，轟動全城。那遍植街道巷陌的百年老桐便是節日的盛裝，高枝聳天而密密匝匝，茂葉蔽日而層層疊疊，層林盡染而晃晃燦燦，簇擁著炫耀煥顏，顯得格外絢爛。在古墻舊瓦的映襯下，枝與葉駁雜，黃與綠交融，漫天遍地的揮灑著明艷的橙黃綠紫，天地間流淌著絢麗的瑰麗華彩，渲出一城秋色。

金陵城里的院落都是民國的留存，青磚翠檐，掩映在枝葉密迭的梧桐下安靜祥和。秋語啁啾，歸人問喧，陽光從樹縫屋隙間投射下來，照亮人們的笑靨，心中滿是燦爛。暮色蕭疏，梧桐樹下排擋點亮燈火，熱氣升騰，吆喝聲清脆響亮，路人住下喝上一盅，打開話嘮，彼此溫暖辛勞疲乏的心情。金陵的秋桐就是這么率直坦蕩，毫不矜持，自個兒歡歌笑語的朝你走過來，送來一城秋聲。

江煙悄生微嵐，朔氣輕霑寒露，古城霍然褪盡最后一絲綠意。風乍起，碩大的卷葉飛舞飄落，紛紛揚揚，鋪滿街頭巷尾，在腳下吱吱呀呀作響，踩出一道道秋語喃喃。雨來時，無數的花雨傘紅紅綠綠，撐開濕漉漉的天地，流淌在落滿桐葉的城垣內外，猶如繽紛的彩霞翠煙，映照在滄桑的磚石上，格外神秘悠遠，好似又回溯到十里秦淮，笙簫戚戚，留下一城秋韻。

幾片桐葉落下，好涼一個天地！秋色已秋，故都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