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
劉向《說苑·善說篇》記載,公元前528年,楚國的令尹鄂尹子皙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舟游集會。來賓中集聚了百官縉紳,實可謂冠蓋如云,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子皙與隨從們泛舟于清波之上。突然,他們聽到河面上傳來了一位擁楫女子的歌聲:“濫兮抃草濫予?昌桓澤予?昌州州鍖。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惿隨河湖。”由于演唱所用的是當地的越語,子皙不明白其中是什么意思。于是,一位懂楚語的越人被招呼到子皙的跟前,為他翻譯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相傳,子皙聽畢這一段哀婉、纏綿的譯文,大為感動,遂脫下自己的錦繡披肩親自為她披上,與之攜手而行。而這段名為《越女歌》的譯文純屬偶然地成了中國文化交流史上有史可稽的第一首譯詩。由此我們可以知道,詩歌翻譯的活動在中國最早可追溯到2500年前。年深日久,《越女歌》的原文已因時間的磨損而無法辨認,得以傳世的只是它的“譯文”。這個故事就像一則隱喻似的向后世陳述著譯事的重要,原創性文本的生命通過某種“衍生”的形式得以賡續。從某種意義上說,翻譯就是一次生命的繁殖,或者說,翻譯類似于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行為,正是原文的死亡,讓譯文意外地獲得了新生。
關于翻譯,《現代漢語詞典》作了這樣的解釋:“把一種語言文字的意義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達出來(也指方言與民族共同語、方言與方言、古代語與現代語之間一種用另一種表達);把代表語言文字的符號或數碼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翻譯外國小說|把密碼翻譯出來。”顯然,這是一個多少有點簡單化了的表述,它建立在貨幣交換的經濟原則上,其對翻譯的理解基本停留在物與物之間的機械性“位移”上,在貌似“客觀”的定義里剔除了這一活動的主觀性和創造性,以及它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早在上古時期,我國的歷史典籍便有關于翻譯活動的論述,并且,這些論述也有著比《現代漢語詞典》的定義更寬泛、更開放,同時也更深刻的指示。《禮記·王制》篇稱:“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日譯。”對此,唐初的孔穎達作了如下的釋義:“其通傳東方語官,謂之寄,言傳寄外內言語,其通傳南方語官,謂之象者,言放象外內言。其通傳西方語官,謂之狄輥者,輥,知也,謂通傳夷狄之語,與中國相知。其通傳北方語官,謂之譯者,譯,陳也,謂陳說外內之言”。其后,賈公彥所作的《義疏》則云:“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此外,東漢的王符在《潛夫論·考績》中又指出了另一重功能:“夫圣人為天口,賢人為圣譯。是故圣人之言,天之心也;賢者之所說,圣人之意也。”根據《正字通》解,此處的“譯”與天道、圣賢相關聯,應該就是對各種經義的詁釋。古代還有學者認為:譯,釋也。猶言謄也。謂以彼此言語相謄釋而通之也。《說文》的釋義為“傳譯四夷之言者”;《方言十三》則解作“傳”。另外,我們還知道,在古漢語中,“譯”與“擇”相互通假,所以,“譯”亦可作為“選擇”講。如上所述,我們不難醒悟,漢語中的“翻譯”實際是一個蘊含無窮、具有多重指向的詞語。人類的交際實際就是一個感覺、情感與思想不斷釋放、不斷接受和不斷被翻譯、不斷被詮釋的過程。任何一種闡釋都是不同程度的翻譯活動,正如翻譯往往是另一種形式的闡釋。
在歐洲語言中,就“翻譯”這一行為的釋義也有多層的含義和引申義,并且因著各民族文化、語言本身的特點而呈現同中之異。例如:英語的“translate”有“轉移、轉化、變成”的意思;俄語的“Переводить”則有“轉向、遷移、轉入、描摹、傳播、調動”、“消滅、耗費”,以及“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和解釋”等意思;德語“Uersetzen”則有“擺渡”、“運載”的意思;法語的“traduire”則有“表達、說明、移送、傳遞、流露”等意思。
上述各家釋義表明,翻譯活動絕非人們通常所認為的語言之間的等值轉換,除了普通所謂的“語境”之外,還包含了文化、地域、時代等眾多的信息或密碼。至于在具體的翻譯過程中,譯者個人的氣質、修養、趣味和經驗都可以對源文本進行攜有一定個人化性質的“義疏”、“詁釋”,從而在目標文本中體現出程度不同的偏移、變形,甚或矯正,由此造成源本文諸元素不同程度的萎縮或膨脹。
文學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絕非是“輜銖必較”的等值交換,因為,不存在所謂剔除了其他成分的“真空中的翻譯”,當然,更不存在“真空中的接受。”所謂“忠實的翻譯”或“確切的翻譯”實際有自身具體操作上的限定性,或者說局限性,它絕不可能是源文本的位移,而是一種摻合著眾多差異性的微妙的重組、拼貼與合并,其中甚至貫穿了血液般流動的生命信息。
論及詩歌翻譯,就基本的特性而言,它似乎更像是生命的一次繁殖。原文就像一位嫻靜的母親,譯者如同一位細心的父親。他們經由相遇、相愛和無間的親密,其產生的結晶就是脫胎而出的譯文。正如世界上有形形色色、俊丑胖瘦不一的父母,兒女間雖傳承了他們的血肉、容貌的某些特征,保留著他們精微的遺傳密碼,卻不可能有“克隆”般一模一樣的存在。當然,正如孕育生命有可能出現流產的不幸,翻譯也會遭遇類似的難堪。一首詩翻譯到中途,由于種種原因而無法繼續前行,遇到障礙,被堵塞、延宕在那里,往往像一個發育不夠健全的胎兒,只能被迫胎死腹中而夭折。這就是說,人們從事詩歌翻譯的結果,既可能讓目標文本健康地誕生,孕育并生產一個詩歌的“寧馨兒”,也可能因種種原因而流產,令預期的快樂和希望落空。在翻譯文學的整個歷史上,半途而廢的例子比比皆是,其中的苦惱與懊喪,著實是非親歷者所難以體會的。
長期以來,人們對翻譯的責難總是伴隨著對它的依賴而同時存在。在信息爆炸的時代,一方面,人們貪婪地吸收來自世界各地的資訊,從地毯式轟炸的信息中捕捉有利于生存的信息。另一方面,他們對這些信息的傳播者多以不屑、忽略的態度對待譯者,以極其挑剔的眼光打量譯文。殊不知,他們事實上一直生活在“翻譯”給現代生活帶來的便利中,日常的文化、娛樂,乃至經濟、政治都在“翻譯”的展開中而展開。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但是,如果沒有廣義上如翻譯一般的溝通,他就只能像沙粒似的在茫茫大漠中分居著,老死于孤獨。endprint
這種現象在新詩的發展歷史中同樣存在,中國詩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吮吸過翻譯詩的乳汁。一部中國新詩的發展史,同樣也平行地發展著一部翻譯詩的歷史。翻譯像一個特殊的管道,讓古典和異域的精神順勢進入寫作的現場,參與時代精神的鑄造。這就意味著,古典詩歌、異域詩歌通過翻譯,戰勝了各自的阻隔和限囿,進入中國現代詩的現場,進入充斥著各種現代性的文化場域,參與詩歌語言的建設。不過,在現實中,當一部分(詩人)讀者在享用譯者的勞動成果而深懷感激之情時,另有一部分(詩人)讀者則以極其挑剔的眼光來打量譯詩,將譯詩的好處盡歸原作者,壞處則全數倒在譯者的頭頂,結果是原本可能有的一些建設性探討被迫擱置,取而代之的意氣用事的指責。無疑,這種態度是需要我們警惕對待的。
我們知道,翻譯是人類建構巴別塔的實踐,其失敗的宿命和可能的光榮是最真實的處境。因為翻譯的不對等和不可抵達的,譯者宿命地被推到了被告的尷尬位置上。詩歌翻譯的最大困難在于它是一個無法量化的存在,它的諸要素及其邊界是模糊的、不確定的。正如詩歌的定義、本質等的歧見疊出,翻譯工作也是穿越語詞和聲音的迷霧,踩著滿地泥濘緩慢地向前挪動的。如果說詩歌寫作是一種命名,翻譯則是對這一命名的求證,通過語言的轉換去發現潛藏在表層語言背后的那一個共同的語言,在紛歧的小路中間尋找通衢大道,證明詩歌命名的優勢,努力找出它的合理性。因此,翻譯雖說有其與生俱來不能克服的依賴性和開放性,但它仍然有其相對的自足性和獨立性。
詩歌的不可譯性,其根源是來自對源文本的無限崇拜,對作家原創性的想當然猜測和肯定。可是,當代思想家對“互文性”的研究表明,我們的寫作一再聲稱的原創性頗為可疑,在文化的壓迫下,我們的寫作實際也是一種翻譯,是作者對感受到的情與事(物)的詮釋、破譯和整理,是文學對文學歷史的記憶,某種置身于回憶中的復述和重寫。如果說寫作是對那個最確切的詞的尋找,那么,翻譯既是這一行為的自然延續,又是對它的質疑和顛覆。因為,生活在一個相對主義的“后現代”氛圍里,這個“最”并不存在一個“絕對”的標識。“信”既是對“忠實”的追求,又是對自由表達的肯定。因此,翻譯是一種解放,對原文的囚禁狀態予以解除,使之進入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同時,它又可能是一種新的囚禁,在另一個空間里閉合自身,在確立中走向死亡。
在本雅明看來,譯者的任務就是賦予原文以新的生命,讓它的生命延續下去,并且更好地生存,更充分地生存。至于原文,則在翻譯的過程中消亡,通過放棄贏得新的生命,以實現真正的成長和成熟。語言本身不是僵死的存在,它是流動不居的,類似于時間的延續,并在延續中呈現種種未來的可能性。這就是說,它絕不是完成的封閉體,而是一直置身于開放的、未完成的狀態。因而,在傳媒高度發達的今天,原文本身并非純粹的獨立存在,它需要翻譯來完成自己的整個生命過程。endprint